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对四季的偏爱
文/程超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公转给地球披上太阳直射编织的工装,在黄道的四季生产线上奔走繁忙,不断制造出我们与春夏秋冬的擦肩而过。最懂天人合一,顺天理气的中国人民在风寒湿热的往复中扯了一把四季的衣角,便从宇宙洪荒里竭尽全力地演化他们的意象,痛抒己怀,托物言志,将一声欢笑一声悲,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股脑全抹在四季的衣袖上。四位过客被无辜地打上了情感的标签,从此使人对他们有所独钟,有所偏私。
自我记事以来,听到最多,接触最多的就是对春天的礼赞和向往,甚至“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浩如烟海的诗词歌赋近半都把春天视为欢快得意和未来美好景象的代名词。秋冬则恰恰相反,“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诸诗营造太多失落和凄惨。夏天大多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景色以及“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生活写真。对于深受四季调和思想的我,不会刻意厌恶某一季节,只不过是转眼瞥见一个个过路人,自己再换换衣装,整整衣领罢了。我依旧能在领受历代词人骚客抒怀泄愤的文墨渲染中秉持丝毫未经教化的,朴素的四季小偏爱,且需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以时间和地点为转移。
在读高中及以前的时间里,我最爱冬天。幼儿园辰光,我对阿太(爷爷的母亲)说:“春天什么东西都要长出来了,大家都很喜欢春天。但我很讨厌春天,就喜欢冬天。”阿太赞同前一句而回以“猪头”表示对后一句的否定。的确,那时候我对春天有些讨厌,因为倒春寒比喜爱的冬天更料峭,嫌繁琐不抹青蛙王子而使脸上更易冻出令人不舒坦的“萝卜丝”。况且那么多大文豪留下那么多诗篇赞美春天,实在无趣且令我作呕。
冬天就不一样了,我和同龄人都裹紧成小小的肥粽子,众志成城地怀揣着天空片片纯洁小精灵来给路面铺地毯,给树枝挂梨花的大期许。等一放寒假,我和表哥满村房檐下跑,一排排地收缴列成阵对的冰溜柱,握在“红酥手”里上演一场村头论剑。去一切能蓄水的地方捞冰块,还要或敲或磨地弄成各种形状。谁站立的积雪厚,谁抱的冰块大,谁就冰天雪地里的英豪侠客。真想不明白莫怀戚怎会说他母亲又熬过一个冬天呢。倘或年关将近,村里很多人家会抽干鱼塘准备年鱼。那时围岸能聚起一圈人,看演出似的观赏行鱼大戏,开大会似的评论鱼品长势。我们这群小孩子总要在沿堤的碎石上走走,拿着小棍子伸长了手和脖子,挑弄写手指长的小鱼养在盆里。雪里走,冰里爬,终于挨近了除夕。这几天家家烟囱白烟冒个不停,和着锅铲声,折柴声,热水翻滚声和小动物们的挣扎声进行一场隆盛的春节序曲大演奏。大人们的爆竹打响过年的节拍,小孩子们的小百子给曲子添上装饰音,装饰在泥洞里,枝头上,水面下,装饰在所有大人们的炮仗响不到的地方,难免谁家缸遭了殃,谁家菜地被袭了击。而后抖抖身上的雪,搓搓硝火未尽的手钻进忙碌的厨房,从爷爷的锅台上抱起猪头骨边啃边跑,围在外婆的羊锅边大口啃羊骨。
上了中学后,冬天就冷了一截。课时和课业的加长增重使走向成年的孩子们习得一身成熟稳重,好像到了瓜熟的进程,蒂自然会脱落似的。中学这般年纪总乐意在睡眠上花时间,闲暇时去有人奔跑的田径场上散散,去衰草枯杨里看看是否有鱼群戏游白沙堤。宁可发呆把前仆后继的朔风萧萧和忽起忽息的冰雪滑落装进耳朵,也不愿思忆窗外幼小追打的酣漓。这样的冬天岂能不冷一截。
冷归冷,可触手即是成摞的微黄,低头刻痕累累而抬头白烟浮动的暗黑依然使自己期待一场洁白的到访。我相信在日复一日的求学中,谁都盼望一片雪白的世界,黑了瑟瑟的绿叶,亮了远处微黄的灯光。一望无际的雪白世界在南方难有几面之缘,这给了他无限的魔力。他一出现,就招来大家的欣赏,摸摸他,而给人莫名其妙的舒畅和满足。他是白色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茫茫天地间绵绵地躺着无垠的白,思绪在那里策马奔腾,一路的狂奔也是信手扬鞭。他是朱自清的月下荷塘,让我们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下了雪的冬天珊珊可爱,如何让我不偏爱呢。
