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朗·奥兹 著 远洋 译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2年8月出版

2016年8月18日,莎朗•奥兹在上海群众艺术馆朗诵
莎朗•奥兹
莎朗•奥兹(Sharon Olds )1942年出生于旧金山,在斯坦福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接受教育,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曾获得国家捐赠基金、古根海姆基金会奖学金。她的第一本书《撒旦说》(1980年),获得了首届旧金山诗歌中心奖。她的第二部诗集《死者与生者》,入选1983年拉蒙特诗选,赢得国家图书批评家奖。《父亲》(1992)入围英国T·S·艾略特奖,《未打扫的房间》入围国家图书奖和国家图书批评家奖。另外她还著有诗集《血、罐头、稻草》(1999)、《黄金密室》(1997)、《源泉》(1995)等。诗作在《纽约客》、《巴黎评论》、《犁》等杂志发表。1998—2000年荣任纽约州桂冠诗人。
奥兹现居纽约,在纽约大学教授研究生创造性写作课程,是纽约大学为金水医院医生和曾在伊拉克、阿富汗服役的退伍军人创办的写作工作坊创始人之一。
2013年1月,71岁高龄的女诗人莎朗·奥兹凭借诗集《雄鹿的跳跃》(Stag's Leap)获得第20届艾略特诗歌奖,2013年4月又因之赢得普利策诗歌奖。2016年8月,在中文诗选《重建伊甸园》(远洋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之际,应邀出席上海国际书展国际诗歌节,归国即获得“史蒂文斯奖”。
远洋 译
象形文字
(一张一九零五年的中国照片)
手工做的绞刑架,象形文字形式的
木板,一个人的尺寸,
斜靠着一堵条石陡壁。一个人是
一个男人的简单形状。这男人在它上面
睡着了,手臂钉到木头上。
没有木料被浪费;他的指尖
在木板最末端朝里卷曲,
如同孩子在酣睡中张开的双手。
另一个男人醒着——他直勾勾地
盯着我们。他被固定于更复杂的
绞刑架,那对角横梁上,
一只手臂朝上指着,一只垂下;
他两腿弯曲,穿透脚踝的长钉
使它们离地提举着,
他的膝翘起,长袍的皱褶飘向
两侧,仿佛他悬浮在空气中
飞,露出他赤裸的腿。
他们在等候行刑,斜靠墙
就像你会撑着一件工具,直到要用它为止。
他们将被肩膀推挤着越过人群
被押送着穿过尖叫声。昏睡者将醒来。
那个被扭曲的人将在众多面孔之上飞翔,
他的衣服是翻卷的波浪。
这里那里,仍然是幕后的安静,
大墙底下的黑暗,支柱
倾斜在尘埃状的半昏半暗里。
他在沉默中盯着我们。他是在说
救救我,还来得及。
女孩照片
女孩坐在坚硬地面上,
在一九二一年旱灾中,俄罗斯的
干碾机,把她震昏了,
双眼紧闭,嘴巴张开,
粗砺的热风把沙子
刮到她脸上。饥饿和青春期
正一起裹挟着她。她靠在麻袋上,
一层层衣服在炎热里摆动,
她手臂的娇嫩桡骨弯曲着。
她难掩其美,但她
正挨饿。她一天比一天瘦,她的骨头
变得更长、疏松。标题说
那个冬天她就要跟数百万人
一起饿死。在她体内深处
卵巢释放出她最初的卵子,
珍贵如一粒粒粮食。
一九二一年,塔尔莎种族暴动
白人燃烧的白衬衫在纸页上
是空白的,看着他们
