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排球

文／宋红莲

　　他爱看排球，近乎着魔，和小朋友喜欢玩手机游戏成瘾一样。碰上重要比赛，他甚至会向单位请假，会推迟吃饭时间，会压缩手里的一切工作。

　　尽管都是排球，他喜欢看女排而不是男排。他认为男排过于暴力，而女排恰好是“力量美学”。

　　他不仅记得国家女排球星的名字，连外国球星那么长那么不好记的名字，他基本上都能张口就来，不会张冠李戴。

　　他早早地关注着亚联赛，知道今天是国家队对阵T国队的时候。下午五点钟开始，按照正常时间，他还在上班。

　　这个时间点，较为敏感。同事们有的要接孩子放学，有的想提前下班回家做饭。营销部经理也不好分辨公事私事，一般会送顺水人情。

　　他跟经理说了一声，说约了一个客户，下午五点钟看房，他要早一点过去，到楼盘那里等待。

　　经理头都没抬，可能连人都没看清楚。“好，你去吧。”

　　他很快回到出租屋，进门第一步就打开电视机。他心中有所期待，昨晚关机前就将节目调到了体育频道上。

　　时间还差二十几分钟，电视里还在转播田径比赛。他等着，让电视机响着，也不干其他事。怕别的事做不完，会被牵扯，会耽误他看直播。

　　他租住的房屋有点大，他喜欢闹闹轰轰的声音塞满整个屋子。像他乡下的家一样，猪子叫鸡子叫，儿女笑媳妇笑，爹妈笑，笑声掺合一起，比这屋里的电视声音还要大。

       他喜欢一阵一阵像海浪一样翻卷沸腾的声音，他喜欢在这种声音里，慢条斯理脱下因为上班必须穿的正统职业装一一一套裁剪得过于得体、有点束肩束腰的西装。每一次，他都会将西装仔仔细细地挂进衣柜，会顺便用手指夹在衣领上和胸口边，上下滑动几遍，以求工整。

　　这套西装有点贵，是他“吃饭的门面装潢”。是销售部统一购进的，要员工自己掏钱。有人埋怨了两声，被经理反驳了回来。经理说的理由粗放，但很实在。经理说：“就是当个叫花子，也还要准备一根打狗棍，一个破碗啦！”

　　当时，他自嘲而笑。他笑拿西装与“打狗棍”和“破碗”类比，有点滑稽。穿了两年，有点陈旧，但仍不失为一套体面的衣服。他很喜欢这套西装一一陈旧，与资历相关，与赚钱相关。

　　他看了看手机，那个时间数字：16：48，多像一位老人的一双眼睛，半天不动一下。

　　今天要看的T国女排，一直是国家女排的苦主。以前，不管世联赛，还是亚联赛，凡是碰上一律没有赢过。这一次，国家女排一队要备战世锦赛，派出的是女排二队，迎战T国主力队，胜负好像摆得更加明显。尽管国家队以培养年轻后备力量为主要目标，但其结果仍然令人揪心，球迷还是希望有个美好结局，他便是其中一员。

　　还有十几分钟，他还可以干点别的事情，还可以在屋里多转几圈，像散步那样。

　　他租这房子时，房东老板领他一进门，他就看出了许多毛病。他是专业人员，平时都是客户在他面前“吹毛求疵”。而他所要做的，是尽力美化，尽力描绘远景。面对没有蓝天白云陪衬的模型盘，要在客户面前，海海地竖起“海市蜃楼”，确实需要全面调动“三寸不烂之舌”，很花费精力。时间一长，天天如此，就有点累。一有机会，他就想转嫁“郁闷”，以获得拯救般的身心快慰。

　　他说：“老板你看，卧室里裂了一条缝。”

　　老板说：“那是大楼沉降引起的，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他说：“老板你看，窗台边掉了一大块白墙灰。”

　　老板说：“那是前面的租户没关好窗户，让雨飘进来了，浸掉的。”

　　他说：“老板你看，这个阳台凹在屋里这么深，晾个衣服连太阳都晒不到。”

　　老板说：“结构问题，楼高，空气流通得快。衣服可以被风吹干，很快当，没得问题。”

