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彩
第十一章
文/周德香

何家坊子往北约二十里的地方,有个四仙镇,是阳信、惠民、商河、乐陵四县交界的地方。四仙镇每逢三八是大集日,何同仁差不多每个月都去赶一次集,不是粜粮食就是籴粮食。粮食市北头有一户姓郭的人家,男人在镇里干事,都叫他老郭,女人则是何同仁的“表姐”。
同仁每次赶集都到表姐家落脚喝杯茶水,差不多也都能探听到同义的消息。用满彩的话说:知道他还活着就行。
一九四三年的冬天,同仁早起开门时,看到门洞里有个纸团,忙弯腰拾起回到房中,打开一看是让他去四仙镇赶集。
同仁如约到了表姐家,表姐笑嘻嘻地说:“何同义和陈若仙生了个女孩,已经仨月了,部队转移时不便带走,让交通员把孩子送过来了,让家里养着。孩子也起了名字叫东可。”
何同仁看了看孩子就回来了。第二天,他赶着一辆老牛车,带着李如意把孩子接回家。
满彩接过孩子看了看说:“这孩子不随她娘,随仲秋,泼实,好养。也不知转了几次手终于到家了。如意呀,以后就累你了,你就当一儿一女拉扯吧。”
“东可,这是取了“陈”和“何”两字的一旁啊,女孩子咱再给“可”加个“王”字旁,叫何东珂,乳名就叫她珂珂。”
从此再没了何同义的消息。

一九四六年秋天,县邮政局换了个姓石的局长,他在整理办公桌时,在那个乱七八糟的抽屉里,发现一个沾满灰尘的信封。是寄往十区何家坊子的,收信人是何同仁,寄出一栏没写地址,他又查看信封反面的邮戳,是从沂源县寄来的,时间是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信在这里压了快两年了。
石局长是九区人,小时候也在西胡营子上过学,与何家兄弟是同学,他了解何家的情况,估计这信是何同义寄来的。就对跑信的小马说:“这是我一个同学的家书,在这里压了快两年了,信里肯定有急事,不然在这种混乱的年代,很少有人没事寄封平安信。你现在快去,把信交给何同仁,并告诉他我是他的同学石宗尧,以后有事可来找我。”
小马说:“是何家坊子何同仁啊,我认识,给他家送过好几次信呢。”小马快步如飞,跑到何家坊子把信交给何同仁,并如实转告了石局长的话。
何同仁拆信一看儍眼了。
他开始唸道:父母兄嫂见字如面:告诉你们一件事,若仙在阴历九月二十又生了个男孩。因为是在野外的树林里生的,正好看到刚刚升起的太阳,野战医院的徐院长给孩子起名叫曙光。
昨天接到命令,部队又要转移,去沂蒙山区,不能带孩子。徐院长给联系了一户可靠的人家,暂时把孩子寄养在那里。地址是:沂源县,城北葛家楼,老乡名子葛振宁,妻子连世荣。是组织上信任的户,很可靠。
如条件允许可去把孩子接回家,我以经把咱家的情况告诉了人家。还有,领孩子最好让俺哥去,因为俺兄弟俩长得最像。
眼下局势这么乱腾,不方便就算了,我是想,万一我和若仙在战争中牺牲了,你们也知道,老何家还有条根在沂源。
父母要保重身体,不要为我和若仙掛心。(这是句费话。)
东可在家里肯定生活的很好,说句不该说的话,我已经把她忘了。
祝全家安好。落款是:不孝人同义草。公元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初。
念完信后是一阵沉默,全家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满彩的脸上。
李如意说:“娘,还犹豫啥呢,发话吧,明天就让同仁去找孩子。”
