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四篇
天郁格格
雾野

今日早起,依稀记得晚上被风雨过境飘摇的声音入梦,铁马冰河,甚是欢腾。在梦中想,早上可以稍微睡个懒觉,却不知不觉地早起了。我想一定是清俊的山峦在雨中召唤,这白露后第一场秋雨的风韵神姿必然得虔诚拜谒。
待我出门时才发觉,这雨真不比往日清清朗朗。它的身子被一片看不清边际的白雾包裹着,连同这山岗上的一草一木,层叠山峦,浩瀚原野皆在此刻像是极云中的仙翁不识庐山。上接有云涛翻滚,下缀有雨水婆娑,真是一片雾野苍茫之境。一时刻我竟然怀疑我所处之地不是这高原黄土,而是那玉殿云霄了。
白露过后,秋意渐浓,水滴凝结成雾气,傲然霜华于人间。我钦佩这大自然的神力,总是将宏伟的巧思柔和地洒向人间,见者陶醉其中,并怡然自得,然后奉上世间最美的华章。孟德感叹腾蛇乘雾,它便是瑞兽之坐骑;秦观长歌雾失楼台,它便是为楼观遮颜的薄纱;白居易叹息不见长安见尘雾,它又作为见证历史,尘封历史的岁月承载。它因隐约而朦胧,朦胧又生出千万种美感。当我望着雨雾渐浓,逐步将我包围在这小小的峰顶上,便感受到周身的清冷潮寒。怪不得关于雾的描写总让我觉得气质清寒,像个林妹妹一般。
雾的气质决定它并不经常出现在高原,因此每一次的相遇总让我格外快乐,我是个比较拧巴的人,总觉得雾还应有一缕傲骨,置身其中能给我极大的安全感,而不会因为目不能视四周而彷徨。当日出东方,耀眼的光线倾泻而来的瞬间,雾气似乎感受到了惊扰而躁动不安。那朦胧的气流在山川周围横冲直撞,古老的高原依旧巍然独立,这里并不适合轻柔的雾气,它的气流被搅动、被迫盘旋、升腾、最后化为东方最神秘的一团紫气,祥瑞峥嵘,羽化成仙。但这里并不是郁郁苍苍的终南山,自然不会有什么圣人到来。
这里的贫瘠早已不是自然的贫瘠,累计了千万年的黄土成就了世界上最壮阔的黄土高原,千沟万壑,一望无垠。只是偶尔风调雨顺,她便能在黄土之上回馈绿水青山。这里的自然是博大而厚重的,而雾雪之词却往往不是歌颂这西北黄土,总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人们普遍认为这里只适合下里巴人而已,并不值得紫气东来。这生于大川中高原上的雾,原自带着英气剑眉,应是林黛玉的貌、柳湘莲的魂才是。
在县城至小镇的柏油公路上,一年中有两个季节可以偶尔欣赏到静卧于山坳高川中的白雾。这个时节一般在夏日和深秋,当下正是白帝执事,这样的机会便多了起来。因那公路海拔接近两千米,在峰顶盘旋,自然一路的风景广阔怡人,两旁的山川沟壑秋田正盛,乱彩渐密。倘若昨日降雨,那今晨的山下人家便如神仙雾隐,栖止于雾露之中了。在民和村的地界下,有个叫堰头的地方。那里正是一方水川,水从南面两山夹坳中缓缓而来,宽阔的水面上芦苇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一方黄土利刃从东南方切割开来,使水流形成堰头两方汇聚之势,只是水质相通,并没有什么泾渭分明的看头。天气清朗时车过堰头之上,只见水面波光粼粼,闪烁着数万只太阳。而前一日大雨过后的堰头,乳白色的浓雾汹涌在大川中,将这川壑填得严严实实,大雾甚至溢出了山头,将那车子衬得仿佛在云端游走。雾涛骇浪,似游龙在山涧遨飞,这时总欣喜下车,用最真实的脚步行走在白云巅上,远望去如银河跌落,正被厚重的大山怀抱。条条银河作龙,神空遨游,座座大山广纳,白练作河。而我身在云之端、身在龙之鳞、身在河之岸,一时也忘记自己是个凡尘俗物。这雾野之中可有山中隐居者正在门庭外静坐冥思?可有冥思之人在白雾之中作无限的参悟?我是不知道,隐士常常隐于大山,静立于礁石而悟道,这堰头此刻竟是个素人参悟天地的去处了。
因为雾的存在,也让写意的山水画多了飘渺的意境。从堰头继续向小镇方向,来到八岔地界,真是山如其名,这里的雾不似堰头那里的以假乱真,博大厚重,正由于山川广阔坦途,山岔林立,浓重的雾气被分散割裂,轻纱似的一层层。国画山水总不写实,只在宣纸上墨染几笔,江山便尽数收于其中。而每每孤绝的山水之间总是无尽的留白,看着是抽刀断水,山河两隔,实则在那留白的朦胧之间,轻薄的雾气婉转其中,巧妙地连系着画中山水,万里江山只在这轻柔的承转之间,壮丽逶迤,这个才更像人间的景象。
“相逢携手且高歌,人生得几何?”