　　诸如此类，不下十几处。在房老板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不影响居住。而在他眼里，却扩放成了障眼的大事，影响心情。

　　老板说：“你的眼睛只盯这些地方看，我看是存心不想租嘛？”

　　他说：“想租啊，怎么不想租呢。就是租金有点高，这房子值不得那么多钱。”

　　老板笑起来，“你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做生意，讨价还价很正常。多数是直接砍价，而他用的是“迂回战术”。比别人要狠，显得很专业，很有力度，不禁让人刮目相看。“专业”的结果是真金白银，老板为他每个月减少了两百元的租金。

　　他上卫生间，不自觉地抬起眼睛朝天花板上面望去。天花板上，有一处缝隙，有轻微的滴水痕迹。那是楼上住户的卫生间渗漏下来的，不多，个把小时滴一滴，可以忽略不计。他在夜间万籁俱寂时，听到了水滴砸天花板的声音，声音很微弱。他的听觉很灵敏，寻着声音找了几个夜晚才找到地方。

　　他找来老板，“你的房子漏水嘛？”

　　老板说：“我知道，但人家没办法修。我们这里是廉租房，房子不是我们自己的。人家只能向主管单位申请维修，报告已经递上去很长时间了。”

　　“你们这儿是廉租房？”

　　“是啊。”

　　“为什么没有人住，还拿来出租呢？不违规吗？”

　　“我在老婆那里住。申请摇号的时候还是单身汉。”

　　“哦……”他明白了。

　　他说，既便如此，也不能“侵害我的权利呀”，“我是出了钱的”。“有时候在卫生间走动，恰好滴到头上。想到是脏水，心里很恶心呀”。

　　老板一时无话，想到他上次使用“迂回战术”达到过目的，这次不获“赔偿”一定不会罢休。老板想了好一阵才想到一个主意，对楼上的住户老范说：“这样吧，你把家里的宽带无线密码告诉他，免得他掏钱再装网线，一年宽带的费用至少六七百块钱。相互体谅一点，大家楼上楼下，和气生财嘛！”

　　这样，他又体面地为自己争得了一份利益，还落得了一份人情。现在看的球，等于是老范“帮他买的票”。

    　排球比赛开始了。

　　两边上场的队员，都是他熟悉的，认识的。两边实力如何，他心里像装着一盏灯，明亮得很。

　　他早早地准备了茶水和瓜子，放到面前的茶几上。这两种东西，都与看球有关。茶水是看得着急时，额头冒汗时，润嗓子补充水份的。瓜子是他心仪的球队遥遥领先时，怡然自得时，以示庆祝的。他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人和他一起举杯弹冠相庆，他为他的特立独行找到了很充分的理由。

　　不出所料，国家女排在与T国女排的交锋中，第一局直落下风……比分竟然相差到了两位数。

　　他的感情宿托当然在国家队身上。他的双手和身体随着排球来往，不由自主地扭动或歪斜，和运动员做着同样的或相似的动作。得分时，会跟着球员一起发出低吼。

　　他着起急来，浑身发热，额头冒汗，似乎比场上的球员还要用力。

　　第一局，国家队不可避免地大比分输了。

　　局间歇场，他的茶喝完了。他到厨房里补水，经过卫生间，似乎听到里面有水滴落地的声音。他进去看了看，有地板砖上的水渍发出亮光。又抬头看天花板，缝隙里似乎又凝聚起了水珠，马上就要砸下来了。

　　他感觉有点不对劲，此前，水珠滴落得并没有这么密集。莫不是楼上在大量用水呢？他不是这里的住户，没有楼上老范的电话，不能及时询问。

　　这时，女排比赛第二局开始了。他急忙捧着茶杯，回到沙发上。

　　第二局，T国女排一如既往，地板球砸得嗵嗵作响。国家女排虽然作风顽强，无奈，年纪太轻，基本功不扎实，常常被T国队穿缝而破。眼睁睁地看着T国队分数过二十，而国家队还卡在单数分上不动。

　　按常规场景看，这一局，又输定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体躺回到沙发靠背上。没有悬念的时候，身体反而是一阵轻松。

