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仟三 (小说)
徯予
"九仟三,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老子快要落气了……"
"看,看我这牌,非自摸不糊。"九仟三漠视对方的话,得意洋洋地瞟着来人,随后扭过脸,用他那稍微发抖的手摸起来一张麻将牌,同时大吼一声:"自摸。"接着是一阵叹息,发出一连串的骂声。他把摸起来的这张"四筒"顺着桌面甩了出去。
"你老子真的要死了。"来人严肃地说。
"你吼个毛,老子手气好的时候闹锤子。"
"唉!都怪你老子选错时间了?!"来人真的想把麻将桌子砸了,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九仟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使劲打出一张"吆鸡"表示对来人的不满。这时候,远处响起一阵火炮的声音。打牌的和看打牌的,心紧缩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盯着九仟三。
九仟三打了一个寒颤,仿佛接收到一个不祥之兆。他惊惶失措的眼睛从一个人移到另一个人一一大家蔑视着他的莫言名状的苦笑,似乎触动了他,他突然推翻了自己的牌,冲出这乌烟瘴气、阴暗龌龊的房间,边跑还边喊:"可惜老子的清一色,单钓……"
这地方,人刚落气,是要放火炮打响声,烧落气钱招魂。趁尸体还软和,便忙着穿老衣、老鞋……左邻右舍一听到突如其来的鞭炮声,心知肚明都知道某某人归天了,于是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落落续续都站拢来,下门板,收拾堂屋的一角。首先把逝者停顿好,用床单围一个帘,点一盏油灯在停尸的板下,大门上贴白纸叉条。随后就是亲属们的哭喊声。
九仟三进屋来,一切都妥了,没有人哭,但他知道:果真他父亲死了。
"九仟三,你跑那儿去了。"有长者责问。"晓得你老子病得老火……"
人们七嘴八舌,诸如"寿衣"、"棺材板、""孝帕布"、"麻腰带"等等,弄得九仟三头昏脑胀,云山雾罩,回答着,又模棱两可。追急了,竟然脱口而出:"万事俱备、万事俱备。"一顺溜,后一句"只欠东风。"便也说出来!
真是一个不孝的孽种,在他老子尸骨未寒之前竟引起人们哑然失笑。他思路全乱了,感到一阵阵的羞愧。这种人,真的是无可奈何天!
九仟三,原名王狗儿。他父亲王龙。没有生出"龙"。连“虎"字也没用。故取贱名"狗"。是怕不好养活,还是另有其意,已经无法考证。王龙是有名的屠夫,狗儿是卖肉的行家。爷儿俩都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生得是一摸一样。只是王龙年近古稀,头发变得花白稀薄,挺直的胡须隐蔽了他那厚厚的的嘴唇,但他的眼睛跟他儿子一样炯炯有神。他那天生俱来的粗犷和随波逐流的性格以及他有限的智力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他的儿子。爷儿俩杀猪卖肉为生。王龙的妻子病逝后,他在哀伤中失去了管束,寻到了一个致命的嗜好一一赌钱。爷儿俩的天然之合,找了不少的钱,但都贡献在麻将桌子上了。输了钱,便想捞回来,还是输。周而复始,越赌越深;越赌越大。狗儿是受基因的遗传,还是潜移默化,也卷入赌博燃烧的璇涡,杀猪卖肉已经撑不住他们的野心了。
一天,儿子对老子说:"爸,你不是说以前一宿就赢过一栋房子吗?当初的运气那儿去了。"
儿子的话好像熨斗一样烙在王龙的心上,他微闭着眼睛,长叹一声。这种叹息在他的灵魂深处唤起了一种难以诉说的情怀,他仿佛痛苦地、全神贯注地给儿子叙述一个他的传奇。
王龙十几岁那年。他还是一个补锅匠。一个小熔炉,一个风箱,一背煤。几块锅铁几块柴。一些烂麻布片。走乡窜巷,任找一个地方,将别人送来的漏铁锅,在坏了有洞的地方打磨得干干净净,然后用熔化的铁水,倒一点在厚厚的麻布垫上,红彤彤的铁水燃烧着快速移动到坏锅底的孔洞下,右手同时麻利地握着一个也是用麻布片卷成的圆柱,上下用力挤压,一朵火苗燃起,漏祸便补好了。滴水不漏、铲括无阻。他手艺精湛,生意总是排着长队。转眼秋天,镇上有人集会。三十个袁大头一彩。买一个号。中头彩三仟块大洋,二彩二仟,三彩一仟。王龙用半年的积蓄,赌上一把。当时他父母已双亡,又无兄弟姐妹,更没有老婆,就一身祖传手艺。心想运气好,万一头彩,便可买一间四合院,一切都有了。就算三彩,娶个老婆也足够了。他把那张万一能改变他命运的彩票卷成一个卷放在他风箱上的一个木缝中夹着。不到半个月,开奖了。
他背着他的一套补祸行头,参加了开奖。人山人海中,他突然就成了最耀眼的那一个,王龙中了头彩。欢呼雀跃中,他激动地冲出了人群。心潮澎湃,来到一座桥上,看着滔滔的河水,热泪盈眶,大声说:"老天开眼了,发财了。"于是,他把补锅的行头,祖传了三代的手艺扔进了桥下滚滚的江河。
领奖时,那人问他:"票号呢?"