就像盯着太阳,你可能会目盲。
在机关枪的枪口下,
黝黑发亮的男女老幼
正在进监狱。你可以看看
这些马栗树般整天闪闪发光的脸。
除一人外,全都从平板卡车的
木头后部下来。他躺着,
鞋尖指着北和南,
指关节从碎裂的板条上蜷曲垂下,
头部后仰,仿佛他
是在田野里,他的脸向上倾斜,
朝着天空,晒太阳,
以使它越来越黑,趋近于人的颜色。
仅此一次,在来到我跟前的所有死者中
我从未写东西反对死者。我觉得似乎
我会对他们解开衬衫,这锥形体
仍产出着甜蜜的乳汁,
但当祖父十四克金的怀表
破空而来,越过落基山脉,
越过被剥夺黄色的原野,
冬天的河流,以及后面
压在他名字上的祖母空白的脸,
我想到他怎样把空碟
放在我妹妹面前,晚餐后
关掉灯,坐在灰房间里,
在火旁,火焰的光
在他的一只假眼里闪烁
在那间小屋他教给我父亲
他的关于人生的见解,而我说
不!我说,让这个人去死。
让他穿过玻璃屋顶坠落,
撕裂着,旋转着,那空中伙伴的腿
和玻璃碎片,是他最后
在这里的露面。
流 产
当我怀孕一个月时,极大的
血块出现在卫生间
淡绿色晃漾着的水中,
砖红,像含盐的
透明卤水里的黑,像生命形式
出现,有着清晰轮廓的
真菌形状的水母。
那是由那个孩子形成的
唯一外貌,粗糙、扇形的身材
慢慢地沉落着。一个月后
我们的儿子怀上,我再也没回头
去哀悼曾来过的他,遥远得像
带着其信息的海底山脊:我们可能
笨手笨脚地把事情弄糟,你和我。一切包裹
在紫色里它漂走了,像一个信使
因携带着坏消息而被处死。
我父亲打鼾
深夜时分,我会听见它穿透墙壁——
我父亲打鼾,那稠密、不成调的
凝结的粘液在他鼻腔里上升着
又落下着,像一团团海藻一个波浪
卷进来又卷回去。那阻塞的咆哮
充满房屋。甚至落入厨房,
在橱柜中,刀叉随着远处的震动
发出低哼声。但在我的紧挨着
他们的房间里,它是那么响亮,
我能感觉到自己在他体内,
在他生命打结的绳索上被举起
再放下,进入狭窄的
锯齿状的井,其琥珀墙
滑动在我躯干周围,波旁酒的气味
像痰一样刺鼻。他通宵躺着
像一头被击倒的野兽,发出粗重的
被埋葬的、阻塞的呼叫,像哭喊
求救。而永远无人前来。
在周围任何地方没一个他的同类。
瞬 间
我看见埃及红似的污渍时,
进屋去找你,妈妈——
经过有着巨大黄月亮的
祖父的钟表,经过擦得铮亮的
赭色烤木楼梯。
我越来越低地下到
房屋身体里,在
地面水平线以下,
在我从未找到过你的地方
找到了你,在旧水槽旁,
你的双手在肥皂水中浸到肘部,
你的头上方,是地面上
闪耀的窗。
你从镀锌盆里抬起头,
一个四十岁矮小憔悴的
漂亮女人,离异一周了。
“我来了月经,妈妈,”我说,
看见你的脸突然绽开,
快乐地发光。“宝贝,”你说,
来到我跟前,伸出手,
它覆盖着微小精致的泡沫,像种子。
鼻涕虫女行家
那时,我是鼻涕虫女行家,
我会翻开常春藤叶子,寻找
那些裸露的果冻似的绿色生物,
半透明的陌生东西,沿着石头
闪闪发光,它们凝胶状身体
在我的怜悯中。多半由水构成,要是撒上盐
就会萎缩得一无所存,
但我对此没兴趣。我喜欢的是
把常春藤拨到一边,呼吸
那面墙的气味,静静地站在那儿,
直到鼻涕虫把我忘记,
向上伸出头部触须,
微微发光的茶褐色触角
像望远镜举起来,直到最后
灵敏的阴茎弹出末端,
准确无误地,与伴侣交配。多年后,
当我第一次看见裸体男人,
我愉快地喘息着,瞧那安静的
秘密再次上演,那缓慢
而优雅的物件从隐密处伸出,
在粉状的空气里闪烁,热切地,
因此相信你会哭泣。
