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喝 浆 汤 "
文/王玉权
老一队人家大都住在庄东头。老葛家正处于东巷中段,且门前又有块几十平方的空地,自然而然地成了队里集会的中心。队里在他家门前墙上挂了块小黑板,男女劳力半劳力的名字写在小竹牌上,分几排挂在上面。每天一大早,人们会不约而同地捧着早饭碗前来看工牌。
队里的人大都有个绰号。虽不甚文雅,倒也不失诙谐风趣。庄稼人的幽默,可能缘自清苦生活的压抑。穷开心,寻求点精神刺激,属于典型的农民文化。
即如这屋的主人老葛,大名江方,老实巴交,忠厚木讷。好事者瞎琢磨,依着谐音,把个老实巴交的葛江方唤作"喝浆汤"。人家又不磨豆腐,不卖豆浆的。虽不对榫,却偏偏得到大伙一致认可。大人伢子都会说,今儿喝浆汤哒?意思是今儿看工牌了吗?生活中就有诸如此类约定俗成的玩意,真好笑。
队长老虎就从没叫过这绰号,听到有人叫就训人家,不许拿老实人开心!可个个都这么叫,他也无可奈何,默认了。有时也不由自主地冒句把。比如今儿他听顾汝其左一声右一声地在那里叫喝浆汤,就搭声说,顾汝其,喝什么浆汤?今儿派你喝泥浆!意思是说干罱泥活。
顾汝其一看工牌,高兴得蹦了起来,说,给我撑泥船的是高秀英啊!人呢?他向捧着碗来看工牌的人群一扫,见高秀英正从东边款款而来。在朝霞的映衬下,人越发显得花枝招展,光采照人,新做的波浪式发型特别惹眼。他赶紧迎上前说,"玫瑰糕″啊,今儿我们搭档,我罱泥你撑船。你今儿这么漂亮,不用化妆了,我们唱出《天仙配》吧!
高秀英见他这么轻薄,给了一个倒门冲(读第四声),配你个头!"花头鬼",家(读ga音,我地土音。)去跟你的吴巧英去天仙配吧!说罢开心地哈哈大笑,笑得头上波浪颤颤飞飞的。

这个高秀英,人称"玫瑰糕",又香又甜人人爱,可玫瑰剌又尖又硬,谁也吃不到。她这话说得太尖刻太不厚道了。队里谁都知道,人家吴巧英又麻又丑,矮冬瓜一个,老实得可怜。
顾汝其被人称"花头鬼″,倒有几分像。癞痢头,虽好了,但留有好多疤痕,这是形似。人神气大六国的,特爱跟美女调情,这是神似。
高秀英正忘乎所以地开心地笑着,把紧挨在她身边的张梅子的早饭碗差点碰戽(hu,读第三声)了。张梅子有点生气地说,秀英,就不笑死得哉!看你这轻狂样子!"玫瑰糕"这才收敛了,一看是梅子,吃了一惊。说,大嫂,没看见,真对不起!张梅子说,人要学厚道些,不该拿可怜人开心。高秀英赶忙化招,嫂子,下次不了,下次不了!
张梅子是大队支书的女人,那时的干部没特权,她和普通社员一样挣工分吃饭,没一点土地娘娘的架子,但说话有土地娘娘的儆气。
和老葛家并排,只隔着一条巷子的俞巧娣家,有对鼻涕鬼子儿女。和其他伢子一样,喜欢做大人的跟屁虫,也捧着搪瓷碗来凑热闹。大公鸡惯会逞强,胆大,会欺负小伢子,鸡头竟然伸到搪瓷碗里啄食。小丫头护着碗,碗一倾斜,一大块疙瘩和米汤拨拉到了地上。大公鸡兴奋地啯啯啯地叫着,召唤它的妻妾们,一群母鸡飞奔而来。小丫头哪能招架得住,嘴一撇汪汪大哭。招娣正和人拉呱得起劲,听到哭声急急跑来,地上的食物早已被鸡群啄光。她骂了声瘟鸡,责备道,死丫头,哪个叫你跟来的?扬起巴掌吓他们,命令道,家去!
小广场上人来人往,家长里短絮叨的,窃窃私语咬耳朵的,互打招呼开玩笑的,闹闹攘攘。
老队长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说,别闹了!最高指示,抓革命,促生产。(那年月的规矩。每天早请示,老队长总要拿这句开头。)今儿除五条船罱渣扒泥外,其余统统去大圩薅草。
他一再强调说, 这几块田里卅狼多,(卅狼,一种极顽强的水草。不知学名,这里取其音)叶子滂了一层,缠住秧棵。根像灰叉头扎在泥里,要抠出来才能斩草除根。不能像其它草打个把子踩泥里,那正投它的拐(方言,正中下怀的意思)。每个人一定要带个篮子下田,把抠出来的根带回。众人都回,晓得了。

