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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克近作六首
试论风俗之不可言说
不可言说
并非因为忌讳与懒惰，
而是因为它过于不可信——
公鸡长了犄角，而苹果里偏偏
生满钻石一样的结石——
而且并不是啥子奇迹，只不过是
普普通通的小事儿。
对未来来说，不经过实验室检验就
都是胡扯蛋。或许你们根本
不在意这些——你们见多了——
暗室设计，挑唆男主角和
女配角眉来眼去，再把醋和果汁调和而成
危险的逮捕令。而风月
或者风景一直被读者看好。午夜马车
或者唱歌的奶牛都是有嫌疑的，
仅仅凭着面罩与篱笆争相背会的单词
也能凑够半部词典。宠物猪和
流浪猫绝不能从胖瘦的角度甄别，
还是从思想从对待免费的
态度吧。它们有意地打翻
喝水的搪瓷碟子，有意地挠花
临时栖身的轿车车顶。一个花哨的大人物
因为睡衣与拖鞋的式样而遭到
门童的讥笑——还不如我时髦呢——
失踪，埋在山阴的栎树之下，
有伤风化的风化石完全是采石场一手
造成的，而我们只能吹着序曲的喇叭花，
屁股底下涌起一波又一波
甜蜜的波纹，从沉默
一直到喋喋不休。
2022.05.27.15:45:21
试论演员副导演工作的迷之迷惑
主演拉稀停工半天
是我决定的，我会向董事会
解释，而你找来的演员副导演
又是怎么回事？你肯定知道
演员的脸和行为习惯具有非常强的
符号性与表意性，否则
就不会有类型脸这一圈内概念。
我必须承认王副导演找的这张脸
足够憨厚，圆圆的黑黑的好像在旷野上
工作了十年或者十一年，尤其是他的行为习惯，
比如说擅长聆听，比如说从不插嘴，
即使轮到他讲话也都合乎规矩，甚至平庸——
正是后面这一点让董事会放心。如果他
一味沉默反而可能处于更深层的表演之中，
讲话永远合乎规矩的本质也是如此。
平庸至极正是我们这个角色需要的主要元素。
谁承想拍至半途，他能折腾出
这么多幺蛾子？王副导演自称与之
是发小，是一个村子长大的，
还可笑地声称每天都喝他在村河上游留下的
洗脚水。我以为这仅仅是事实，
没想到这还是一个TMD深层隐喻——
太可怕了，大贱死鱼大奸似忠啊，
老祖宗的文化就是深，就是透，
赶紧把他给我换下来——什么？
合同签了，而且是公神事务所做的合同——
我能撤资吗？我能不拍吗？
能。这不结了。大不了鱼死网不破，
大不了鱼不死网破。反正
我不刺猴儿了。让他滚，
或者干脆做了他随你的大小便。
王副导演也让他滚蛋，由我个人支付他
离职遣散费。如果不是看在你的面子……
哼哼。也不看看今日之片场究竟是
谁家之天下？群众演员——从来不是。
是我，是我，是我！
你问我是谁？你问我是哪根葱？
插在鼻子上的大葱！
插在土蒜上的洋葱！
2022.05.28.10:53:28
大风天之三
风的数学成绩
我是心中有数的，否则她也不会
选择昨夜把题做出来。
房顶承受的与人生承受的，
此刻必须相提并论，否则以后
还有谁会相信公义？雨的
不请自来让晚会的蒸锅
破裂，新的团结有赖于
夜晚的粘合剂。那么还存在
一个小小的疑问：风的音乐贡献
为什么有人不愿提及？
风的变音与转音完全是世界级的，
甚至可以替换所有的贝多芬。
韩愈还要对孟东野说点儿
什么吗？说什么都不会逃出
风的手心。
2021.07.02.15:25:37
大风天之五
雨不怕，
风，就有点儿怕了。
钟楼微微颤动，
而教堂却如一块
静止的石头。
这里的意思是
时间不如神还是
现在的工艺干不过
过去的艺术？
我想多了。
我想少了，
甚至不会思考。
一条腿立着仿佛被风
反复捶打的薄铁皮
抖动的音乐。
说的比唱的好听，
那雨当然就比风
更受待见，尤其是
隔窗相望的缠缠绵绵的
雨。
颤抖更狠的杨树呢？
难道它比时间更急？
它代表了谁？
草国的居民还是顺从的
蚂蚁？
在泥土里——
而浮土助长风的邪气。
阴云的角色比较复杂，
它帮助了风但又在暗中
卸去其威。
2021.08.04.14:52:39
交谈
你若碰到这事儿，
你也会得精神病或者发疯。
或者把这事儿换成铁块子，
或者带虫眼的地板。
什么东西盯久了，
都会产生两个结果——
一个是爱情的爱，另一个则是
陌生的生。
在夜里说话
是不是比白天里更迷人呢？
猫头鹰的体验是不是
更有说服力呢？
把问号抛出去
肯定会换回危险的手雷。
把公寓抛出去换回什么不知道，
此地变成废墟是一定的。
你痛哭流涕是一定的。
书能转移多少吨痛苦？
别指望杂志和报纸，
也别指望我！
没人打牌就自己
玩接龙呗。看电影代入自己的
人生也挺好玩儿，
或者拿起AK47……
偏偏有只鸟
看不出眉眼高低，瞎唱艺术歌曲。
我想静静！它真实的意思其实是——
我不想听你扯淡。
2020.08.07.15:45:21
收拾
收拾东西，各种破烂儿，
旧杂志，旧书，还有陈旧的书信，
手写的，距离现在也没有几年。
但是不想怀旧，只是与灰尘斗争着，
还有与回忆。不相信有的文章是自己写的，
也不相信自己认识某人。
证据都是纸的，却意外显示着坚硬的铁壳子。
