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富    古稀老母亲的手迹是一根根箭簇（组诗）

《妈妈的幸福》

妈妈的幸福，是从孕感初期就开始涨潮的
一波一波，像长江后浪推前浪
开始，这幸福还有点羞涩
慢慢地
就适应了这种愉悦，推波助澜
像一层涟漪，在家的湖面，扩散
妈妈的幸福是一根甘蔗，哪怕咬得只剩一堆残渣
孩子啊，妈妈的心，都是甜的
之后，一切生活就顺理成章了
仿佛又一个小小的我，跟随孩子
再幸福地成长一回
之后，胆子也一天天地大了起来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娃娃受惊吓
之后，一切念想都有了一个核心
就像月亮找到了地球，地球找到了太阳
之后，孩子啊，之后妈妈就幸福地老去了
直到老成一堆黄泥，直到妈妈老成了一个梦
孩子啊，那份幸福
还在那个叫家的小小势力范围，绕梁


《爱》

爱是重复。重复
一次，是叮嘱，再次，就成了
啰嗦，婆婆妈妈，唠叨......
莫非时间，混淆了凡例的概念
就像小时的我，混淆了关心与漠视
一直把爱与严，视为矛与盾、水与火
不懂得，蜜的溺爱比暗箭中伤更危险
不懂得亲情里的爱，就是这样
像灶膛里的火星，重复轮回着


《留守儿童与可视电话》

其实，我不赞成
在这个场合，使用可视电话
触碰的只是
冰冷的显示屏，而不是妈妈
的体温

我也不喜欢上这样的电视
让这么多，陌生的叔叔阿姨
看我泪奔
含泪。隐忍。多么希望
第一行泪啊，能坚守到

与妈妈见面的那一刻
不扑进母亲的怀抱，决不会
让泪花，失禁
我更不愿谈成绩，谈理想
就像大人不愿谈论财产与分成

我只盼着妈妈踏进家门
问她是否跟我一样
某年某月某夜，独守月儿
等天明
我的故事在乡村发芽

妈妈火热的血汗，浇灌着城市
冷冷的胃
中间有一条长长的脐带
我不希望她是可视电话的信道
而是拉扯妈妈回家的，橡皮筋


《矛盾共同体》

我承认，我是个
言不由衷的人
譬如一边叮嘱母亲
別捡垃圾废品，自己却看不得
街头巷尾，遗弃的垃圾
其实，我也知道
远离良田沃土
勤劳的母亲
只能靠这么一点点废品
换取塞进时间
牙缝里的剩余价值
脸上才有光，活跃在
陌生的城市。就像我
骨子里的农村气息未散去半分
却一边声色俱厉地，像个
世袭城里人


《安灵区》

一个可以让灵魂安宁的地方
是妈妈胸怀那样温暖而宽广
赤子，干干净净地来到这个世界
从落地沾灰的那一刻起，就开始远离灵魂
在这个社会大染缸里染得色彩斑斓
千变万化，惟有从不知足的贪婪，一直未变
叼着母亲的乳头，舍不得松口
一辈子向母亲攫取，直到最后
亲手把自己送进黄土
与母亲
合而为一
就像初来世上时那样
贴近圣洁的灵魂
就像划一个句号
此刻，才算划得圆满


《远去的村庄》

蛋黄，是世上最温暖的颜色
那是娘
想我的眼神，一直存放
在褪色不退休的红色保温瓶里

朝阳，印在灶台上
一缕炊烟，多像娘年轻时的青丝啊
牵扯出些许心事，袅绕在过去的村庄

那头从不回头的小鹿，那头活蹦乱跳的小鹿
多像灶膛里跳动的火焰啊
熏得娘，泪水横流
一不小心，就揩得满手是刺

摸到哪里，都觉得疼


《古稀老母亲的手迹是一根根箭簇》

一笔一划，犁得好深
笨拙得，像负荷耕作的老黄牛
耕过的荒地
每一个字，都似乎隐忍着
太多太多的伤感，酸楚和
难以言及的故事
又像要述说一个
伟大而艰辛的历程
我看得好难过。看得我胆战心惊
仿佛一颗背叛的野心
已被犀利的眼光穿透
终于放弃了，我没有勇气看完
母亲誊写的劝世文
只是对母亲说话的口吻
从此，增添了几朵棉花


《黄河母亲》

和我一样的皮肤，跟我一般的大小
与我的质地相似，还有相同的神色
在众多高大全的雕像中，她小得如此神圣
像圣母怀里的圣婴

在华夏儿女朝拜的人流中，她大得卑微
莫非是苍穹的一滴泪——花岗石的坚韧
大师的浪漫与温馨，凝聚成天地间的母子
依偎而视，滚滚东去的黄河

怡然自乐的凝视，让光阴在此蹒跚了一下
就是这幅画
被西北高原的粗劣的风，揪得生疼
仿佛母亲瞬间，髻鬟换银华


 《轮 廓》

外婆的形象只是一个轮廓，安静的轮廓
渴望被静谧包围的轮廓
总被偏僻的山谷的坏脾气，打破

那个我没有来得及见面就逝去的大舅，像大山
遭遇的泥石流，一记猛虎掏心
让外婆失去了那颗叫心的支柱

其实，我也是从渐渐老去的娘亲身上，看到外婆
原本不清晰的轮廓的，像一个翻版
一个农家妇女，在泥巴堆里觅食的翻版

静静的，像那条从来不会嚎叫的小溪流


《愧对老母亲》

荷池边，一块下秧地
像一块被遗忘的补丁
沧桑，在恣意侵占的荒草的嬉戏里
周边梳妆整洁的田地的众目睽睽下
她自然而然地张望，满目慈祥
一想到四海为家的儿女们
安下的营扎下的寨的烟火
她就显得十分坚强刚毅，就像当年
面对八路撤退后，日本鬼子的狰狞

荷池边的下秧地的一角
杂木树，高举空空的巢
像老母亲，空洞的眼眶
虬枝
正是她不舍的拐杖
支撑着她手搭凉棚
远望
那双双再也飞不回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