2016年的端午那天,高考最后一科自选模块交卷,正式宣告我中学生涯的结束,彻底进入成年轨道。在千里之外的成都展开美妙的大学生活,自此至今家乡只有冬夏。那时我迷恋且有条件于贪睡,冬天起床要做一番伟大的思想斗争和躯体挣扎,哪怕窗外雪花纷飞也难以激起当年的劲头。现如今,与其说期待飞雪,不如说是漫不经心地等待能否会碰到独属冬天而可有可无的仪式。于是我渐渐发现我已将偏爱逐步向夏天偏移。
成都的夏天真要比家乡舒服得多,山清水凉,悠闲的都市到处埋伏着纳阴的根据地。这个季节也最容易起床,可以做到想起就起,还可以毫无顾忌地大显身手,不用像冬天那样畏缩不敢向前。更难能可贵的,夏天是植物瓜果如日中天的时候,各类水果争抢着上市。我的条件更是得天独厚,独得一位攀枝花室友。他那里靠近云南,光照足,昼夜温差大,家门院后的水果自然成熟,甘甜多水,口感极佳。四个夏季他家里不断寄来的水果,大半都进了我的肚子。无化肥,无农药,鲜甜多汁,营养健康不花钱,恨不得把一斤一个的芒果,半个拳头大的枇杷作为每日三餐。此外,暑假的时间要比寒假长一个月左右,我不仅可以领略各地新鲜的风光,还能享受家乡熟悉的滋养。啃着自家门口的桃子和黄瓜,等待着来年攀枝花的芒果和枇杷。可能是美好年华长居四川的缘故,我爱上了行动大可自如,果食满目琳琅的夏季。终于理解小学复道上一个同学说他最喜欢夏天,虽然蚊虫多的季节偏爱,但原因和我一不一样就不得而知了。
难以想象,二十出头一越就到二十已半,一切仿佛都在昨天,伸手就能捉到。二十将半时,考研第一志愿失利,辗转来到南昌追求硕士学位。现在虚岁正半,居南昌不过一年,身心精神却有七八年的成长效果。只有付出了代价才会有所成长,可我的代价是什么,有感觉而道不明。胡乱挨过这一年后,是否下雪彻底与我兴趣绝缘。校内及周边水果店的高价似乎只为了维持店内水果种类一年四季都存在,随遇而安的行车小摊也从未遇见。学校两个小泳池从不见开放,未能满足酷暑中亲水的小渴望,这和运动到大汗满衣衫后没有凉爽的快乐水,夜摊上的小龙虾不提供冰镇啤酒有异曲同工之失落和不满。四季过客的样子模糊了,我本就脸盲,使我孤独无助,寂寥怅然。
居南昌第二年的暮春之际,我早已失去了夏、秋、冬的期待和打算,却发现枝头绿色尚嫩。春天的确如此,忍了一冬的大地万物相继复苏,绿色迫不及待想从枝头里钻出来,给池塘边,道路旁,草地间,山坡上都披一层新。东风弄,煦日明,嫩绿的叶芽闪着柔和的小亮点在空中摇摇曳曳,层层涟漪上波光粼粼,让人身心愉悦,缓解疲乏,心绪放松而微微荡漾。
清明绝对是春天的高潮。这时节新芽差不多都已展开,像清水里洗过似的亮。嫩绿里似乎包裹着几颗水泡,手指一碰,水泡就崩裂了,溅在手指肚上,周围的树枝上。当他们静静地伏于枝头时,娇滴滴真好像下一刻就滴下一滴玉露来。娇嫩的不仅仅是绿,还有红。想必我家院子里的檵木绽放了嫩红的丝状花瓣,铺满枝头,正躺在暗红的老枝叶上吹风晒太阳,花季少女似的撩拨观者们的心,直叫人心痒痒,非掐下一朵不可。鲜亮的映山红也该争奇斗艳了。她们生性好强,同一枝头的同一位置并结数朵抢着开放。她们布满枝干,是悬在空中轻盈浮动的红纱而在绵绵春风里飘摇。春天唤醒每一个角落的生机,遍历次第的惊鸿一瞥。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春天难能将典雅的节气融入举国共同活动的节日,既指导农事,又催人追宗怀远。借以“踏青”一词的美妙,一件薄衫一件外套,行若君子,目纳灵秀,各家各户虔诚地祭扫祖先灵墓。不论多大年纪,每个人在祖先面前都成为孩子,任何所犯的错误都能被理解和原谅。我的母亲每每拉着大家唠叨,向祖先诉说身体健康,事业有成,阖家幸福。我在外求学已有六个年头,六年间没有和家人一起参加祭扫,但我相信母亲肯定每次都不会落下在先灵面前为我请诉平安顺利。也相信祖上福德隆盛,时刻庇佑在外求学的我,护佑我将来学业有成,事业有成。辽远祖先的追思和未来美好的期盼都在清明发生,清明承接了过去和未来。试上吴门窥郡郭,清明“遍”处有新烟。如果清明我在家的话依然会和往常一样,采把路边的野叫葱带回家去煎鸡蛋,折几根沿河的水竹笋煲鱼汤。江浙一带这时候十分讲究时令,春的生机创造了太多条件,何况正处于春的高潮。清明捕螺蛳,体验吮吸乐趣带来的鲜美,新捥的马兰头凉拌小炒总相宜,紫云英,香椿头,不胜枚举。
我终于在今年此刻领略到春的生机和力量,顿感春日诗词歌赋积累的匮乏。一旦爱上春天,才发现春天太过短促,太值得珍惜,就不免悲从中来,和古人一起惜春悼怀,与落花满地伤春老感同身受。眼前这个过往的春客又要走了,怎么也拉不住他的尾巴。年轻的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殊不知暮春的风和雨将残花枯萼摇落,凌乱满地,揉碎一切氤氲的梦。
作者简介:
程超,浙江人,男,1998年3月生。现处于攻读理工科硕士期间,但十分迷恋国学传统。2021年成为自己写些东西的开始阶段,并持有努力坚持下去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