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县新墙镇清水村
返乡,诗意地栖居
——读《陌上居诗选》的沉思 李务农
一,
近几年来,我回老家的频率和节奏放缓了,明显不如家父还在世的时候。解文兄是我的发小,从小长大,知根知底。家父还在时,我每次回去,必定相约一见。即使冬寒抱冰,夏热握火,也高谈甚欢。风雨人生几十年,红尘往事,无法释怀。
今年正月回家,本想见解文兄一面,但不知为何,我匆匆地去,又悄悄地回,心绪慢慢地懒散与随意起来。我近几年来行为处事总是矛盾得很,没有了先前的热情与决意。要办的事,一觉醒来又自我否定,我知道,我确确实实地老了。
双亲远去,多少至亲故旧也陆续走了,故乡的印象如云烟雾气,日渐变得依稀模糊起来,返乡的激情也就日复一日地消淡了。
回到城里,我又后悔起来。虽说为了补救这遗憾每每发几则微信,以缓解我的欠疚与尴尬,这也仅存礼数的客套罢了。人情物理何在?怎及我们往日小酌微醺后口无遮拦的秉烛长谈呢!
就这样,这两年来,回老家也还是有几次吧,但一次也没有用心去见老朋友了。待我真正静下心来,孤身枯坐,细细盘算几十年来的心路历程,我才突然发觉,对故土的逃离,对故旧的疏淡,对乡情的漠然,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它预示着一个人生活意气的干枯颓萎,生活审美情趣的失落。心里没有了源头活水,人生就没有了故事,没有了涟漪。就象王夫之所说:眼前没有了色彩,虽觉如梦,虽视如盲,徒具形体,而少魂灵。长此以往,心如古井,栖居天地间而缺少了诗意,没有灵魂的放飞,不能一炷心香洞府开,不能一花一世界,一石一禅心,消沉、纠结、空虚、寂寞自然就乘隙缠绕心头。

二,
而解文兄却不是这样的,他的生活态度远比我积极得多,热情得多。
往昔的艰难岁月,他及他的父辈经历了多少人生的坎坷曲折与甜酸苦辣!在故乡,在荒诞的岁月,他受过沉甸甸的歧视与不公,有过透骨的伤感与失望,但他不予介怀,虽不曾忘记,但止于愤怒。他对故乡有种宗教情怀的眷顾与爱恋,乡土、乡情、乡亲,于他一刻也未曾忘却,也不忍忘却的。他始终保持有一颗童心,他总能在周遭平庸与琐碎中找到提升自身境界的力量。他是乐观的,是一颗出膛的枪弹,火热而精进。我比他急躁,比他肤浅,他这种宽博的心怀深深地感动着我也影响着我。他是个对生活始终寄以美好希望并努力前行的人,永远是平和的敞亮的。这既是一种智慧,一种通达,也是一种自信。

1965年秋我们进高中读书,高中其实只读了一年半文化大革命就爆发了,后来我们或下放或回乡务农了。我从君山,一马平川的湖洲上回到了清水老家,从此就认识了解文兄。他恋爱结婚,他活跃在大队文艺宣传队的舞台上,活跃在知识青年群体中。而我不能,陷入人生的低谷,总没有好心绪,于失望、空虚中无力自拔。我们同因文化革命的风浪余波所及——上山下乡而失学回家,两人的心境竟然不同,至少,面对挫折时他没有太多的情绪化。特别是他自从大学退休回乡建房定居老家,没有地基,就花大价钱填圹新开基。负笈求学、杏坛执教多年在外,一旦回乡,很快与村民们打成一片,无有间隙,村里的大事小事,他能参与的从不推脱。村民们看到了他的热忱,而他也赢得了村民的信赖。以诚相待,善结人缘,其乐也融融,从他的《陌上居诗选·乡居杂咏》一组诗中,我们可清楚地看到他是何等的自适和宽慰:
老去乡居好,心清远世华。
枯枝烹野笋 古井煮新茶。
隔树飞啼鸟 穿林踏落花。
轻雷惊昼梦 冒雨看桑麻。
夏日芳菲在 榴花胜杏花。
水连山一色,人伴燕同家。
座上多乡党,门前少轿车。
夜来方展卷,四野噪鸣蛙。

