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条高速话乡愁
南芳梅
从未有过一条高速让我如此波澜不休,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乡愁。

西会高速的贯通,让宁夏与甘肃再次拉近距离,也让我突然记起我与会宁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会宁,一个众人皆知的贫瘠之地,也是《中国工农红军长征(三大主力军)胜利会师》的圣地,更是一个举国闻名的高考状元县。我们与会宁的地理地貌大致一样,风俗习惯、人情世故也相近,只是两个省份,待遇不同而已。

西会高速起始于我的家乡之东——西吉县城,止于我的家乡之西——会宁县境内。蜿蜒的高速公路穿越大山深处,并在戴家嘴山头开凿出隧道,这对闭塞的乡村来说,是“乡里娃吃挂面头一遭”。

隧道开通时,四邻八村的乡亲无比激动,坐车或步行去看热闹。隧道的贯通,预示着高速马上要竣工。西吉到会宁,貌似遥远的地域,仅仅一百里之内,行程缩短,时间节余,道路平坦,终于结束了山路几十弯、弯弯绕绕几十年的大转型。高速的出口是我熟悉的老君坡。

我对会宁的认知还得从老君坡说起。我的祖先曾经居住在会宁南家北坡(宽岔),据说整个岔是我们祖上的地盘。
老君坡,也算我半个故乡,这趟高速又从我家门前(三合镇疙瘩川)经过,即便无亲情,也要牵强一下我与老君坡的亲近。

曾经,顺着河道,我用脚步丈量过无数次里程的老君坡,今已让人刮目相看。老君坡与三合是由一条河牵着两头而拉近了距离,我们顺河道而上,打截路,崖涯(ai ya)上有一条架子车能通过的弯弯“大路”,途经三合公社(乡)的三合、王垴、李营、李堡四个大队。老君坡与李堡接壤,走到李堡辖区,脚下就有了希望。

三合,老君,两个省份,三十多里路,滥泥河是必经之路。那条路,最怕下雨天,除了泥泞还是泥泞。低头只见一波三折的河渠和日夜奔走的泥流,还有河渠边踩踏出的一条蚰蜒路,除了崎岖,还有蜿蜒。抬头偶能听见腾空飞过的喜鹊嘎、嘎、嘠和荒凉的风声。经年山水冲刷的数丈崖涯、沟壑,厮守着几十里弯弯河道,注视行色匆匆过客,记载货郎留下的脚印和叫卖声。冬日,河道结冰,踏着冰雪,一步三滑,逆行而上,回来时可顺势滑冰提高速度。偶遇赶毛驴驮运的男人,一根鞭杆,一锅旱烟,吆喝着,自己给自己做伴,沾满泥土的布鞋,踏出寂寥回声。空旷与荒凉如影随形,仿佛走进了远古时代,只是不见驼铃与丝绸。河岸两边,目光所极,连土壤都泛着白光,白哗哗得太阳,晒着白哗哗的土地,草木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干涸与稀薄交织,大地一片鸦鹊,唯有苍凉的土壤,哼着黄土高坡的曲调,年复一年。

直至现在,进入老君坡,听着熟悉的口音,一股辛酸瞬时涌上心头,无意间,硬把贫穷二字强加于会宁人头上,那老实巴交的会宁人,一百年前,我们可是老乡啊!小时候不知老君坡是一个县还是一个公社,只知道那里有盛大的集市;二、五、八逢集日,四路八方的赶集人浩浩荡荡涌向老君坡街道。老君坡,是我懂得了货币交易的启蒙地。老君坡并不富裕,但集市热闹非凡,窄小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货物琳琅满目,土里土气地叫卖声,温和谦卑;会宁人的特点是很有亲和力,且低调。听着陌生又熟悉的口音、口吻,一股莫名的惆怅与怜悯涌上心头。虽然不到百里路,待人接物的语气、态度,与我们截然不同。会宁人语速平缓,语气谦卑,卖货时不紧不慢,你挑选大半天也不怕麻烦,不会嫌弃你的叨扰,你拿不拿货他们都一个态度。