其实,除了这深秋,隆冬也会起那么一两次雾。条件是前一日必定冷锋过境,气温骤降,伴着冷冽阳光,北风狂烈。翌日清晨便听见树木在寒风中骨裂铮铮,寒枝作响。待去瞧时,漫天浓雾遮天蔽日,一夜间白头的枯木野草在白雾中更显得突兀,白霜拂衣而立于草木,白雾纳天地而裹白霜。此景美得凌厉,带着冬日特有的肃杀之气。不怪古人立觉寒枝凄苦怜呢。
待我久远的记忆归来,雨水停歇,浓雾渐渐退去,露出山峦的本来面目来。云层低垂,似乎不太适应地上雾气在上空融合。我想我是在雾野之中做了一个大梦吧,在苍茫塬上,我似乎蘧庐一般供梦歇息一刻。梦中这清清冷冷的人间,风起云涌的白雾,一望无际的高原,又承载着人间参悟者的喜乐。多长一生才能懂得,雾本身便是障目,见心之所见,思亦是心中所思而已。世间有大苦,所以才有避世,所以才有大梦一场,这雾野之中,隐藏着多少人的梦呢?我想不过是,“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罢了。
二零二零年九月十日于平峰镇(原创首发)

荒原
我所处荒原,乃神翁所点化,仙境之地,钟灵神秀,杰灵之所。只是我一夜入凡尘,以下所写文章,不过大白话罢了。
这四季交替之间,便能生出千万种自然神韵来。所谓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形容的美景不止于东岳而叹。人间太多绝色需诗人们着墨,大抵都忘记了西北塞上,也有绝妙的景象。譬如这小镇荒原,乍看起来,也似乎是世间独一无二呢。
深秋从前一周已全面压境而来,肃杀之气甚重。小镇南北不过千米的孤道上行人寥落,大都身着厚重的衣衫将自己裹得粽子一般笨拙的样子。人们大都不太注意周围的景致变幻,估摸着大多只是思忖今年的土豆是否能卖个好价钱,角度不同行为也跟着变了。山岗上的绿叶浸染得鲜黄,竟有一种大可比过春绿的错觉,远望着叶子未落正是繁茂,像一树金子挂在枝头,雍容华贵。古代帝王多用金黄来表现至高无上的尊贵,可能也是这个道理吧。只是这一树金黄支撑不了多久,便会在寒风中落尽,只剩枯木寒鸦了,盛极必衰也似乎是这个道理。
近来秋色阴盛阳衰,连着十几天不见太阳,心也跟着压抑。那些驼在半空低垂的云,一团乱状,拉拉扯扯粘在一起,像久病之身上的膏药令人不快,完全没有“秋高气爽”的身形。你站在低处,它们似乎近在咫尺,你站在高处,它们更显得咄咄逼人吞没了你。这真是糟糕的天气,山上的生命有了枯萎的讯号,首先从那棵掉了很多金子的树开始。
我说这是个钟灵的地方,是阴云散去的荒原。我为什么喜欢荒原呢?这里毕竟是黄土高原,没有那么平坦且冷清的地方,它的荒都是大气得似万年上仙陨落,平常女子的戚戚哀哀总不能形容。这只是我的气数,荒原是一马平川的雾境,不知谁的一笔“悲凉之雾,遍布华林”之类,触动我良久。
小镇时常落雨,落雨便起雾。雾下山头向低洼处聚集,川水隐约衬得瑶池一样,真有了一丝仙气的味道。有个村落叫沙洼村,在村落腹地有这么一处水坝,坝面广阔,四周无人烟。水坝向南去是一片干枯的河床,堤坝筑起的公路穿水而过,水与河床成了两个世界。
河床裸露,新绿肆意生长,倒是一片新生的世界,且显得娇弱。不那么像路边野草,宽厚的叶子长有锋利的边刃,色素沉着黑绿,是一副傻大姐的气质,虎背熊腰,呆头呆脑。河床不然,水养人,更养自然万物,丛丛细腰嫩芽互相挤着破土而出,在这低洼处湿暖的温度中个个拔尖疯长。裸露的黄土被温柔覆盖,着眼去连片的新绿延生至雾气弥漫的山洼地,两旁众山合抱,山已有秋中颓然之势,繁华落去,黄土从山体中溢出要造一个荒凉的世界。或者本就是大山牺牲自己的宿命,让这河床的绿能更繁衍得长久一些,只是,大山已萧条来,这细细嫩嫩的生命又能维持多久呢?终究护不住,筵席尽散罢了。
我不为着荒原的荒而悲伤,荒映衬着繁,人一世起落,荒中来,繁中生,又荒中去,归来少年是荒凉的梦境,老妪而已。
