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珂    我没了母亲（十首）

母亲，说没了就没了

屋檐下没了

老花眼、老小孩

天井院里没了

闲不住的腿脚

柴火灶上没了

你给我烤的红薯

你蒸的南瓜饭

你做的香喷喷的日子

我的耳边没了

“不要熬夜，喝醉”

——你的湖南大嗓门

我的眼前没了

抚摸我额头的手

盯着我看了又看的

亲娘的眼睛

灯光下没了

你的车轱辘话

你的笑和泪水

空荡荡的老屋

没了刀子嘴、豆腐心

我千里迢迢地回家

没了疼我爱我的母亲

《天黑了，你还不死回家》

“天黑了，你还不死回家！”

我的姆妈，嗓音里烧燃着火焰

她说烧我的诗书

她说砍我的脑壳。

鸡娃子，已经进笼

牛犊儿，已经归圈。

“天黑了，你还不死回家！”

我的姆妈，像高音喇叭

像拖长了嗓音的夏蝉

南瓜米饭，已热了三遍。

爱诗的少年，和白云谈情

和流水恋爱。

《儿崽和母亲》

点香的，点着三柱心香

我双膝跪地

我念念有词

祭奠天堂中的母亲

烧纸的，在这个黄昏烧着

花花绿绿的钱币

那是百万千万呵

我使劲烧着，那些冥币

假如我的母亲

忽然从天堂中醒来

她会搀起腿伤未愈的儿崽

她会唠叨：我哪里需要

这大的票子

《荷花带我回家》

七月阳光燃烧

江汉平原的火炉

烤红了我的村庄

荷花带我回家

沿着野鸭子的叫声

我回到荷花的村庄

放下农具的老母亲

还像我儿时那样——

天黑了，为我掖好被角

天亮了，把我变成懒猫

她口口声声的“伢”呀

就好像我永远也长不大

而在烟雨蒙蒙的日子里

我外出吃酒，贪杯上头

老母亲就像我心灵的警察

要我走大路，莫要走小道

《亡灵开口》

四月是亡灵开口的时节

天堂中的母亲，想起了她的儿崽

她驾雾腾云，飞抵尘世。

她还是湖南省高音

她还是辣椒脾气

她还是连珠炮发问——

“烟戒了吗？”

我说“戒了。”

几颗熏黄的牙齿

暴露了本性。

“酒戒了吗？”

“戒了戒了。”

墙角边站着

一大群酒瓶。

“对堂客么样？”

我说“摘星星”

我说“摘月亮”。

我的堂客，年纪还轻

手指皲裂，鬓染白霜。

从天堂来的母亲，叹息

像一根长长的鞭子

抽打着儿崽

不长记性的儿郎。

《马灯》

江汉平原，黑黢黢的小村子

天不亮，母亲就起床

她起的，比喜鹊还要早

她在黑地里，提着一盏

明晃晃的马灯

母亲知道，我是半个瞎子

喜欢迷路，喜欢

深一脚浅一脚

在地上摔跟头

有时是大跟头

我从远方归来

从黑地里晃过来

朝母亲走来

明晃晃的马灯

照着母亲的泪眼

《此月》

去年此月，我西装革履

带她去看，她看不够的田野

那时她坐着，慢腾腾的轮椅

今年此月，我披麻戴孝

眼眶锁不住眼泪

慈母已逝，树叶颤栗，秋风悲咽

《祷告》

青龙，天德，玉堂

金匮，明堂，司命

黄道上，六神都来值日

护佑我母，重返家园

去看青菜和罗卜

去听湖南花鼓戏。

第七神是珂子

眼里满是泪水

口里满是祷告。

今天武汉，吉日高照

流水流，白云白，好人好

长途汽车，开往湘鄂边界。

《南瓜和诗集》

我眼前的这本启蒙诗集

是土地上全体南瓜的贡献

一百斤南瓜的价钱，只够买

一元钱的《艾青诗选》

自留地里，母亲大着嗓门

和小贩争辩南瓜的价格

争到了天黑，繁星满天

那些胖胖的南瓜们

仍然一分钱一斤

一本诗集，带我误入歧途

一本诗集，把我变成

空想家，无病呻吟的浪子

在树林里谱写

蛙声、蝉叫、鸟鸣

《给母亲》

因为你，我爱着地球上

这个小小的村子——

袅袅炊烟，扭着细腰

在桃园村的天空舞蹈

你为我烤的红薯，埋在土灶

你给我煮的南瓜，滋滋滋滋

喷吐着诱人的芳香

哼唱着乡间的小曲

你的粗茶淡饭

胜过山珍海味

而当夜晚降临

牛进牛棚，猪进猪圈

我怀念桃园村

我酣睡的每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