王龙说:"什么票号?"
"你集会时买的票号。"
"开的不是369吗?我就是这个号啊!"王龙有些着急。说:"刚刚宣布不是头彩369,补锅匠王龙吗?"
"不错。我是要你的凭据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那人说:"中大奖就昏头了。票呢?历来都是认票不认人的。"
王龙说:"我夹在我补锅行头的风箱上。"
那人又说:"风箱呢?"
"我……我……我丢进河里去了。"
一场黑色的幽默比宣布头彩时更掀翻了天……
故事讲完了,王龙长叹了口气。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经历使他终生难忘!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种人生的价值观又一次袭上他的心头。
儿子半信半疑,见父亲异样的表情,悔恨、痛苦、冷酷的面容浮露在他又肿又瘦而苍悴的脸上。儿子的脸也变得阴沉了,五味杂陈。
王龙是不愿意回忆这段往事的,但总是历历在目,在他虚弱的心灵中,他想起自己丢失了赖以生存的家伙而流浪街头,夜宿桥洞;想起那位老屠夫是怎样收他为徒,后来又把女儿许给自己为妻以及他妻子又是怎样被病魔夺走生命的……随后他又想起了合作社,想起了凭肉票供应肉的年月……这是他一生中最得瑟的日子。大街小巷,无论当官的,还是平民百姓,认识的、不认识的,见了他都喊:龙王爷。多少人求他买肉买油、多少人对他点头哈腰。刀在他手里,案板上公家的猪肉,却成了他取悦别人的魂,赢得尊敬的筹码……那时候沾猪八戒的光,托计划经济的福。儿子十四五岁,天天有人说亲作媒;天天有人请客喝酒,夜夜有人陪打牌。虽然是悄悄咪咪,偷偷摸摸,却风光无限,从一个补锅匠、杀猪匠、卖肉的师傅变成万人羡慕并且人竖母指的麻将高手,慢慢又回归到屠夫、杀猪匠、赌鬼到一穷二白。他悔恨,又不知从何恨起?荣耀,又无影无踪。只是眼前这个儿子,又在步他赌博的后尘。扭不回来了,龙生狗、凤生鸡,耗子生来叫叽叽。但他还是希望儿子有一天清醒过来。正正经经的做生意,本本分分娶媳妇过日子,不要再赌了。但他也知道那句难听的话:狼走干里吃人,狗走千里吃屎。但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狗啊!父亲老了。一生都在做错事,对不起你。都快三十了,戒了赌吧。取一房媳妇,生一个儿子。老父亲也死得暝目了。现在世道不同了……看看我们赌成啥样?唉!上梁不正下梁歪。"
儿子眼泪汪汪,抬起头来,盯着父亲说:“世道是改变了,可万变不离其宗。麻将没变啊!还不是那一百三十六张牌,东南西北红中白板,最后是发财。您老咋糊涂了。比牌技,您天下一流,比经历,您国民党打到共产党。虽然现在不走运,否极泰来嘛,不怕输得苦,就怕没钱赌。现在我们就是差翻本的钱,但我们还有房子啊!哪有天天哭的娃儿。"
这下子王龙的心凉到底了。知道儿子想干啥?!愤怒道:"这房子是你母亲的祖屋,败家也不能败这房子。"
儿子道:"这那里是败家,这是转变死脑筋,光耀门庭。"
"放屁。"父亲很想一巴掌打过来。
"您不是常跟我说周西城吗?"儿子慌忙说,周西成,贵州军阀,省主席,桐梓人,是王龙崇拜的偶像。他倒想听听自己的儿子对这个人物的看法。儿子见父亲心态忽然之间平稳下来,继续说:"周西成能干出大事,您老不是眉飞色舞跟别人说是他坐的房子的风水好吗?!"