常有出尘念,常有悲戚感,深秋冷雾常能浸透五识,直抵心去。蓦地欲念全无,跟着崩塌。词穷之境,河山皆不能渡。
山谷处老将舍身,护弱小周全。柏油道穿过的山梁处,秋风从四面八方来毫无遮挡,生命将如何自处?眼瞧着它们生地太高,已被雾气生吞进去了,天就那么毫无意外地贴着山顶与大地相对,压迫感比李贺的黑云压城还要真实。
这真是秋的坏处,秋的清冷,秋的寂静,秋的凋落,秋的灭亡。尽情渲染着生命终老的气息。这就像一个恶性循环,我愈是喜欢着秋的坏处,我的心境便更滑着黑暗而去,心境愈是荒凉,我便更能汲取着秋的坏处。天地如此相濡以沫,锋芒冷对,却愈发激出我的黑暗来。
这种阴郁的日子淅淅沥沥持续了十多天,雾气深浓,不见人间颜色许久。车常在柏油道穿云驾雾,神仙一样,只是个不见河山面目的可怜神仙。某一日从小镇出发,依旧是个不见太阳的天气,一棵棵满树的金子凄然凋落,满路的金黄在风中盘旋。沥青路面盛着新叶,虽说是常有的叶子落了而已,却总有悼叶悲金的冲动。实在可惜了这一身干净的皮囊,被车子来来回回碾压,直到灵魂碎裂为止,一生如此完了,真是大悲。
也许上天垂怜,行至一处,太阳从乌云中挤出了一丝微光,继而慢慢地,阴云竟四处退散了,满满当当的银光倾泻至山梁,恍惚中如沐春风的幻觉。乌云散去,山雾没了衬托也悻然去了。瞬间豁然开朗的四下竟能目视群山万壑,清透之极,仿佛人间重生了一次。
在我脚下,栽植着大量的桃木、杏木、还有松木。一排排整体地横列在梯田中,沿着公路向下延伸三四公里,是一个小型的护路林带。此刻的林带,像一个生分的美术生去写生而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红黄青绿混作一团,色泽鲜亮明艳,像被特意上了更浓烈的色一样,争做秋日里最后的花魁。它们并不长在路边,所以落叶之时安安静静,绝美的身子不受任何欺凌,纷纷扬扬落了,有人拾起一片,还能在书上拓下诗意的纹路。灵魂入玉,也是一上佳归处。
山顶之上远眺,那一刻是清朗乾坤,仿佛一切之前的阴郁都是飘渺。辽阔是它用千万年换来的形容词,从未改变。而荒原是我送给自己的词,我站在这里,像站在一个宏大而寂寞的庙宇中,出尘去,我是一个渺小又热闹的僧人。荒原中入世,我渴望春风马匹,上天星辰作行路天灯,终是要寻繁花似锦,漫天星河下的安宁。

青山
连日来阴雨绵绵,初秋的景象已经十分浓郁,一派清冷的气质即将要占领这崇山峻岭了。这雨看似没了要停歇的意思,广袤的高原上空如同棉絮铺开的云层持久地蓄积着力量,而又厚积薄发。细小的雨丝巧织而成的珠帘在这浩瀚的广大天地里,将那绿色渲染地似绿海波涛,更将那青山泼墨成画,一幅幅地展现在这不是江南,更似江南的高原上。
这座城镇地处特殊,三辖交会之处,钟灵毓秀之地,古时有将镇守边疆,烽火遗迹穿透了岁月,傲然矗立在孤峰顶上。近有红军长征,将士会师,胜利的号角在不远处的堡子即将吹响,这里的华亭留下了前夕峥嵘岁月里的坚毅背影。沿着烽火台向北而去,穿过红军纪念亭,继续一路向北,便是一片三凸三凹地势,白杨绿柳葱葱,延绵十多公里的青山。
这里,属于黄土高原上千千万万隆起的高大山塬里普普通通的一部分。倘若从未到达过此地,你定然会在一望无际的山塬中乱花迷眼,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我只能谦卑地倚仗着从小熟悉着这片黄土的面貌而能在这山中小涧、或羊肠小道中辨别太阳升起的地方,寻找黄昏中袅袅炊烟里家的味道。这片沐浴在如今江南盛景中的青山已在这里存在了千万个岁月,她厚重的身躯在冬日的严寒中萧索不堪,比之沉暮老翁。而在这多雨的夏秋交错时节,又缠缠绵绵像个琼瑶剧里的女主角一般,忧愁不尽,千万年来的委屈要跟着雨幕倾泻而下,一洗万般愁楚一样。千山暮雪是一种雄浑的悲凉,抽丝成雨却是一种柔和的美满。