巧娣姐,今早吃疙瘩啊!小翠用筷子别着吃空的碗,走到巧娣面前,笑着说。两妯娌便亲密地扯了起来。翠子说,家里不得疙瘩面了,只有采子。他罱泥要吃硬正点,还是和人家借的一升面。
巧娣把她空碗拿来,拨了块疙瘩说,喏,我这疙瘩就是用采子"痴"的。你吃吃瞧,怎么样?小翠咬了口,称赞道,有咬劲!比面搲的硬实!香!肯定熬饿。连忙请教采子"痴"疙瘩的做法。
巧娣说,还是在娘家时妈教的。水开了,氽采子,不搅,停下火,让采子沉下去。待会儿,铲子起底,划开,大火烧滚,焖会儿就成了。小翠说,这就叫"痴"啊?比搲疙瘩还省事!我正想淘米磨疙瘩面呢,这下好了。
巧娣盯着她的肚子,又用手摸了一下,悄悄地问,过门年把了吧?怎不见动静?小翠红了脸,低声说,哪晓得呢......俩妯娌到一旁叽叽咕咕去了。
正说着,‘‘喜婆子"陆大娘,今儿没喜,哭丧着脸大老远就嚷开了,大伙看哪,这月轮到大猴子家(即大儿子),就吃这牢食?她端个大海碗,用筷子捞着菜叶,数说大媳妇的不是。直端到队长面前,说,老虎啊,你要给老婆子评评理。她大媳妇拨开人群,抢到队长面前,说,队长,你不要听她的,她头一个盛,兜底捞了厚实实一大碗。我们一家只好喝稀汤,......
这回,老虎队长发了虎威,沉下脸,大喝,你们婆媳给我闭嘴!这刻没工夫听你们打口水仗!吃过早饭,统统下田干活!有话晚上再说,把老二老三都喊来,我给你们开家庭会议。
一个生产队二三十户,一百几十号人口,小麻雀,大社会。按了葫芦滂起瓢,千头万绪,繁杂着呢。生产队长,这种不是官的细官,真是不好当的。
老虎是他小名,很少发虎威。平日像只大猫,好说话得很。清官难断家务事,公理婆理理不清,是是非非难分明,深深浅浅探不到底,谁愿去趟这浑水啊?老队长古道热肠,不怕麻烦,甘心情愿为人去排忧解难。大好人一个。
队里这么多人家,三天两头的,有人家做生日满月的,要摆酒请客。乡下潜规则,大小队干部必是座上宾。主少客多,社员们嘴上不说,心里很是不高兴。老虎队长从不受吃请。顶多接受主家敬的一支烟,还多承多承的不住谢人家。
老一队的人对他的公正廉洁,是一致公认的。都说这尊菩萨好供!别的队经常"政变",有的队几乎户户都有人当过队长,可老一队的政局异乎寻常的稳定。有人开玩笑说,我们老虎队长是"铁帽子王"。
是的,他一当就是头二十年。直到文革时,有日大队要求白日停工搞大批判。老队长说,秧棵行子都被草塞满了,就不能晚上开啊?这涶沫星子能当饭啊?
那时,说这反动话还得了?帽子棍子伺候。老队长气得抓挠着灰白的头发,撂挑子不干了。长叹道,我只认死理,种好田才有饭吃。此为后话,不提。
陆大娘这一打岔后,老虎队长还是不放心,最后又强调了下,喂、喂,带个东西盛卅狼根噢!

人们正要散,珍大妈兴头头地拎了一篮子红蛋,冲大伙叫,慢!我媳妇夜里生了个大头孙子,请大伙吃欢喜蛋!晓得你们在这喝浆汤,省得我一腿腿跑了。说罢喜孜孜乐颠颠地一一派发。人们拿着犹然温热的红蛋,七嘴八舌地道谢恭喜,一片喜气洋洋。
巧娣拉了一把小翠,说,你们不是一前一后进门的吗?你看人家!我的好妹子,加油干哪!嫂子等着吃红蛋哩!说罢嘻嘻地盯着小翠笑。到底是小媳妇,不像大婆娘那样放肆,脸红到了耳朵根,低了头,怪不好意思的。
依我们小地方的乡风,生了男娃才散蛋,生女娃是不作兴散蛋的。
左邻右舍,庄邻们,一户一个叫欢喜蛋;处得好的朋友三个,叫情义蛋;亲戚五个或七个,要送汤礼的,叫人情蛋。
那时的汤礼,一般是二斤肋条肉,二斤馓子,几十个黄烧饼。娘家或客气的亲戚,额外抓只老母鸡,称斤把红糖。
现在大发了,鸡蛋成箱,汤礼几百上千。以前没计划生育,以后一对夫妻生一个,生女娃也同样散蛋。大来大去,礼尚往来罢了。
为什么成单数?不解。得请教民俗专家。
朝霞满天,太阳露脸了。不远处的沟头那边,传来了队里一趟鸭子"嘎嘎嘎嘎嘎"的响亮的噪声。放鸭人长竹篙子一点,一叶鸭撇子(船)悠然地滑向河心。鸭子们欢畅地振翅高歌,激起了无数金色的涟漪;击碎了银镜似的水面,洒落一河碎金。
那些年,天天"喝浆汤",开捧碗会。那场面,可品百味人生;可窥千般世态。这种闹剧,喜剧,随着人民公社解散,包产到户,各过各的小日子,再也见不到了。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相信后面一定会演出更恢宏更喜气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幕幕好戏。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