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豆花
文║刘月映
秋深,风,透着阵阵寒意,在北方的这个季节,极目之处是清冷是荒芜,是山空水瘦。像一出好戏的结尾,繁花尽处是怅然若失般的落寞。我跟好友去了一趟他的老家,探访十年前已经离世的绿豆花。
绿豆花用大半辈子煎熬过的老宅,无声无息地静卧在小山村的街边,门上一把铁锁锈迹斑斑,仿佛要把绿豆花苦难的一生锁在年代久远的时光里,无人开启柴门,去重温她那六十多个风雨飘摇的岁月。
我努力凑近她临街的北门,透过二指宽的门缝,视线穿过一条窄窄的过道,一方农家小院洒满了惨淡的阳光。东西对开的小厢房已破败不堪,东厢的屋顶全部坍塌,中间通往二儿子一家居住的南厢,过道不过五尺,被横生的枯草占领,高高低低的枯萎衰败的野草,呈献出一派空寂萧瑟的景象。
来到兴隆村才发现,这里与别处村庄的不同,所有或宽或窄的土路两侧,遍布着高若小树一样的棘林,根根枝条硬如生铁,密密匝匝互相缠绕在一起,挣扎着指向天空。
枝条上零零星星挂着几颗红透的山枣,这,多像绿豆花寥寥无几的收获和惨淡人生的写照。
我们沿着一条可步行,亦可勉强开车的土路,去往绿豆花的娘家,这条土路大致是绿豆花一生中所走过次数最多的一条路了。试图寻找体味五里土路,对于只求温饱的绿豆花何其遥远和屈辱。
绿豆花出生的三间土房,因年代久远也是更加破旧,屋顶上一蓬蓬衰草在秋风下瑟瑟发抖,一群不识人间愁滋味的麻雀,在倒塌成一堆乱石的院墙处上下翻飞。门窗早已沧桑成黑褐色,我们在一片废墟上寻找绿豆花童年的身影和笑声。
乡下人的日子是贫穷和清苦,孩子又多,本不金贵,女孩的命便更贱。父亲给她起了个绿豆花的乳名,父母信奉名越贱越好养活的说法。乡下孩子通常到了上学的年龄,由父亲再起个学名,或是上学后由老师再起个学名。
绿豆花六岁那年,一个阳光灿烂的春天,绿豆花的爹娘不知何故发生争吵,暴怒的父亲抓起旧式木棂窗的支杆,抡向母亲,一下抡到绿豆花的头上。绿豆花一头栽倒在地,迷迷糊糊昏睡了几天几夜,醒来,眼睛便失去了光彩,常常盯着一个地方呆呆地看半天,整日不说一句话,连学校大门都未进,更没有起过学名,一辈子就叫绿豆花。
绿豆花从被父亲误伤那天起,她命运就注定了,一生与苦难死死捆绑在一起。长大后经人撮合嫁到一个名叫兴隆的小村里,一个大她十七岁的老光棍。男人也半痴半傻,家里很穷,常常揭不开锅。绿豆花几乎在半饥饿状态下为男人生下二男一女三个孩子。
兴隆村地处分水岭,主街道的南面,水,往南流,街道的北边 ,水,往北淌。
穷日子难熬,实在饿得不行,绿豆花除了向娘家求援,背点粮食回来,也会顺着斜坡到后街去找琴姑,琴姑是绿豆花儿时的玩伴,嫁到同一个村里,琴姑的家在村里属于上等人家。绿豆花来到琴姑家里会坐下来,帮琴姑做些剥玉米、花生之类的农活,琴姑可怜她,便留她在家里吃顿饱饭,再给她包些吃食和粮食,让她捎给孩子。
女儿长相随绿豆花,皮肤白净五官精致,可惜智商又像父亲,有些呆傻,嫁给邻村死了老婆的泥瓦匠。岁数也大女儿十多岁,好在女婿有手艺,女儿也饿不着,也便嫁了。好日子没过几年,女婿暴病而亡,女儿拖着一双儿女回到了娘家。突然添了三张嘴,贫穷的绿豆花家里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
不久,绿豆花的男人也得病去世。
绿豆花的大儿子,因为家贫加上略低的智商,没有娶到媳妇,常年在外打零工度日,极少回家,家里遇到急事找他,就去医院卖血凑钱送回来。二儿子是家里唯一心智健全的人,家里太穷,近三十岁才在本村娶个弱智的姑娘为妻。
二儿媳给绿豆花生了个大胖孙子,绿豆花的天空终于迎来一缕曙光。绿豆花天天抱到街上去晃悠,到处显摆。孙子成了他唯一幸福和骄傲的资本。幸福的日子刚刚开启,二儿子又得尿毒症,靠透析活命。村里虽然给绿豆花申请了低保,对于巨额的医疗费仍然是杯水车薪。大儿子就需要常常卖血救弟弟。二儿媳虽有些呆傻,也知道哀愁,她对丈夫说:你死了我也死吧,要不我们咋活?