在青山之上,柏油公路穿梁而过,这条路建成应该不到二十年,连接三辖之间,为之纽带。不论赶集买卖货物、还是探亲来往互通、或者对外招商引资之类者,必然有行车前后而来,悠扬而去。在这深山腹地,偏远之所的位置,印象中的一切悄然地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而我沿着公路两旁浓盛茂密的原野,上植已经枝繁叶茂的柳杨在风中婆娑起舞,若从高空向下眺望,这定然是条蜿蜒逶迤的巨龙,深绿色的龙鳞应在阳光下闪烁着旺盛的生命力。
一座山能带给人民的荣耀往往是由人民创造的,山川的秀丽壮阔亘古有之,而后经诗人们华丽的词汇雕琢、帝王将相们承天而封,立地而禅、人民以高度的认同,辛勤的劳作供养,而使大山有了秉承人民的意志力,从而成为民族的象征,这便是一座山的承载。而这座公路下的青山,它将承载着什么呢?
穿梁而过的公路边缘有个岔路口,一条稍窄的柏油路通向山腹中去,这是村道,两侧的杨柳不输公路依旧巍峨繁盛。这村道如同青龙一般向着大山腹地盘旋蜿蜒,道路两侧横卧着旱田梯地,此刻正是夏末秋初,小麦已经收割完毕,一块块细长平整的麦地里有少许还码着一处处麦垛等待着主人运回。金黄色的麦茬在阳光下透着丰收的气息,一道道巨大的车辙印告诉我收割都是机器作业,快速而高效,极大地省了人力和时间。收割方式的变化在我小时候是不敢想象的,这种大山之中的梯田,道路崎岖行走不便,那时需要用驴子拉着架子车,将用镰刀一把一把割下来捆成捆一车一车运回家里,再用三轮车或者牛车驴车一场场地反复碾、扬,最后装进口袋里才算完成任务。如今这麦场在田野里半天时间便能一气呵成,将人从繁复的劳作中解放,不得不说是一种农业现代化的极大进步。
当然此刻在田野里更多的依旧是无边无际的墨绿色,梯田随着山势从高到低一排排皆是长了两米多高的玉米田,绵延成海,微风吹过,玉米枝头高低起伏,波涛汹涌。除此之外,大片的马铃薯用绿色将土地完全覆盖,成野千里,上缀有小巧的紫色白色小花,大有和玉米分庭抗衡,不分伯仲之意。在田埂上的小路边亦栽植着连串的杨柳,大多几十年树龄,枝繁叶茂,树冠如盖,和梯田庄家形成了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的景观。
这是一幅怎样的美好画卷?得益于近年来退耕还林、封山禁牧,绿植恢复,雨水增多,以往贫瘠的高原上如今风调雨顺,夏日里常有细雨缠绵,未曾有歇,久而久之便能有这如同江南烟雨的宜人景色。这里的黄土深覆于绿色之下,耕耘出一幅人间盛景,无声的厚重和博大常常最能引人沉思而稳重,这里的绿色呈千里之形,色彩厚重,根基沉稳,怒放的生命自带着西北高原上的大气。和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气质区分了开来,正是形似江南,更胜江南。
从青山广袤的绿色中收敛起来,再望向山腰和山麓下稍微平坦的腹地,这里皆是雨水常年冲刷顺山坳而下积累的肥田沃土。除了成片的玉米高粱马铃薯等作物外,杨柳、松柏等高大茂密的树木将此地遮覆,远处有青山做屏,正是有“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意境。
而在这葱葱墨绿的掩映下,有房屋青釉色的飞檐探出,进而带出整洁的屋脊青瓦,一座座崭新的房子隐藏在这绿意之中,这便是山里人家。《桃花源记》中有“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等词描绘一个小农社会下的世外桃源,而这青山中的村落人家大抵便是如此吧。若再细细瞧去,这里的每家每户独立成院,院落前后栽植着杨、柳、松、桃、梨、杏、核桃等树木,一般院落坐北朝南,院子三方起墙,正北方为上房,清一色的红砖青白瓷砌筑而成,铝合金大窗上飘有点蚀繁花,青釉或红釉瓦铺成的屋脊在阳光反射下光洁如镜,两面流水,传统飞檐挑角。如是大口人家,则院落两侧分别建有偏房,皆是红砖青瓦,巧落别致。一般院子门外都自带着菜园子,整个夏秋季节里青山人家基本都是自给自足的生活。而这些整齐划一的住房几乎都是国家补贴建设而成,几年间这座青山下的景象如同偷换了天地一般,历史在这里被创造,将那画中山水,换去了人间。
