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彭彬,山东济南人,祖籍湖北随州。重庆大学90届电气工程学士,南京大学社会学硕士研究生同等学力,高级国际商务师。在济南钢铁厂工作二十余年,后辞职下海,担任某物流公司高级顾问至今。业余爱好喝酒交友,读书写作,游山玩水,独处散步。2021年散文《车窗后的父亲》获得“诗意人生"华文原创文学作品大赛一等奖、《母亲的最后时光》获得“蒙东杯”首届“爱的盛宴”全国征文比赛一等奖。
彭彬参赛作品展示(散文类)
编号:55
洗脚(散文)
作者:彭彬
2007年5月,我参加完某港口在湖南张家界召开的座谈会,顺道回随州老家看望母亲。母亲快到耄耋之年了,家里的大事,过往都是父亲做主,她总是扮演和事佬的角色。他俩真正做到了相濡以沫、夫唱妇和,走过了绿宝石婚姻。父亲一年前走了,如他所愿,把最害怕的孤单留给了母亲。
母亲年轻时,是队里有名的铁姑娘,向来挣女劳力中的最高工分,每天十分半。在家更是闲不住,满眼没完没了的活,做饭洗衣、纺线织布、喂鸡养猪都得她经手,且不惜力气。近花甲之年,又与父亲一起弃农经商,直到1994年我成家了,才不再摆摊卖鞋。好日子没几年,母亲又患上类风湿病和慢性支气管炎,怕风怕冷怕湿,即使炎热的夏天也要穿一层薄棉袄。每到冬天,支气管炎就犯,还容易变成哮喘,那就更受罪了。母亲身体不好,是我最大的心病,也是父亲生前最放心不下的。
母亲四十岁才生下我,舐犊情深的她,放任我这个幺儿吃奶,吃到五岁多,上学了还吃了段日子。到后期,其实哪里还有什么奶水,只是习惯性撒娇罢了。初中开始住校,一周回家一次;高中半年回家两次;大学变成了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这让我有了很强的独立生活和适应环境的能力,即便去济南工作,也没与父母商量。这之后,见面更稀罕了,平均下来,一年还不到一次。
情感如同盖房子,需要一块砖一块砖的积累。在母亲身边的日子太少,亲近就少了几分。每次回家,我会情不自禁地抓起母亲的手,来回摩挲,想努力找回小时候的粘糊和娇宠。那双手老了,被松弛粗糙的皮肤包裹着,紧贴着骨头的肌肉没有一点弹性,手指明显变形,老茧厚厚的,手掌酱紫色,还有点僵硬。惨不忍睹的这双手,激发出我的征服欲,我用力地拉伸、按压和缠绕,但它总是那么特别,格格不入,如同一把干柴。有点恐怖,有点担心,母亲淡淡一笑,傻呀,乡里下力的手,老了就这样!
说说有点恐怖的后话。2010年暑假,我带着岳母、媳妇和五岁的女儿回家看母亲。快两年没见孙女了,母亲异常高兴,抱过孙女亲热,拿起女儿的小手想把玩。女儿怯怯看我,“爸爸,我害怕,奶奶的手不一样,扎得疼”。女儿想抽出手来又有点不敢的模样,把母亲窘得脸都红了。我连忙靠过去,把女儿的手拿过来,与我的手一起放在母亲手掌里,一起摸着搓着盘着,如同在一起和泥。女儿这才安下心来,要记住,奶奶的手,了不起,是能干的手,也是最好看的手。说的很认真,女儿一知半解的,乐意让母亲牵着,四处溜达,料想是真记住了。
母亲住在离二哥家不远三十米的一间瓦房里,雇了位中年妇女照料起居。 我给母亲捎来好几两冬虫夏草,听说这玩意对肺和支气管有好处,专门托朋友从尼泊尔弄的。我撒谎说不值钱,让母亲放心吃。看得出来,她还是蛮高兴的,但嘴上叮嘱不要乱花钱,老毛病治不好。很欣慰,母亲状态不错,已从父亲去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一天晚上,一群老友在镇上小饭馆喝酒,包括镇长和村支书。酒局进行到尾声,镇长提议打麻将,这是我老家最流行的夜生活方式,但我在济南没学会。村支书是我发小,这时建议到城里唱歌足浴。
“足浴”,石破天惊,一下子提醒了我,给妈妈洗脚。在济南,参加完应酬,常去足疗店足浴,一套程序下来,放松得能睡过去。常年不在妈妈身边,一直心存愧疚,不如好好地给妈妈洗一次,现在就去。把足疗师用在我脚上的手法,用到妈妈脚上,让她舒服一把,自己也不留下想做没做的遗憾,意义太不一般了。
我顺势说出我的想法。又说咱们来日方长,况且都是足浴的常客,不在乎今晚少我一人或少今晚一次。心动不如行动,真诚希望在座的各位,理解我一次,我就不进城了。
我是主角,我的话让他们懵圈了,有点像丈二的和尚,摸不清头脑,诧异的眼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村支书铁了心想花钱潇洒一把,夸张说道“哎呀,真会作秀,又不可能经常洗”。我脱口一句,“如果人人都作这样的秀,还是个好事呢!”。心里都明镜似的,这秀不好作,很难作成的。满桌人不好意思起来,都没试过洗过,没喝酒的脸也红了。