福东闷声闷气地说:“地里的庄稼都熟了,也得收也得种啊,咋这时候收着信呢。”
满彩说:“我是想,都两年了,甭说孩子,连大人也没有音信啊。这两年那边比咱这里更乱腾,还不知道啥样呢。”
同仁说:“不管啥样,总得去趟看看,不然全家人的心里都不安宁啊。家里的事我不管了,现在就准备,明天动身。咱这里到沂源估计得有五六百里吧,那样来回最少也得一个月的时间。”
最后满彩一锤定音:“好,如意准备穿的我准备吃的。”她又对仲秋说:“去,煮上二十二个鸡蛋,染成红皮的。”
仲秋问:“为啥煮二十二个?还染成红皮的。”
“图个吉利。”满彩说。
同仁说:“我去找村长开介绍信。”开好介绍信,地又去杂货铺买了两盒香烟,以备路上求人时用着方便。
李如意则把同仁的盘缠钱,分别缝在他内外衣服的几个隐蔽的地方。
鸡叫头遍,满彩就起来了,洗手净面后,先给佛祖上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祈求佛祖保佑同仁一路平安,找到孩子,早日回家。又给同仁煮了一盘水饺,这是本地的风俗,出远时要吃水饺。同仁只尝了两个,说吃不下,他也去给佛祖磕了三个头,背起包袱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
同仁甩开膀子,顺着往南的大道大步流星的走着。
别看同仁平时话不多,可他脑子灵活,又长了一脸憨厚像,遇上往南的车辆,不管大车、小车、马车、货车,就拦截搭讪几句,求人家载他一程。
七天后,他顺利到达沂源县城,又很快找到了葛家楼村,先找到村长家交上了介绍信。他喜悦的心情意犹言表,想这就要见着孩子了,孩子该是什么样呢,咋向葛家夫妇说带孩子走呢,孩子肯定不会认他这个大爷。正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葛村长看完介绍信说话了。他说:“何同志,你来晚了,今年春天葛振宁两口子带着孩子走了。”
何同义还在幻想着见孩子的情形,听了村长的话他一时没回过神来。香烟盒撕开了,可是发抖的手怎么也抽不出那根烟。
。村长见他发愣又说了句:“何同志,你没听明白吗?葛振宁带着孩子走了。”
何同仁如雷轰顶,他连张嘴的力气都没了,就像一根装满气的布口袋,口开了,气跑了,他瘪了。
何同仁是个有理智的人,他强打精神,心里默默念着:挺住,挺住!这是在沂源,倒在地上也没人帮你,你还得回家呀。过了一会儿他轻轻问了句:“村长,您知道葛振宁大哥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村长说:“我带你去见葛振宁的大哥葛振安吧,兴许他该知道。”
葛振安刚从地里干活回来,见到风尘朴朴的何同仁他问了句:“同志,你是商河那边来的吧。”
何同仁说:“你咋知道?”
“因为你长得与何连长很像呀。”葛振安说:“快屋里说话吧。”
村长把何同仁的来意向葛振安说了遍,何同仁也拿出同义寄的信给他看,葛振安说:“我不认字,信你还是放着吧。”同仁又说了信在县邮局压了快两年的事,最后补上句:“若是早收到信,孩子也不会被他带走呀。大哥,你总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吧。”
“知道,知道。”葛振安说:“去关外了,他们明白,鬼子走了,路上太平了,你家肯定来接孩子。唉!你不知道呀,我那弟妹没生长,他们太稀罕那个孩子了。临走告诉我说对不起你,并说让你们放心,他会对孩子好的。”
何同义说:“关外光省就三个,你知道他们的详细地址吗?”
