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饭局上多吃了几杯,回来晚了,导致今天早起迟。过了早点时间,吃与不吃犹豫了几分钟。吃,是人生无可争议的头等大事。那就煮鸡蛋吧。
煮鸡蛋的方法是这样:凉水锅里下鸡蛋,文火缓缓升其温。水开后,咕嘟个五分钟,熟啦。开水倒掉,注满凉水。冷却五分钟后,可食矣。
为何煮鸡蛋要凉水入锅?因为鸡蛋性情温柔,脾气却是暴躁。开水锅里下鸡蛋?眨眼爆炸咧!所以要冷水淹其肤,微火渐升温。好比跟林黛玉类人儿谈恋爱,霸王硬上弓只能招致抽嘴巴。
鸡蛋煮好后,要当即换成凉水浸泡。冷暖相撞,蛋与壳就两张皮了,剥而食之爽利了。打铁啊冶炼铸造啊,包括气球旅行、卫星发射等高端领域,也都要用上这个原理的。至少部分原理。
说来惭愧,过去虽然煮过鸡蛋,但煮的时间凭感觉,出锅的蛋要么糨糊状,要么健身球。问题出在不知道“水开后,咕嘟个五分钟”这一核心技术参数,还是不久前,我九十三岁的岳母现场辅导的来!岳母少女时,曾给藏在山洞里的受伤红军送过饭。如今教我煮鸡蛋,也算是传承红色文化,不忘初心呢。
如今城市生活现代化而便捷。只要会一样工作能赚钱,其余皆可无知,一柄手机全搞定。比如路上尽跑快递哥外卖弟,你想吃啥了点一下手机,人家很快送上门来。于是我断定有许多人,尤其年轻人未必会煮鸡蛋呢。不是常说文学要为人民服务吗?所以我就不厌其烦地写下煮鸡蛋的方法。
继续闲话解闷。
鸡为六畜之一,何时驯化为人类伙伴?司马迁没有考证出来,索性回避不提。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苏东坡写了那么多诗文,未见解密。连爱因斯坦都不晓得,况乎我等蠢货!但是鸡与鸡下其蛋,曾帮助七八亿中国农人渡过危命岁月,我却是知道的,亲身经历过的。鸡与蛋立下之汗马功劳,足以彪炳史册。
那是改革开放前的人民公社年代。彼时国情照报纸说法,既无外债又无内债。且没有失业,物价长期稳定。此处只说物价。鸡蛋当然有大有小,不过平均算来,一颗鸡蛋五分钱吧。
五分钱什么概念?一个壮劳农民下地干一天活,各地拉匀抹平算,折合人民币八分钱左右。就是说汗滴禾下土一天,收获也就比一个鸡蛋多点。而城里人吃商品粮,基本有工作、领工资。月均工资三十五元差不多吧?咱就偏个心、耍个大方遮个丑,城里人按一天一元工资计,是乡下农民日收入的多少倍呢?不算不知道,一算惊爆眼。这就是经济学家的无感情用词:城乡二元结构。所以当时中国,国家神话是两弹一星,乡人神话是跳农门。后者,才更是千家万户的日思夜想,被无数的文学作品描写过。
人民公社制度本意是均贫富,一开始也确实起了作用。但是任何制度皆如药,时间一长便自生抗体,作用就衰微了,甚或只是副作用了。 所以要调剂,要改革。
人民公社制度的短处是一大二公,干多干少一个样,严重束缚了生产力,一厢情愿地以为消灭了人的自私心。岂不知人若无私心,那还是人吗?总归七八亿农民勒紧裤腰带支援城市工业化,才给国家原始积累了后来搞改革的本钱。
那时养鸡,是农人的副业,吃鸡则是市民的福利。除了逢年过节,或孕妇产娃、老人生病,平时没有谁家舍得吃鸡蛋的。鸡蛋要卖钱,换回油盐之类日用。有几年两条路线斗争相当激烈,多养鸡属于走资本主义道路,遂规定一个人头一只鸡。多养的鸡算是资本主义长出的尾巴,一割了之。仅有的几只鸡就成了家庭财神爷,鸡屁眼变成银行取钱的小窗口。偷鸡摸蛋时有发生。大打出手导致人命,并非传奇。打谷场夜里放露天电影,讲的是抗日故事。但见日本鬼子进村,刺刀挑只鸡。没挑上鸡的胡扑乱抓。人们恍然大悟:日本侵略中国,原来是为了吃中国鸡啊!所以必须看紧鸡,半夜闻鸡叫,全家跳出门——追赶偷鸡贼或者黄鼠狼。
诸如此类那个年代的情景,我四年前出版的长篇小说《群山绝响》里,自以为精细描写了。但是我的笔调,却无意于诉苦,唯客观再现,效颦司马迁,尽一个作家的良知与本分罢了。所写毕竟新社会,日子比民国战乱年代不知好了几多许。历史要横看看,再竖看看。横竖不要极端。为防出版受阻,我在艺术上颇费了一番心思——尽量营造一种意境,所谓“少年的旧日时光”——大抒其情呢。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脑海里每每冒出的诗意画面并非远方,而是春天的早晨,韭菜地里那翠嫩的颜色,一匹匹韭菜叶子缀着晶莹的露珠,清香极了!韭菜既是菜,更是调料。韭菜炒鸡蛋,那家伙!啧啧,口水要出来了。
然而鸡蛋不配自己吃,就转身回到鸡圈里,抱一只母鸡来,放到韭菜地里让母鸡吃韭菜、我拿眼睛吃韭菜炒鸡蛋——
可是一放手母鸡,咯咯叫着逃窜了,致使我到现在也搞不清鸡们是否吃韭菜。
2022年10月2日修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