初产妇
我们的孩子出生一星期后,
在客房里你把我逼到墙角,
我们瘫倒在床上,
你吻了又吻我,我的奶水松开
燃烧的活结透过奶头,
浸湿了衬衫。整周我闻着奶的气味,
新鲜的奶,酸了。我开始悸动:
我的性器像布一样轻易被她头上的
王冠撕裂,我曾被用手术刀切开
又缝住,那缝线牵拉在我的皮肤上——
首先你被破坏了,你不知道
你会再愈合,比从前更好。
我在恐惧、血和奶水里躺下,
然而你吻了又吻我,你嘴唇热辣辣的,肿胀得
像十几岁孩子的,你的性器干燥而粗大,
你的一切那么温存,你俯下身越过我,越过
那一组缝线,越过
那切口和撕裂,以在森林里
寻找一头受伤动物的耐心,
而且跟它一起住下,不离开它身边,
直到它痊愈,直到它能再次奔跑。
没有爱情的性交
他们怎样做那事,那些无爱
却做爱的人?美如舞者,
在彼此身体上滑行,像溜冰者
滑行在冰上,手指钩入
对方身体里,脸
红得像牛排、葡萄酒,湿得
像刚出世、妈妈就打算抛弃的
孩子们。他们怎样来呀来呀
来到上帝跟前
直到静如止水,而没有爱
随他们一起到来,光
慢慢升起,就像蒸汽离开他们
结合的皮肤?这些是真正的修道士,
纯粹论者,老手,不会接受
一个虚伪的弥赛亚,爱牧师
而不是上帝。他们不错把情人
当作自己的欢愉,
他们像了不起的跑步者:他们知晓自己是孤独的,
伴随路面上,寒冷、风、
合脚的鞋,他们全部心血管的
健康——只是一些因素,如床上
伙伴,并非真实,而只是
单个身体孤零零地在宇宙中
反抗它自己的最美时光。
销 魂
当我们做爱到第三天时,
多云,阴暗,当我们不但不停止反而
陷入又陷入时,而且
不犹豫不退缩我们
腾空而起,直到我们结束在
森林线上方。湖躺着,
结了冰,银色的,湖面起了抽褶,
没有什么反光。黑岩石
升起在湖周围,融入有纹理的
深褐色天空,一片片雪
白花花闪耀,即使我们
不知道我们在哪儿,我们无法
用语言表达,我们几乎看不见,我们
不停下,随着面对黑丘陵的黑岩石、
从黑丘陵里上升的黑群山
上升。休息
在群山之巅,一块巨大的云
有着燃烧着的晚照的
扇形边,我们不回头,
我们跟它一起留下,即使我们
远得超出我们的所知,我们升起
融入有纹理的云,即使我们
害怕,天空空虚,即使
在那儿无物生长,即使它是
无人曾从那儿回来的地方。
独自拥有
(给我的女儿)
我躺在海滩上,注视着
你躺在海滩上,默想着你
以应对你将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刻:
你变紫的嘴唇,在阳光下肿胀,
光滑得像贝壳内唇:
你金色小点心般的皮肤,光滑,
有模糊的斑点,像小点心的表面:
你乱麻般极多缠结的头发。
我一直爱你而不是其他人,
以一种不爱别人的方式爱你,
你身体的每一条不同纹理
构成上帝,如同你竖立在我内心,
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假使从你的嘴唇中
我曾学到别人嘴唇的爱,
出自你当主角的、涂胶水的睫毛
那别人睫毛的爱,出自你闭上的、颤抖的
眼睛里那别人眼睛的爱,
出自你身体里的那些身体,
出自你的生活里的那些生活,又如何?
今天,我明白这是从你那儿学到的:
去爱我并不拥有的东西。
成年礼
客人们抵达我儿子的晚会时
他们聚集在起居室——
矮个小子们,上一年级
有着光滑的喉咙和下巴。
手插在口袋里,闲站着
推搡着、耍着花招争位置,小打小闹
爆发又平息。一个对另一个说
你多大?六岁。我七岁。真的吗?
