
残肺札记
文/张应忠
五个多小时麻醉状态下的昏困,朦胧中听到陌生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喉咙底下努力清晰发音,无奈胸闷气短,翕合间咕嘟一团浊音,下意识地在麻醉医生的指令下,张开了紧咬的嘴巴,取下气管插管的扩张器,喉咙隐隐作痛。肚子咕咕作响,离昨天晚上禁食到现在滴水未进快24小时了,努力睁开眼,回忆刚才经历了什么,一切都是徒劳。
核对身份后,我被推出苏醒室。一阵忙乱,我被抬到病床上,麻醉医生与值班护士做了交接,特地交代2小时内保持清醒,不能嗜睡,插管引流,镇痛消炎挂瓶点滴……一样也不能少,这在此后几天里,我所看到的新进来病友的程序,都如出一辙。
回想术前挂床漫长的等待,确实煎熬。
那天,提前通过关系预约了主任,在助手的小本子上很快就叫到了我的名字,许久了,在公共场合很少连名带姓被呼叫,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这是协和医院,入内皆有所求。带着体检报告,跟在儿子背后,小伙子已经大七了,个子明显高出我一头,缓缓移动的人潮,仿佛倒流的时光,此时我就像小时候的儿子,拉紧我的衣襟,跟着我医院寻医问诊,那般的弱小茫然无措,忐忑不安。
简单问明主诉,陈主任抽出片子逆光对着胶片,不紧不慢,却是异常清晰入耳:是肺癌,有可能是早期,晴天霹雳,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断了,眼前一阵眩晕,许久缓过神来。
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是怎样走出宣教室,全然不记得了。
一脚踩在坠落无底深渊,绝望汇聚成海,浪涛席卷迎头劈脸,让我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我不敢正眼儿子,怕他安慰我,怕泪水决堤。茫然地被人潮挤出了电梯口,走出外科大楼。
在死亡面前,我最最放心不下的是年迈体弱的母亲,84高龄,她能接受这一事实吗?没我的往后日子她能挺住吗……我不敢往下想。
在护工的指引下,就近借用了病房的卫生间,光溜溜的身子仓促套上病号服,上衣反穿,寒气直逼,浑身瑟瑟发抖,也许是福州的冬天,也许是犹如穿上囚服押赴刑场等待宣判的囚犯,罪有余辜,仿佛陷入无底黑洞,彷徨,挣扎,无力。
核对信息后,上了推车床,主管医生在手术大概位置上,画圈做了记号,仰面对着白色天花板发呆,索性闭上眼,努力剔除杂念,任凭推床轮子和地面摩擦咿咿呀呀。
术后第二天早上,儿子值完班过来看我,同病房的病友,陪护家属纷纷投来了羡慕眼神:家有学医儿子,多了一道生命的保护屏障!可我心里清楚,手术前往返福州协和医院不少于5趟,与儿子只见过一次面,一起共进一顿晚餐,因为他还有与亲人一样重要的患者,等着他去诊治。站在病床前,查看了检测仪各项数据,交代注意事项,从医学角度鼓励我,慢慢来,有信心恢复如初。儿子昨晚一直陪护我到深夜,回去宿舍估计也是彻夜难眠,第二天又要上班,耐心热心面对每一个病人及家属,顿时心生怜惜,怜子情愫好久不曾激荡过。
第三天,隔壁床的老人,终于出院了。老人姓黄,是一位货车司机,最近几年,道路比以往宽敞安全多了,老人始终如一的谨慎,细心,不温不火的言谈举止,如同他的性格一般,说话慢条斯理。
当我神志清醒侧过头,瞅了一眼隔壁18床老人,他默默地望向远方,出奇的安闲,这是他住院的第八天了。就在昨天,陪护老人的女儿与雇来的护工闹过矛盾。说到护工,其实也是市场经济应运而生,在一些公办名牌医院,已经成了产业链中的一环,有组织,有制度,逐渐演化成了家族垄断行业,有时包下整个病区,统一管理,价格,服务范畴,工作时间等等,同时,协助病区管理发放床单被褥,病号服,代购手术用的浴巾、尿布垫、腰带,疫情期间,协助护士检查陪护证,把关出入口。也许是久在胸外病区,见多了也就识广,一些基本的护理常识、术后反应、日常饮食注意事项、术后康复堪称半个医生,但凡雇来的护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术后拍背,帮助患者咳出肺部里的痰,预防术后肺部感染发炎是至关重要的。在日常护理中,他们摸索出一套咳痰独家秘诀,还有察颜观色,怎么应对一些难缠的主儿。至于洗漱擦身,只要有求必应,平时会刷卡式的露脸,早上8点至下午5点,算是一天,如果有患者推出手术室5点后,护理工作至第二天8点也算是一天,明码标价一天180元。雇请护工还有一个优势,优先享用紧缺的病号服或是雾化器,更实惠的是在疫情防控卡点上,对患者家属出入病区网开一面。
“出院回去,准备把货车贱卖了,这身子骨也开不了车了……”他望着一旁的女儿,很明显的气喘息短。据说术前检查发现淋巴肿大,有转移的迹象。
术后第四天。今天是福州最阴冷的一天,最低温度1度。
18床老人终于出院了,来接他回家的是他的老伴,看得出是未曾脱离过土地的老农,望着两位花白头发,步履蹒跚老人互相搀扶,提着行囊离去的背影,祝福他们吧,晚年幸福,天佑善良!