这个冬天,雪大,风也大。绿豆花家里穷生不起炉子,儿媳就到有火炉的邻居家里蹭暖,说着丈夫的病情,突然吐血而亡,把邻居一家吓个半死,那天是农历正月初二。葬完儿媳妇,家里再也出不起钱给儿子透析,二儿子也病死在早春二月。
突遭变故,日子更加难熬,女儿迫不得已,带着一双儿女回到了婆家村,仅仅半年,也上吊去世了,两个外孙被亲戚领养。
大儿子回到村里,和绿豆花一起管理几亩苹果园,也仅仅维持个温饱。孙子七岁那年,绿豆花跌倒在小院,邻居赶忙把绿豆花送往医院救治,每天的费用都让大儿子愁肠百结,苦不堪言,靠喝酒麻醉自己。一天晚上大儿子醉醺醺来到医院,一把扯开了绿豆花的氧气管,哭喊到,死吧,都死了吧。
绿豆花回到家第三天,再也没有醒过来。绿豆花死亡时带着微笑,村里见过的人都说,这是绿豆花一辈子最美丽的笑容。
绿豆花那个闭塞的小院,只剩下大儿子和孙子相依为命。不知是不是营养长期不良,又常年卖血为生,绿豆花大儿子身体日渐衰弱,郁郁而终。
孙子成了孤儿。
朋友听完岳母琴姑的讲述,非常同情绿豆花一家的悲惨遭遇,决心凭一已之力承担起抚养绿豆花的孙子的责任,待他安排好事务回到老家,政府把绿豆花的孙子接到儿童福利院去了。
我们用了两个小时,走完了绿豆花一生走过的全部路程,她一辈子走过的路,不过方圆十里。十年了,村里人却常常提起她的不幸遭遇。
我们用短短两个多小时,把从未谋面而且离世十年的绿豆花一生的路走完了,却无法丈量出她悲惨命运的漫长和沉重。
几乎一生都处于呆傻的绿豆花,作为母亲,她给儿女过生日时,下碗粗细不一的面条给孩子吃,用刷锅水给自己充饥的伟大母亲形象,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每每村里人说起绿豆花,神神道道的三爷爷就会自言自语地说:“绿豆花从南流水里嫁过来,还是住在南流水的街南,当初只要一步,住到北流水的街北,命,就不是这个样子。”
绿豆花一家五口葬在了她洒下无数汗水的苹果园。我百思不得其解,她一家为什么像赶庙会一样纷纷离开了这个薄凉的世界?我揣度会不会是她父母心怀愧疚,又无力照顾和改变绿豆花一家的命运,只能选择将他们一家全部带离这个人间地狱,到天堂里去了。有了这个善意的猜测,我一度沉闷到几乎窒息的心灵,便有了些许的轻松和安慰。
回到这个承载着绿豆花苦难一生的小山村,天近中午,回头望,山势陡峭,已看不见绿豆花一家长眠在山顶上那五座荒草萋萋的坟茔。南山的北侧一颗高大的柳树郁郁葱葱,在万木凋敝的北方,显得格外醒目。
一只失群的孤雁掠过天空,发出声声哀鸣。我突然明白了,绿豆花的死相为什么如此甜美,露出迷人的微笑。痴呆了几乎一辈子的绿豆花明白,只有死亡,才是她苦难生活的彻底结束。
她给苦难深重的自己,留下人世间最后一个微笑。
2022年2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