"当然。可惜桐梓的大风水不行啊!"父亲感叹道。
"这我知道。"儿子说:"东水向西流,飞剑斩龙头。文官不到老,武官不到头。"
"你是想说要轮到我的头了吗?"父亲露出一丝奸笑,说,"儿子,你错。我虽然叫王龙,也不文也不武,平生补锅杀猪打麻将,和这事扯不上关系。"
唉呀!您想哪儿去了。"儿子说,
"那你究竟想做啥子!老子糊涂了。"王龙有些困意,想打瞌睡。儿子却趁热打铁。说,"爸,我们住的地方叫什么?"
王龙说:"上河埧呀!你以为我老糊涂了!要考我。来,继续来。"
"为什么叫上河埧?"儿子出题了。
"有下河埧,自然就有上河埧。"
"上河埧和下河填的区别在那里?
"一桥之间,下河埧有河;上河垻无水。"
"您叫什么名字?"
"王龙。"
"反过来叫什么?
"龙王。"
"什么时候有人喊你龙王爷。"
在肉市场工作,凭票供应肉的计划经济时代。"
"发财没有?"
"不仅发财,而且风光。让我当县长都不换。"
"肉市场在什么地方?"
"下河埧呀!"
"这就对了呀!"儿子高兴地跳了起来,大声说,自古天时地利人和。龙不在有水的地方,守着这上河埧干死,好运从何而来?祖屋,祖屋能生出钱来?!人道是,树挪死,人挪活。"
王龙无语,身感自己前世作孽多端,今生又无能,唯有一行老泪纵横。
上河坝的房子在儿子的忽悠中卖了。爷儿俩在下河埧靠河边租了一间房子。龙游进了水里,并给儿子九仟三百元人民币。从此,王狗儿风风光光混入赌场,大哥大,深受赌徒们的爱戴,赐绰号:九仟三。
卖房子,还有一个原因是出于生活的无奈。如果不顺从儿子,他怕他在贫穷中跑了,出门去干见不得人的勾当,进了班房就一切都完了,自己又老了,无力回天,如果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他下了九泉无法给老婆交待。不如赌一把,反正一生都在赌。万一儿子比他强,万一风水轮流转,万一菩萨显灵……
狗儿仍然十赌九输。只是身边多了一群狐朋狗友。名气也风声水起。那时县里只有一个万元户,养猪的。天天广播上点名表扬。第二有名的就是王狗儿一一九仟三。上不了广播,却流传在很多、很多人的口碑中。
这天,王龙高兴地对儿子说:"你托媒人张婶去问的那个漂亮的姑娘同意了。约你见面。"
"真的。"狗儿难以置信。说,"真的吗?您老人家再说一遍。"
王龙说:"真的。"
王狗儿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手足无措。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莫明其妙的甜蜜。轻飘飘、火辣辣的。眼前全是那姑娘的影子。王龙感觉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希望,儿子可能要改变模样了。他压住内心的兴奋,对儿子说:"不要高兴太早了,别人姑娘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都答应。上刀山下火海……"狗儿忽然刹住话语,好像在老子面前说这些不合适。
见过几次面,在彼此眼神的秋波中,在姑娘柔情蜜意的言语中,在美丽倩影的摇曳中,姑娘落进王狗儿的心里面,抠不出来了。王狗儿恋爱了!想拉姑娘的手,但却戒不了赌,甩不开麻将,舍不得那一群狐朋狗友!姑娘对他说:"别急。仔细考虑考虑,喜欢麻将还是喜欢我。慢慢想,慢慢慢慢想。千万别着急。"姑娘的幽默意味深长。放长线,钓大鱼啊!
王狗儿在麻将桌子上走神了,打错牌。赌神的理想在破灭。精神错乱,常在摸起一张牌来的时候,打出来,不是像平时那么大喊牌的名称。而是竟然叫出那姑娘的名字。他无法赌了,坠落爱河,输给了情天恨海!他发誓,最后一场,安安心心赌一天,便告别重生,凤凰涅槃!谁知道这天他父亲却死了。仿佛天命安排,早以告知他的父亲,他要新生做人了。父亲也可以安息瞑目了。
王狗儿披麻戴孝,跪在父亲的灵前,嚎啕大哭。天昏地黑后,终于恢复理智。他哀伤的眼睛寻找着张婶,希望她去通知那个姑娘,如果人家来了,父亲才真正可以暝目,安心驾鹤西去。
愿上帝慈悲,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摆度灵魂吧!~
作者简介:徯予,原名王世权。贵州遵义桐梓县人。文学和诗词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