我们常去老君坡跟集,买大青盐是主要目的,几十年的饭盐(食用盐),几乎来自老君坡,肩扛手提,石头一样沉重,步行几十里,每一粒盐,都是用等同的汗水换取。老君坡的大青盐比附近其他集市的纯净,颗粒相对均匀,味道醇香。顺便捎带些日用百货。同样,作为货币交易的闹市,我们有时把家里的猪娃、兔子、鸡儿、狗娃等家畜担在筐子里去卖,尽管路途遥远,但出售价格较满意。老君坡集市的特色是买货相对便宜,卖货相对价高,因此,为了节约几个钱和多卖几个钱,母亲会嘱咐十几岁的我们舍近求远去老君坡赶集。

三十里路的距离,来回六十里,加上转街几小时的脚程,总共差不多走八十里的路程,赶一回集,脚疼腿疼,浑身肌肉酸痛,又饿又渴,精疲力尽,想哭的冲动都有。

难忘七十年代的苦涩,十岁左右的我提着篮子去老君坡卖狗娃。遵循母亲的指令:“一个狗娃卖不上两角钱就提回来。”第一次出远门做买卖,心里七上八下,紧张又激动,跟着庄里大哥哥们兴冲冲去大集市的我,哪里知道老君坡竟然在“天涯”。沿着崎岖河道,直径向西,走着走着,绝望涌上心头,泪花满目,又不敢落下。中午终于抵达老君坡,被同行的大哥哥们领进农贸市场,看着奇奇怪怪地交易场景,不知所措,但心里清楚,我的责任是看护好筐子里四只小狗,并按两角钱的标准出售;根本没机会逛街,哪怕瞅一眼花花绿绿的集市都不能。谁知买卖并不那么顺利,临回家时一个都没卖出去,又提着筐子跟着大哥哥们顺河道赶路。回来时更艰难,两只小脚疲惫不堪,疼痛阵阵袭来,麻杆粗的胳膊被筐子勒得又疼又肿,两只胳膊交换着提,三步并作两步,走着走着,想吼着哭。真是去时兴冲冲,来时泪汪汪。咬紧牙关,还是跟不上大人的步伐。两个大哥哥看着可怜兮兮得我,将篮子要去,他们轮换着挑在肩上,我一路小跑狠命追赶,走了一会儿,筐子又还给我提,胳膊生疼生疼,小狗饿得乱跳乱跑,我顾了前头顾不了后头,恨不得从地底下钻进去,和我一样没有自主权的小狗,挨饿的何止是它们?现在想想,小时候的我们,有多大的本事?有多少力气?有几分识别能力?交通不便的情况下,还得替大人分担家务。

童年、少年,贪玩的我们喜好交友,只要认识一眼,便可成为挚友。老君坡附近村庄有一个我认识的村姑,后远嫁宁夏青铜峡。离开村庄后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系。八十年代中期,有次秋季跟集路过时在她家歇脚并留宿一晚。晚饭后我们结伴去老君坡街道看电影;她妈妈特意给我们炒了葵花籽,让我们装上咬瞌睡(嗑瓜子打发熬夜的困惑)。再三叮咛让女儿把我和姐姐领好,小心黑灯瞎火路生走丢了。第二天早上她妈妈又给我们烙了葱花饼,煮了荷包蛋。至今难忘那一盘子油馍馍的软糯酥香。当然早上我们不用去地里干活,而是在村庄游览玩耍了半天,秋天的大地,到处是成熟景象;在地里掰了玉米和向日葵,特意用来款待我们,午饭后在依依不舍中回家。我从未见过那么宠爱女儿的父母,爱屋及乌吧,她的父母待我们如亲闺女,好吃好喝招待,临走时不忘嘱咐:“你们闲了就来和我家闺女耍,我们家就这么一个闺女,没有女娃娃陪伴,你们来了可给她做伴儿。”会宁人的憨厚啊,我终生难忘。几十年间,偶尔记起,心底喃喃自语: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婆家待她好不好?她的父母可安康?
会宁,因为距离和频繁交往,注定与我有缘。

穿过我家门前的(西会)高速,承载着几代人的疼痛。
1920年冬,环球8.5级的海源大地震造成的特大灾难(最后确定为9.0级大地震),让无数人家破人亡,我的祖先也未能幸免。长眠地下一百年的太爷,不会想到百年后在他脚下有一条通往老家会宁的高速公路。甚至爷爷、奶奶和父亲,都不曾料想我们村庄有朝一日会有一条高速横跨两省。只有母亲去世前听说要修高速,担怕拆除老院子打扰到她的寿木,日夜不停地嚷着回家、回家,最终也没能回去。如今高速马上要通车,遗憾的是老人无缘看一眼门前的高架桥。
不知一百多年前的何年何月何日,太爷因家道中落从甘肃会宁起身,驴驮马载,爬山涉水,最终落脚于宁夏西吉三合,一个崖涯(aiya)上的村庄——疙瘩川。疙瘩川,顾名思义,有一个“疙瘩”,坐落在一片川地上。因而得名。