“那个,他们没说。”葛振安说。看样子他不是撒谎。
葛振安的老婆搭了句:“连世荣有个娘家叔在关外,好像是什么虎林县,哪省俺不知道。看你这个大兄弟也是念过书的人,咋就不明白呢,人家是故意躲出去的,还能让你找到。”
葛振安和他老婆都是热心人,让何同仁在他家住了一宿,并给他摊了两摞煎饼,第二天清晨,把何同仁送走了。
何同仁再没了来时的那种劲头,强打精神就是迈不动腿脚,约摸走了有十来里地吧,从路边的玉米地里钻出三个人来,是打了败仗后开小差的国民党士兵,他们逮住何同仁把他身上的东西搜刮干净,连他缝在内裤里的盘缠钱也找岀来了。有一个吊着胳膊的说:“连他这身外套也脱下来,送他回老家吧。”
另一个说:“也行,战场上杀了那么多共产党的人,也不多这一个。”
没等何同仁求饶,一个年纪大点的说:“别呀,那样太过分了,这里不是战场,他也是个过路人,无寃无仇的留他条命吧,有这些钱和煎饼咱就能到张店了。”并对何同仁说:“对不起了老弟,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你就当行好帮帮我们这些逃兵吧。”随手又把那个信封给了何同仁。
何同仁身无分文,只得沿路乞讨,好在这是秋天,地里有好多吃的东西,玉米,花生,萝卜,晚豆角,都能生吃。
一个月以后,天凉了,何同仁到家了,他一步迈进门槛就站不住了。
满彩听到有动静忙从屋里跑出来,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倒在地上,她眼含热泪说:“儿呀,你终于回来了。”

一九四七年春,民兵连长何贵东带着村里八名青壮年参军征西,其中最小的一名是何同礼,二十一岁。这时的同礼已结婚,妻子是何贵东的外甥女花针。同礼问满彩:“娘,我去参军你同意吗?”
满彩说:“不用问我,只要你媳妇同意就行。”
同礼说:“这次参军是贵叔带头动员的,她亲舅作她的思想工作,她不同意也不能说。”
满彩说:“那你更得带头了,你走哩我身边还有你大哥和同信呢,像贵东一走家中只有一个老娘,他这么做了别人不同意也说不出口呀,去吧。”
何同礼要走了,怀孕五个月的花针眼含热泪说:“当兵就得打仗,我不说不吉利的话,你还是给孩子留个名吧。”
“行。”何同礼说:“男孩叫征西,女孩叫西征。”
何同礼走了,农历七月十二花针生一女孩,真的叫了西征。
李如意提议,把“征”字改成了“琤”,说是为了随她姐姐东珂。
一九四八年淮海战役,热子参加支前抬担架,在送伤员去医院时遇见了陈若仙,两人激动的一时说不出话来,若仙跑过来抓着热子的手说:“热子哥,真的是你呀,我离开家这几年是第一次见到何家坊子的人,真好呀。”
热子一时不知说啥好,问了句:“同义呢?”
若仙的脸一下红了,说:“他所在的部队调到东北去了。”
“你俩不在一块呀?”热子边抽手边说。
“工作不同吗。”若仙说:“热子哥,我家的人还都好吧,还有,俺那俩孩子怎么样?”
“俩孩子?”热子问?
“啊,就是东可和曙光呀。”若仙说。
热子说:“家里只有东可,挺好,长得和仲秋一个样。”
“那曙光?”若仙有点着急的问。
“你是说留在沂源那个孩子。”热子就把县邮局压信和同仁去找孩子差点丢了命的事说了一遍。
若仙说:“唉,真是太难为大哥了,带走吧,俺再生。”她又说:“热子哥,我会写信了,我去写封信你给俺娘捎着。”
热子说:“别写了,我啥时候回家也不知道,再说,能不能活着回去还不一定呢。”说着话担架队集合,热子走了,若仙还呆呆的站在那里发愣。
仨月后,热子还真活着回来了,他先跑去告诉若仙她娘,又去告诉了满彩。满彩听后说:“若仙是为了同义才去当兵的,可还是不能在一块呀。”

一九四八年冬天满彩的两个女儿都出嫁了。
二十岁的仲秋早已是何家坊子的姊妹团长,因为经常到区里开会,认识了邻庄范家村的儿童团长范大禹,他是祿东老婆的娘家侄子,大巧的亲弟弟。二人互相倾慕也算一见钟情。范大禹托他姑去满彩家提亲,禄东老婆说:“这事我不管,有当初你姐那一套,我不能去碰钉子。”
满彩见仲秋这几天老是吃不下饭,有时候还反胃,她的心里“咯噔”一下。晚上她把仲秋叫到房中问:“多长时间没来身上了?”