等医生查房完,快9点了,填写出院通知单各种手续,还要一段时间,老人默默坐在床沿摩挲起皱的衣角,似乎在打发时间,也在熨平自抚伤口。
这时候,进来了一位四十来岁帅伙子,拿着病号服,急冲冲借用卫生间,凭着自身经历和几天来的观察,我知道,是无缝对接病床的下一位18床病友。
他叫王俊伟,45岁。这次手术是他的时隔8个月第二次动刀,8个月前做了肝右叶肿瘤切除,留下的蜈蚣样的长长疤痕还清晰可见,复查时发现转移到肺部,保命的唯一选择就是切除。每次看到他歇斯底里的咳痰,紧蹙蜡黄的脸庞,心生悲悯,况他还是家中的独子!
这原本是一个幸福和乐的三世同堂,如同平静的湖面,经不起半点的意外微波,疾病的推波助澜,支离破碎。什么样的终点,才配得上风尘碌碌颠沛流离的凡人?
术前旧例般的常规检查,择床,等待手术通知……这一漫长的过程,俊仔都是在医院旁的租房里度过,也许在医疗资源紧缺的大中城市,寻医问药的患者都有同样的经历。医院周边的民房,简陋老旧房子成了香饽饽,从业者瞅准了商机,整片承包下来,名副其实的包租婆,在寸土寸金的空间里,充分甚至是虐待利用,隔成仅容下一张床的鸽厨客房,公用一个厨房和卫生间,最低价每天120元,可计日也可月租。
第五天,拔掉切口最后一根引流管,拔管医生是一位96后大五女实习生,口罩遮盖住清秀略显稚嫩白皙的脸,一双水精灵的眼睛,清澈明朗,如一汪清泉。
“小姑娘,选择读医后悔吗?”转移拔管的紧张和恐惧,我找话茬问道。
她愣了一下,也许是在医院里,被叫小姑娘顿感差异,继而,笑盈盈的眼眸始终专注在拔管前的消毒准备。
“学医是我的职业追求,源自于一份职业追求。”语气很笃定,超出了年龄的睿智。
依然是青春标志性的笑盈盈,从狭窄的过道推着清创车,到下一个责任病床,留下长长的,笃定的背影。
第八天,21床荟姨终于要出院了,最高兴当数她女儿了。
“这是我小女儿,我还有一个大女儿住在美国洛杉矶,生物学博士。”趁着女儿走出病房,荟姨侧过脸来一个人絮叨着。
“阿姨,你很了不起,培养了这么出色的孩子!”隔壁床肃然起敬。
唉!人老了,生个病都得偷偷摸摸……”荟姨一脸黯然神伤,她曾也渴盼生病日子里,能有女儿陪伴左右,嘘寒问暖,消除对疼痛的恐惧,但她不能。
“那头疫情形势严峻,只要她们一家平安就好!”伟大的母爱,总是融进血脉里的,超出了自己的生命啊。荟姨一双女儿,分居地球两端,女儿们成家立业了,她反倒成了地球候鸟,遵循着女儿规律迁徙,却与季节无关。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烦恼。
终于轮到我,出仓了!卷好铺盖,带上出院通知单,思绪翻涌,一一道别了同病相怜病友。
一个月以后,等来了宣判结果——肺癌早期,命运在眼前露出狰狞面目,张牙舞爪, 狂欢嘲笑。
作者简介:
张应忠,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用心教书以培根,以爱育人而筑魂,教学之余勤于笔耕,辅导学生参加作文竞赛,屡获佳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