乡间四季有清风,
秋菊春兰带露浓。
一钓流溪真可乐,
何须煮酒论英雄。
或说桑麻或问书,
村言雅语快何如。
新居故里人情暖,
时有亲邻馈果蔬。
归乡息教意无他,
晨种园蔬暮摘瓜。
宦海人情多冷暖,
家山景物自清华。
常从陌上观收稻,
偶向灯前赋采茶。
野径黄花秋色里,
数声啼雁到天涯。
解文兄这类诗作篇什多,分量重,绝大部分是退休返乡后所写。这固然与他在这个时期闲适愉悦的好心情有关,但更深层的原因恐怕还是对人生、世情,对诗性、诗意有了更深邃更丰富的理解与开悟。正如华兹华斯所言:避开堕落的现世,回归自然,从自然中寻觅欢愉。自然中的景物,田园里的人物,都留在心底。回味、沉思可凝练成诗,可以使不安和孤寂的心灵得到巨大的精神慰藉,找到归宿,获得安慰和拯救。

德国大诗人荷尔德林曾深刻地指出,“返乡”是人生的重大哲学命题。故乡比城市离自然更近,她是人出生的地方,是母亲的子宫,是人之初的伊甸园。人被逐出伊甸园后,人就没有了故乡,没有了归属,不停地行走、流浪漂泊就成了人的宿命。荷尔德林先知般地感知到自近代以来兴起的理性主义、科学主义、工业文明、国家主义、功利主义等成为新的宗教,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困境和戕害,故乡沦陷了,人无家可归了。人与自然,人与故乡的关系就是人与神的关系,天、地、自然就是神。人与神的疏离,急功近利、庸俗肤浅、妖媚作秀、追星捧月就成了一种新的时尚。审美的浅薄化、碎片化使人们不知在哪里安顿自己的灵魂,盲目地托命于流沙,寄情于浮云,人失去了人的本真,人被异化成非人。荷尔德林对返乡的吟唱,对自然的讴歌,慧眼独具,真正洞穿了人生真谛,为游子,为世人夯实了生命的根基。
故乡是肉体的也是情感的精神的。故乡当然有落后、简陋、蒙昧、贫穷等,但故乡更是生命诞生地,人性的奠基地。故乡具足了人性,它有最原始最单纯最神圣的母爱,有无法割舍的亲情,有无忧无虑的童年,有天真烂漫的梦想,更有神秘天籁般的生命启迪。故乡是自由的、多元的、包容的、温情的、从容的;故乡有烟霞流云,有春风秋月,有多愁善感,有“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陶醉与忘情。一句话,故乡是丰富多彩的,是自然的人性的。

返乡,是返回灵魂的安居所,是对人类智性的修正,是对工业文化霸权主义的冲淡与反拨,这是当今之世最为根本的人文关怀。一个人,特别是诗人,应避开浮躁的当下,回归自然,在自然中寻觅欢愉,从故乡中寻找温馨,把这二者完美结合并凝练成诗,方可使不安和孤寂的心灵得到慰藉,找到归宿,从而使受伤的灵魂获得安慰和拯救。《陌上居诗选》通篇闪现着荷尔德林崇尚自然,回归故乡的人性光辉。
三,
那么,是否人人都能返乡呢?海德格尔说:“惟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倍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因为他在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人只有被迫离家流浪,漂泊异乡,饱尝浪子的艰辛和苦涩,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故乡。“返乡”意味着反思,意味着批判,意味着对苦难的咀嚼与吞咽,更意味着对人类的博爱与宽容。否则,返乡是表面的浅薄的,神形分离的。