他们互相打量,意识到自己
在其他学生中的渺小。他们清喉咙
许多次,一屋子的小银行家,
他们抱着胳膊,皱起眉头。我可以把你
打趴下,七岁的对六岁的说,
黑蛋糕,又圆又重,像一座
炮塔,在他们身后餐桌上。我儿子,
他脸颊上长满肉豆蔻似的雀斑,
胸膛狭窄,如船模的
轻木板龙脊,细长的手
像他们引他离开我那天一样
凉而瘦,以主人身份
为团体利益大声讲话。
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一个两岁的,
他声调清晰地说。其他人
都同意,他们将军一般
清清喉咙,从容不迫地开始动手
玩打仗,给我儿子庆生。
35/10
在镜前,从头到尾刷着
我女儿丝绸似的棕发
我看见我头上灰色的微光,
这银灰色头发的仆人在她身后。这是为什么
正如我们开始走去
他们开始到达,我脖子里的褶皱
变得像她尖削的美妙臀骨
一样清晰么?当我的皮肤显露
干枯的麻点时,她盛开像仙人掌尖
一朵湿润而精致的花;
如同我最后的机会要生一个坠落着
穿过我的身体、它们中的衣服的孩子,
她满袋的受精卵,圆圆的
坚硬如煮得过熟的蛋黄,就要
拉断钩子。睡前,我刷她缠结的
芳香的头发。这是一个古老
故事——在地球上我们拥有的最古老的——
更替的故事。
失踪男孩
(为埃坦·帕茨[ 帕茨生前与父母住在纽约一处小区。1979年5月25日,帕茨的父母第一次允许儿子独自走过两个街区,到车站等候校车上学,随后再也没有见到帕茨。帕茨失踪33年,宣布死亡11年,但这个孩子的形象从未从美国人的生活中消失。他的照片曾印上奶瓶包装,他的故事上世纪80年代在全美触发一场寻找走失儿童的行动。2012年5月24日,纽约市警方说,这桩33年前的悬案本月水落石出。一位名叫佩德罗•埃尔南德斯新泽西州男子承认,他1979年在纽约曼哈顿诱拐并杀害6岁男童埃坦•帕茨。]而作)
每次我们乘巴士
我儿子都看见那失踪男孩的照片。
他看着它,像一面镜子——稻草般的
黑头发,苍白皮肤,
蓝眼睛,铁青色运动鞋
有锯齿状金色斜线。但当然
那个孩子是小不点,只有六岁半,
你可能出事的年龄,
那时你并不真正安全,我们的儿子七岁,
实际上完全长大了——为什么,他会高过
那个孩子,假如他们能够
找到他,把他正好带到这儿,在这辆巴士上
让他们一起站着。他抓住柱子,
希望得到,在他头上方闪闪发光的
海报上的磁带,它老化时
开始中间溶解而边缘卷曲。
夜里,当我把他放到床上,
我儿子紧紧抓住我的手,
说他确信那孩子一切都好,
没什么要担心,他只是
希望得到他喜欢的食物,
不只是过去的食物,而是他
最喜欢的食物,他习惯吃的。
动物寓言集
鼻孔胀红,耳朵刺痛,
我们的儿子问我,人能否
与动物交配。我说几乎
不可能发生。他皱着眉头,皮毛、
皮肤、蹄子、牙齿和尾巴
旋转在他的脑袋里。你能做到,
他说,我们谈到大象
和长尾小鹦鹉,直到我们在地板上
打滚儿,笑得像土狼。太迟了,
我想起爱——我回溯,
试着把它塞进去,但这不是
他的意思。七岁了,
他热衷于水力学,滑轮,在体侧突然
敞开的门,入口、出口。脸发红,喘着气,
物理现象的热,他想到山猫,
老鹰,蟒蛇,蚊子,姑娘们,
投掷着有用的闪亮目光
掠过所有造物,想要确知
如何使得世界来接受他。
一个在男孩派对中的女孩
当我带着我的女儿到游泳会时,
我把她放在小子们中间。他们
高耸而且胡髭拉碴,她站在那儿,光鲜水灵,
她的数学得分展开在她周围的空气中。
他们将脱到只剩泳装,她的身体僵硬,
像素数一样除不尽,
他们将跳进深水区,她将从十英尺
减去她的高度,用它分开
几百加仑的水,这数字
在她心中弹跳,像亮蓝水池中的
氯分子。他们爬出来时,
她的马尾辫会悬挂铅笔芯
垂到背上,她紧窄的丝绸泳装
印有汉堡包和炸薯条
将在灿烂的空气中闪耀,他们将
看见她可爱的脸蛋,严肃而且
紧绷着,挺抽象的一个人,她将
看见他们的眼睛,各俩,
他们的腿,各俩,还有他们性器官的曲线,
各一个,在她头脑中将爆发
火花,从她体内落到一千功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