仲秋红着脸说:“俩多月了。”
“男的是谁?”满彩的心中又气又急,她压抑住内心的愤怒用低沉的声音问。
“禄大娘的侄子范大禹。”仲秋低着头用怯懦的声音说。
“告诉他找人来提亲,接着过门。”满彩说完一头倒在炕上再不说话。
范大禹又来找禄东老婆:“姑,去仲秋家提亲吧,这次不但不碰钉子,她还会把你当恩人呢。”
“你小子干啥坏事了?”禄东老婆问。
“不是坏事是好事,我把饭做熟了等着你去掀锅呢。”范大禹诡秘的笑着说。
满彩对福东说:“该着和老范家是亲家,怎么也躲不开,你不娶人家的闺女,人家可要娶你的闺女呀。”
仲秋出嫁六个多月就生了个男孩,她婆婆说:“这孩子不足月,仲秋晚上开完会回家,天黑不小心摔了一跤,孩子早产了。”
满彩说:“七成八粃,这孩子命大,兴许能活呢。”
区政府给何家坊子派来一个叫房金岩的男教师,时间不长竟和望月好上了。比望月大十岁,而且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说是想离婚可还没办手读。满彩坚决反对,竟把望月锁在屋里不让出门。
望月绝食,已经三天水米未进,满彩对如意说:“望月和同义一样是个拧种,晚上放她走吧,告诉她和房老师离开何家坊子,三年后再回来。”
房金岩带着望月去了刚刚解放的济南,投奔一个在五中当校长的老师,在济南安了家。
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满彩说:“不打仗了,天下太平了,同义和若仙也该回趟家了,那总得给他们举行个仪式吧,也好和老陈家认亲啊,像这样见了面都躲着走也不是常法呀。”
如意说:“那样珂珂也能走姥娘家了。”
同义来信了,说若仙也调到同义所在的部队医院去了,她现在是外科大夫了,说过段时间就回家。
何同义还没按排回家,一九五零年,他又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打美帝野心狼去了。之后,满彩家收到若仙写来的第一封信,这个没过门的儿媳妇在信上也一样叫爹娘啊,她说,又生了个女孩,叫抗美。
满彩说:“哎呀!这叫啥世道哦,不光一分钱没花还连门槛也没迈进来的儿媳妇,竟给咱家生了仨孩子。”
2022.10.10

作者简介:周德香,1939年10月出生于山东省商河县,自幼酷爱文学,1959年毕业于乐陵师范,毕业后在商河任教,1962年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农业第一线”回乡,随先生霍相新定居沙河乡大胡家村。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子女长大成人后,离开讲台二十多年的周德香再次拿起笔,开始了她一直痴念的梦想---写作,不为发表,只为记录生活。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始,在省市报刊陆续发表小说、散文等,其中有《世人谁做姜子牙》、《特殊年代特殊事》等,先后出版长篇小说《落凤坡轶事》、《马莲花开》、《满彩》、《奇人三奶奶》和散文集《香土》等,获得广泛好评。
散文《糖纸》获建国五十年征文奖。
2018年商河电视台做了两期专题节目《德香商河》,播出后受到广大观众的好评,很多人在节目后纷纷留言,赞扬这个耄耋老人长期笔耕不缀的精神和毅力。2018年被评为“感动商河人物”。
长期的农村生活是周德香创作的源泉,她的一系列作品中都精彩细致地描述了鲁西北平原上的风俗民情,包含浓郁的乡土气息。她笔下的人物就像她一样顽强坚韧,历经生活的磨砺都勇敢面对。周德香的小说构思奇妙,故事情节流畅自然,人物语言朴素亲切,刻画的人物性格鲜明,活灵活现,朴实无华的人物真实可信,平实的叙述中真切地透视出人物的挚情实感。
多部作品被《鲁北文学》刊登并转载。长篇小说《奇人三奶奶》被国家图书馆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