继续顺着村道向西,转过几处山坳,沿着山中河谷边缘一路而上,便来到了村落的中心地带,大树掩映中的村委会带着几分威严宁静的气息安静地坐落在一处高台之上。自古以来士大夫以“自强不息、抱道为国”为精神脊梁,面对这青山之大变化,我有理由相信,这里的基层掌舵人应该是个合格的攻坚人吧。
这便是当下这青山所承载着的精神,它脊梁三处凸起,植被庄稼覆盖其上,山坳三处平坦,聚居村落其间,这里以往没有历史,它似乎单薄地找不到关于自己的史记。但它又厚重,我们不知道它从何时形成了此刻的形态,又经历了多少个世纪的风雨,黄土厚重,千古轩辕,青筋傲骨。而青山此时正在创造着属于它这个时代的历史,它的人民是历史的书写者。这创造的精神,看将多少年以后,世人回眸,才能理解这段历史的伟大。
而这时的夜晚,葱郁成影,绰绰生姿;夜色婆娑,灯光微微,如同萤火缀在婆娑之中。“倘若山中有眠,希望你枕着月亮,披着月光入睡”。
青山,何其有幸,幸甚至哉。

人间女孩
太阳依旧在坠落中失去了人间的颜色和气息,冷冷地从大地的边缘消失,它在我此刻的印象中,已经完成了死亡的轮回。
卡车笨重地在山路上循环往复,如此想来,这也是一番轮回。只是在于轮回的过程中我没办法忘掉昨日里发生的皮影戏似的人生罢了,看来我还是比较羡慕阴阳轮回,起码是有孟婆给我一碗汤水喝喝的,然后便可以忘掉以往,重新开始,这终究是一次奢望。
空气里充满了冷冷的寒意,身体在温暖的车厢里每个细胞都会变得懒散和孤独,看来我忘不了昨天,还有前天,或者数十万秒针走过的荒乱光阴。这些时间无形中织就的罗网像是覆盖了我整个人生的苍穹,我如何向四方的尽头张望,都已然无法逃脱,乖乖地做回了天地之间里的傀儡。天地荒芜,已没了青鸟飞来,还有山雪茫茫。
我常常在混沌中生活,混沌可以不用分清现实和梦境。我躺在还没堕入阴暗的山涧玻璃后面,午后的阳光终于有了一丝威严,均匀地染在身上,闭上眼后,我便告辞了这人间。回想起来,我的梦境里有了太多的身份和行为世界,我想起我曾经是一长了一双银翅的白马,最终在苍原上卒于猎人的长枪,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因而等我回来现实中时性情抑郁了许久不能自愈。为了这份不能自拔的悲痛我一个人走了很长的时间,来到那个梦中出现的圣殿,那里的确是广大的苍茫的白雪山巅。那里像是伸出一双手便可以迎接天神的圣域。
惊天动地八百里,却是遗憾没有看到长有银翅的白马,仙人和白马皆为梦境,却不能一起偿我所愿,这是圣域不能满足我的心意罢了。缓缓睁眼时,衣服燥热,头晕脑昏,看天上日头不盛,余威却在。这般刺眼的光芒总令我不适,它穿透了玻璃打散了我原本就不丰盈的梦境,此刻已经在大脑中碎成了渣子,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卡车在暮色中飞驰,似箭在此刻形容光阴特别适合,我们辞别了小屋里昏昏忙忙了一天的人,我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我想我那时有疯狂逃离的意思,我懒懒地撇向窗外倒退的冰冷的山峦,有还未消融的白雪夹杂在黄土其间,这真是一个个暮年的老翁哆嗦着不方便的身子在沉睡中获得一丝安静地喘息。可惜我连它们最后的静谧都打扰了,我在思考我昏忙了一天的意义,大山原本无需我这样的付出,它就在那里,肆意生长得古老而长寿,万年不死不化,更没有悲痛和伤感。哪怕时间的长刀在它身上砍出了可怖的裂口,它依旧能回馈出盎然的绿色,我这百年不到就要消亡的灵魂,站在它面前,算什么呢?