　　这时候，国家队换人上场发球，68号队员。

　　“哟，新人！”他眼睛一亮，来了兴趣。“王炸来了。”

　　按他看球的经验，一些教练排兵布阵，喜欢打埋伏，关键时刻甩“王炸”。

　　果然，68号一个跳飘球下沉前区。T国队自由人猛往前冲，将球直接戳到了网底下。

　　现场球迷爆起欢呼。他也激动得将茶杯往茶几上猛地一掼，哗的一声，惊天动地。“好球，再来一个。”

　　68号找准T国队边攻手，侧追一球，球落后区。T国队判断失误，直接束手不接。排球嘭的一声，砸在界内。

　　这时，场上欢声雷动，有球迷张开国旗摇晃。

　　“继续，继续……”他甩动拳头，为68号鼓劲，“加油，加油……”

　　68号连追五分，令他激情澎湃。第二局虽然还是输了，但给了球迷以希望。

　　这时，卫生间下起了滴滴咚咚的“小雨”。楼上肯定出问题了，他拨通了老板电话。“老板，你的卫生间下小雨了。”

　　老板不相信，“说得吓人。”

　　他说：“真的下小雨了，不信我拍视频发给你看。”

　　他拍完视频，发完视频，排球赛第三局开始了。

　　这时的国家女排，如有神助，如天女散花，怎么打怎么得分。分数像芝麻开花，悠悠悠的直往上蹿。

　　他知道，国家女排的球员打开了，有了背水一战的勇气。

　　这时，房东老板过来了，在敲门。他起身打开门之后，继续盯球。

　　老板问：“哪里下雨？”

　　他说：“你自己看吧。”

　　老板看了卫生间，又查卧室。“糟糕，你的卧室也下起雨来了。”

　　“什么？”他吃了一惊，急忙奔到卧室。卧室的景象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卧室顶部像是被捅穿了的天，在他看球的过程中，床上，桌上，柜上，全部淋了，已经没有办法“抢险”了。

　　老板急忙跟老范打电话，“老范哪，你家里淹水了，你没关水龙头吧？赶快回来处理。”

　　“啊？早上停水，我开过水龙头，只怕是真的没关呢。”

　　他继续看排球。第三局，国家队赢了。第四局，国家队又赢了。两支球队又回到了同一起跑点上。

　　第五局，十五分制。国家队完全可以一鼓作气，拿下比赛。多年的憋屈，“一雪前耻”的机会就在今天！

　　老范来了。

　　老板对他说：“师傅，别看球了。我们来一起商量，看这种情况怎么处理。”

　　他说：“你们先商量吧，我还有十五分球要看。很快，马上就完。”

　　最后第五局，国家队气势如虹，快刀斩乱麻，一路领先，不容T国队喘息，拿下了赛点。

　　场上球员相拥欢庆，几年如一日，坚韧不拔，终于征服了T国队。

　　下过雨的房间，一片狼藉。墙面流湿了，不久后就会起泡脱皮。柜子泡水了，不久后也会裂缝变形。床上用品，包括柜子里的衣服全部不能用了。

　　关键是他当宝贝一样爱护的西装，也被墙灰碱水浸透，一块一块发白，报废了。

　　被逼无奈，他知道这里住不成了。他对老板说：“以后，这里的廉租房就不要出租了。这是违规的，如果有人举报，被人查到是要收回去的。”

　　不管他的话是真是假，老板听出了弦外之音，很爽快地退出了没有租上头的租金。电费水费气费都没有结账，就让他走了。

　　当然，那套西装老范赔了三千八，因为他复印来了那套西装的发票，有理有据……等于老范跟他买了这套西装。

　　他又拖着行李箱，行走在城市街头。几年前，他是这么进城的，只身一人。

　　现在，虽然也是只身一人，但他多了排球，多了国家队的球星和国外女排球星的陪伴。

　　国家女排赢了T国队，几天以后，应该是与S国队争夺亚联赛的冠亚军，相信比赛会更加精彩。

　　他要做的是，赶紧找到出租房子，赶紧通上网线。

　　也许，他又会从头开始审视检测，出租房哪儿有质量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