其实疙瘩并非“疙瘩”,而是一座古墓。仅观其貌,就知道不是普通百姓能埋葬起的土工程,小山头一样高的坟墓,经过风月侵蚀、人为挖掘,最后留下半坡状的小山丘,几乎与地面相平等。20世纪70年代初,农业社组织农民用架子车推土,撅头、铁锹挖掘,为了耕种方便,拓展农田面积,最终铲平了那块大“疙瘩”。当初不知为何物,只觉得碍眼碍事,大有路不平,人人铲之架势。
中国有句古话:十墓九盗。的确如此,盗墓贼的嗅觉高度灵敏,不论深山还是平原,只要有身势浩大的墓穴,就有盗墓贼的脚印。这座古墓几十年或几百年前已分几次盗空。平田整地时挖出的仅是一堆破瓦罐烂砖头之类的碎片,只有一个形状酷似鳖甲的水鳖子——背水壶,现存放在县博物馆展柜。据说,属于西夏文物,是游牧民族用于装水的工具。剩下的陪葬品已破损,洒落一地。小时候拾柴铲草时常常碰见碎瓦渣、烂砖块、破瓦罐之类。那年月,谁知道那是文物呢?

川地,并非一马平川,而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山地,相对高山陡坡而言,算是平坦了。这次高速通过村庄的第一段路,是包产到户分配给我家崖涯(aiya)畔上最边缘的那片长着“疙瘩”的川地。

自从三年前施工队住进我们村庄,推土机、挖掘机、电夯声、机器声,此起彼伏、尘土飞扬,史无前例的杂吵声,掩埋了古老村庄的鸦鹊。

高速的开通,预示着那片川地再不能耕种;本来三十多年来我再没有踏过那片土地,于我而言,只有旧时光的五味杂陈,还有本来不属于我的不舍。对于村民,农家人失去土地,等于丢掉了半壁“江山”。这下,既不能享受高速公路的快捷,又不能远离眼皮底下穿越的天南地北,只能眼睁睁看着高速公路的气势辉宏,却无缘靠近高速半步和绕道耕作的不便。但是,尽管如此,我们村的人还是大力支持高速建设,没有一人阻拦或因为征地拖拉工程进度。毕竟,这是国家大事,全村配合,重新挖新路,弃旧路。不便耕种之地,只能丢弃。安稳度日几十年,谁也不曾料想,有一日,我们的村庄因修高速会占用大面积土地,靠天吃饭的农民,土地是最大的财产,横七竖八的路,能养活多少人?四通八达的道,又能带动多少产业?舍小家,顾大局,乃每个公民的责任和义务。

去年冬天,给母亲烧纸提前回家后,马不停蹄地走进歇工的高速路段,像视察工作一样,从村东头到村西头,逐个丈量,不同角度拍照,查看路况,和以前的地貌对接,拼凑记忆,哪一片地是谁家的,哪一条路是通往哪片地的;曾经,我在哪里播种、锄草、拔粮食、拉车、担粪,在哪片地里摘豆角,在哪棵树上摘杏儿,哪些树是秋天扫树叶最抢手的地盘……
我知道,一旦今年竣工通车,我再无缘踏上高速,即便是我的地盘,此生,我是做不了主的。只有祝福,我的村庄不再寂寞。只有祝福,南来北往的客,夜晚你穿过灯火阑珊的村庄,是我家。

“一条巨龙穿山沟/甘宁两地变通途/三年劳作终成果/几代乡村脱贫梦”。
——此文写作于2020年8月16日


南芳梅,女,1966.9月生,宁夏西吉人。固原市作协会员。宁夏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文学杂志、合刊《西吉文学丛书》《文学•固原丛书》《宁夏文史资料》。曾获西吉首届《工字杯》征文二等奖,《书香•西吉》征文一等奖,西吉《民族团结》杯征文优秀奖。曾获宁夏《书香之家奖牌》全国《书香之家奖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