我自然想起夏目友人帐中的小狐狸,为了见夏目一面,时时刻刻都在努力着让自己变强,成为一个可以帮助到夏目的孩子,或者成为他想象中夏目心中自己的样子。在最终能见到夏目的时间里,他是那么激动和惊艳的心情,我看到万年存活于世间的石仙的告诫,一万年和一百年,那是很残忍的两条线。而为了小狐狸的莽撞而付出一万年生命的石仙,又如何不叫人心灵发馈呢。看来缘起,便扭曲了时间原本的路径,陪他一百年,再即便是万年的孤独,也值得的。
我记得从拉萨走过林芝,绕了一个高原圈子穿回拉萨时,从羊卓雍错峰顶盘旋而下,疾风中裹着乱乱的大雪在拍打着车窗和玻璃。远方因为我们高阔的位置而显得格外苍茫和壮阔,用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都不足以形容藏区高原那一刻的壮丽逶迤。那时我还没做一个有关白马的梦境,我想飞升成仙,做那个雪域上最大的天神。我想也是我乱想亵渎了那里原本的神祗,所以即便是后来的白马也被一支长枪结果了性命。乃至如今长年也只能匍匐在这暮年老翁的脚下来来去去,轮轮回回吧。
这一切自然来源于我的胡思乱想,幸而人间总有这般的好处,不能给我自由的身体,我也能将心灵抛向我自由的疆域,哪怕被摔得稀碎呢,我总要做点什么的。
我很认同忽而的缘起扭曲时空的故事,这原本不该是生命里出现的一个人物,却因为偶然的事件和蝴蝶效应带来的时间而出现了。然后在柔柔软软的心里种下了一个想要发芽破土而出的苗子。却不知这苗子将来带来的是凄厉的风雨还是繁花长街的盛景呢。在记忆中满长街干净的青板石路上,我想追踪一个王的踪迹,他在夜色降临后的街头上现身,身后的雪留下了一串串长长的脚印。那个将人间最美的词都给了住在心尖上的姑娘的王呀,他怎能不明白这是一段不该起的缘呢。世人皆是羡慕那女子,崇拜那个王,哪里知道他身承痛苦,最终不能解得这份缘起带来的破灭,而身消魂陨呢。
看来一切美好皆为脆弱,那个笨重的卡车将我从天马行空带回到屋子。我躺回那个黑色的沙发,死死地沉睡过去。这个在人间承受着我比卡车还笨重的身体的沙发,知道我生命中每一个即时生长的念头。它依旧不嫌弃我,它的功能,就像三毛忙了好久从大漠中拖回家的轮胎,彩色的毡子盖上去坐在上面,她就是沙漠中最美的王。如此想来,这又是一份安静且实在的美好。而沙发黑色的纹理告诉我,这里依旧是白夜交替中的人间。我睡过去,明天依旧要醒来,太阳将要开始新的轮回,我依旧要带着记忆和太阳一样旋转。倘若我自己可以选择,哪怕是此后青山不见,万山不复,我也想要一个壮烈的人生。那怕是缘起即灭,无法解这人生最复杂之惑,我也想用最美的诗词,去歌颂一只青鸟。
“你能在人群中认出我,并轻轻地叫出我的名字。”
罢了,借用祖师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天郁格格,本名伏豆娟,宁夏西吉人,在西吉县某单位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