解文兄从小就随父母工作的调动辗转他乡,因极左路线的猖獗,肉体与灵魂时时承受沉重的愁绪与不快。而立之年后,又抛妻别子,负笈求学,诸多牵挂,诸多困惑,天地两茫茫显得特别无助。他在痛苦中沉思,在沉思中培植情感的温度,成为苦难主动的担当人,在坚毅中把默默温情奉献给家人,献给乡亲。在离家的苦涩中重新认识了自己,认识了故乡。他在《浮生五咏》中吟唱道:
三十羞言立 新来进学忙。
青春荒废久 旅道滞留长。
岳麓秋山艳 家原晚谷黄。
妻孥依户望 湘水送归航。
——《三十自叹》
老去翻生儿女肠,
秋风吹梦过重阳。
轻挥劫后余生泪,
懒说穷年恨事章。
瘦草含霜犹泛绿,
残荷凝冷尚留香。
诗心长共天涯远,
白首萧疏菊正黄。
——《六十自述》
正是对劫后余生、兀兀穷年的深深记忆与思考,在羁旅漂泊的人生中才共生出是这份温爱与诗心,也才有“君命为鸡我属牛,半生苦乐有因由,耕田报晓辛劳事,不入龙蛇富贵流”,“白头复得耕耘乐,陌上秋风又一年”,“四时冷暖寻常事,惯看春暖又雪霜”,“穷达任机缘,清名惟自守。识得个中味,天地可同朽”的从容与通达。返乡不是遗忘,不是逃避,不是视而不见,不是自得其乐,而是正视现实,反思根源,引起疗救者的注意。而作者于1970年冬洞庭湖灭螺围垦,与万千民工于寒风雪雨中,胼肩胝手数月的辛苦劳作,给了他终生难忘的记忆与认知
当年围垦筑堤坡,
苇荡江汀种稻禾。
八百里湖云水瘦,
万千条汉手肩磨。
忍看泽国多洪汛,
长恨萍洲少雁鹅。
风雨故园多少事,
至今犹说灭钉螺。
——《洞庭湖灭螺围垦五十周年感赋》

“返乡”蕴涵着反思,而反思不仅只有理性的认知,反思是有温度的。没有爱、没有悲悯之心的反思,就显得冷硬与荒寒。如对女知青倪建平的痛悼一字一泪,饱含着对同龄人、同命人的楚楚悲情:
艳骨沉埋半纪长,
孤坟不辨意茫茫。
惊寒豆蔻花先谢,
向晚桑榆叶正黄。
忆旧当歌诗百首,
寻亲难忍泪千行。
芳魂但得青山伴,
休管他乡与故乡。
——《寻觅女知青倪建平墓址》
诗作在对众生的同情,对友人的痛悼,特别是对父母、亡姊的追思,情感精微,宅心仁厚,最为哀婉动人:“伤往事,念亲严,谁将音问达黄泉”,“思切切,意绵绵,如烟往事到心间”,“亲邻久违春风面,信是精魂化杜鹃”情真意切读得人泪眼婆娑,这里充分体现了张载所言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的大爱与至诚且纯的人文情怀。
中国的文学的冷硬与荒寒,从来有自,20世纪达到了顶峰。它缺少了对人性的扭曲、伤害的同情与抚慰。显而易见,是人心的荒寒导致了文学气质的冷漠与偏颇。这使我突然想到陶渊明的伟大。他不是一个政治诗人,不是一个社会诗人,他是大地之子。在他看来,劳作与歇息,团聚与宴饮,友谊与亲情,风俗与节庆,样样都美好,他都欢喜。在他眼中,山峦高卧神灵,江川辉映星月,真可谓“天人一切喜,花木四时春”。他所关注的是自然融和,他所同情的是个体生命,是人间烟火,是人的本真存在,他具有一种把晦暗无助的人生引入澄明的生命境界。陶渊明的归去来与荷尔德林返回故乡是同一种情怀,同一份仁爱,同一份诗心。

解文兄的诗,感情真挚,朴素自然,兼有平淡与爽朗之美。如果在审美情趣的独特性、切入角度的新颖处再下一份心力,那就是我更为祈盼与分享的了。我这种近乎苛刻的期许是因为:审美是个体的,审美是自由的。诗人不仅是作诗的人,更重要的是关于人存在的思者。诗存在的理由就是人活着的理由。
2022年9月15日握笔于两希堂
作者简介:
李务农,1948出生于岳阳县微水之滨,从教三十余载,现居君山区千亩田,白天种菜,养花,晚上看点书,也做梦,但不多。
编审:方海清
照片:部分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