镇长见我当真,话很实诚,就说城里不去了,我们都陪你去见你妈,给你加油,也开开眼。还没听说过,有谁给父母洗过脚,除非他们生病自己洗不了了。你妈让不让你洗,还真不一定呢,关键看平时的表现,我们敲敲边鼓,有戏。一群人脑洞大开,欢呼雀跃,拥簇着我,浩浩荡荡朝瓦房奔去。
我对我的平时表现,还是相当自信的。父亲在世时就常夸我,夸我为家族出力不少,很难得。母亲也向来以我自豪,说幸亏听了奶奶的话,怀孕后没把我打掉,老了才享到幺儿的福。给妈妈洗脚,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妈妈也该心安理得、乐见其成。按说不是难办的事儿,两厢情愿,水到渠成嘛。
但万事开头难呀!母亲面子薄,爱干净整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愿麻烦别人。在她身边的五位哥姐,都还没福份给妈妈洗过脚呢,也可能他们从来就没提过。哥姐电话里说,父亲走后,母亲性情有了不小的变化,颇有新掌门人的风采,爱不留情面地批评人。真怕母亲也学父亲,严肃起来。一旦张口,被她一口回绝,再劝她回头,就难上加难了。
饭店离母亲住的地方不远,邻居闻信也来了不少,家里挤满了人。“妈,我要给您洗脚!”带着酒意,刚进家门,我就红着脸大声嚷着,心里忐忑得不行,生怕母亲一口回绝。“好呀,让我幺儿洗。大英,端盆水来!”大英是保姆的名字,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母亲轻松自然地答应了,没半点难为情,还高兴地与镇长他们打着招呼,欢迎光临。
母亲很自豪地端坐在竹编的太师椅上,保姆端来一大盆热水。我替母亲脱了袜子,用手试了试水温偏热。母亲说热点好,这才放心,把她脚放进脚盆里。
这只脚盆,沉淀了太久的历史,从我有记忆起,家里就有它,直径一米多,壁很厚、分量很沉的塑胶盆。别的都没变,只是颜色从灰红色变成了淡褐色。小时候,母亲就是用这个脚盆,给我洗澡。让我蹲在盆中间,我经常站着又蹦又跳,溅母亲一身水。她在我光腚上来一巴掌,才消停下来。
泡了不短时间,该松软了,我蹲下来,开始用心地给母亲洗,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这般端详、抚摸她的脚。
上一次与母亲的脚亲密接触,还是穿开裆裤的时候,玩荡秋千的游戏。母亲坐在椅子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的膝盖上翘起,俗称“二郎腿”,以膝盖为支点,用翘起的脚背支撑着我的小屁股蛋子,双手分别握住我的两个小手腕,一上一下地抖起来。抖兴奋了,屁股还能腾空飞离脚面。哈哈大笑的童声,迎合着笑逐颜开的母亲。屁股坐在脚上,稳稳当当,如同少年骑在水牛背上一般。母亲累了想缓口气,我总是耍赖,缠着母亲交换两条腿的姿势,屁股下换成另一只脚,不亦乐乎!母亲嘴上一句“玩上瘾哪?想累死妈呀!”。语气是温和的,总让得意忘形的我如愿以偿。那双脚不仅力量足,还饱有弹性,与肥嘟嘟的屁股合拍得很,相得益彰。
现在,它彻底老了,跟那双手一样的老了,被松弛粗糙的皮肤包裹着,紧贴着骨头的肌肉没有一点弹性,脚指明显变形,老茧厚厚的,脚掌酱紫色,还有点僵硬。
我慢慢地揉着、搓着、捏着,热水泡过的效果很差,明显感到自己的乏力和无助,骨头既硬又脆、肌肉还是僵梆梆的、皮肤依然干干的如同不吸水的牛皮纸。只能加大力度,又担心弄疼了母亲,骨头会折,足疗师的手法用不上呀。心里五味杂陈的,眼泪更不争气,差点掉到脚盆里。
母亲运气好,正裹着脚的时候,赶上解放队伍来得早,又响应号召放脚了,所以少受不少罪。这一放就是怒放,招来报复性生长。母亲的脚四十码大,是名副其实的大脚。年轻时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掷地有声,能肩挑一百多斤担子,走几十里山路。这双脚呀,成就了一个好劳力的传奇,对家族对社会,可是立了大功的!
满屋子的人都很安静,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好像在欣赏着某种风景,聆听着搓脚声和搅水声的清晰合奏。站在前排的邻居大嫂,轻声地对她身旁的儿子说,你以后要好好向你彭叔叔学习。
脚洗完了,我帮母亲擦干净,穿好鞋。她又陪我一起送走镇长他们。邻居们舍不得散开,又聊了会家常才走。
第二天,我给妈妈洗脚的消息,像风一样传开了。这也是我,唯一一次给妈妈洗脚。三年半以后,妈妈也走了,再想亲密接触,只能在梦里了。在温馨的氤氲里,年少的我,给中年的妈妈洗脚。她的脚温润柔和,洗起来轻松多了。妈妈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容;我的心里,荡漾起甜甜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