你让我相信谁呢？相信那个和我相似的
也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人吗？
与其说我收拾着东西，不如说
我被东西收拾了。物质决定着意识，
是不对的，但是它的力量却比夜之力量
还要强悍。如果你在飞船中，
你还会在意什么吗？这灵魂一问，
让人一激灵。零下一度
也没这样的深度。
2020.10.13.18:03:25
桑克，黑龙江密山人。著有诗集《桑克的诗》《朴素的低音号》等，现居哈尔滨。
新鲜必要的情绪
——读桑克近作
张媛媛
桑克的诗歌时间精确到秒。在诗行的收束处，诗人总是慎重且细致地印上独一无二的“时间戳”。如同超市冷藏区的鲜榨果汁，以出产的时间彰显自己的新鲜；或者反复突破自我的短跑运动员，以提速的时间证明练习的必要。在信息时代，记录时间确实是十分必要的。书写，意味着占有。秒针滑过的瞬时，以这种方式被诗歌重新命名。这种看似繁琐的时间记录，无疑是在抵抗数字化时代本己时间的高速流动。从桑克的诗行间，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即兴的情绪记录——原谅我的妄断臆测——这些诗大多承载着新鲜且必要的情绪。写诗的过程伴随着心情的起伏，灵感如气息，在心胸的起伏与口鼻的吞吐间化作诗行。
不过，桑克诗中的情绪并非简单的喜怒哀嗔，也不是某种情感的膨胀与漫溢，而是基于当下经验的词语碰撞。比如《试论风俗之不可言说》与《试论演员副导演工作的迷之迷惑》这两首诙谐尖刻、极具讽刺性的短诗，可以明显感受到词语之间意外且偶然的拼接与组合，甚至近似于一种语言游戏。在这样的文本空间中，诗人的描摹对象是具体的词。词语和词语因语音或字形的亲近，自然而然地连结在一起：“不可言说”与“不可信”、“钻石”与“结石”、“有伤风化”与“风化石”，“大贱死鱼”与“大奸似忠”……比起深思熟虑、故布疑阵，这些词语更像是追随着语言的惯性顺势流泻而出的。依托着汉语天然地黏着性，它们的并置毫不突兀，而语义之间的弹动与交错，又使诗句充满张力。显然，对于一个热爱语词狂欢的诗人来说，任何试图从诗歌中获取信息的想法必然会失效。桑克善于将新鲜且必要的情绪，置于历史与现实滑动的轨道之中，以此生成真实的知识。德国韩裔哲学家韩炳哲（Byung-Chul Han）认为，“知识有着截然不同的时间结构，横跨过去与未来。相反，信息存于无关紧要的当下被刨平的时间里，是一种空洞的、没有命途的时间。” 知识是对信息的提炼，正如诗歌是对语言的提纯。敏感于时间的诗人，将语言保存于当下，将诗意贯穿于过去和未来之间。
提炼信息最为考验诗人的技艺。在《交谈》《收拾》等诗中，都展现出了桑克高超的修辞技艺与“控词”能力。在他所构建的语言秩序中，一切情绪都不再需要唯唯诺诺地躲在某个微妙的隐喻身后。愤怒也好，质疑也罢，都直率坦白地表露出来。毋须忸怩，却也不失节制。诗人深知“把问号抛出去/肯定会换回危险的手雷”，却依然顺应情绪的节奏，不断发出“灵魂一问”。法国文学批评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指出，文学创作就是一种见证了各种情绪反应的身体与符号的冒险。但是，文学创作生产所用材料完全不同于情绪的构成材料。它只是把情绪转嫁于节奏、符号和形式之上。正因如此，尽管桑克的诗中充盈着情绪，但这些情绪已经在书写之时被诗人精准地提纯，并通过节奏与符号得到释放。
那么，诗人是如何提纯诗歌语言的呢？在桑克最近出版的随笔集《我站在奥登一边》中，或许可以找到答案。他在《泥水噗噜噗噜响》一文的结尾写道：“诗歌是生活忠实的记录。而这些记录对那些粗心的人来说，自然是一种不存在的想象。就像我写的教堂，它并不在异国他乡，而是矗立在我家的旁边，我几乎天天看到它日渐憔悴的模样。就像我写的玫瑰，也不是来自异国诗篇，而是来自我的父亲，他种下的几十株玫瑰，如今只是一种私人记忆。记忆是筛子，坏的漏出去，好的留了下来。”记忆之于诗歌如是，那些新鲜且必要的、带有精准时间刻度的情绪又何尝不是呢？
张媛媛，蒙古族，1995年生于内蒙古通辽市。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写诗兼事批评，诗歌与批评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作品》《上海文化》等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二等奖；第十届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第六届“抒雁杯”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耳语与旁观：钟鸣的诗歌伦理》（台北秀威，2021年）
《南方诗歌》2022年10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