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遂良

著名文学评论家

山东师范大学教授

张炜读书会名誉会长

[按] 2022年9月25日上午，由山东省散文学会、垂杨书院创办的张炜读书会在济南市历城区文史哲阅读馆宣告成立，聘请著名文学评论家、山东师范大学教授宋遂良先生为名誉会长。随后，举行首场文学讲座，由宋遂良先生作了题为“漫谈张炜与文学”的精彩演讲。现根据记录整理于下，以飨读者。

 我看到大家很亲切。因为你们都比我小，所以我叫“先生”，你们叫“后生”。有“先生”在你们面前，你们都很年轻。

在今天这种文化环境中，在一片浮躁、躺平的氛围当中，还有这么多年轻人来读书，让我欣喜。你们都是些好人。因为只有好人才关心文学，关心我们的精神生活，关心我们的文化、命运。我向大家表示敬意！

张炜读书会成立了，很好。张炜是全国有影响的大作家。我想一百年以后，他的影响和名声比现在还要大。我虽然看不到那个时候了，但觉得这是一定的。今天我要来讲讲张炜。我不讲什么理论，只讲讲与他的一些交往，对他的一些感觉。

关于张炜的作品，他的生平和其他一些方面，期鹏是最熟悉的。他与夫人亓凤珍撰写的《张炜研究资料长编》《张炜评传》，加起来有100多万字。他是最了解张炜作品的。

现在张炜的创作总量，超过了2000万字。他真正的文学创作有40多年。40多年超过了2000万字，每年超过50万字，一天要写1000多字。他是个劳动英雄。他的大量作品都是用手写而不是用电脑，这是很了不起的，是很值得我们尊重的。

最早认识张炜的时候，我还在泰安，在泰安一中当老师。那时，张炜刚从烟台师专中文系毕业分配到省委办公厅档案编研处，是1980年下半年。我从泰安赶到济南，就在他省委办公厅分配的单身宿舍里头聊天。聊到半夜，旁边的同志就有意见了，说你们这么晚了还讲个不停，不让别人睡觉了是吧？我们就赶紧停下来，到外面接着聊。

附近就是现在的泉城公园，那时候叫苹果园，种了很多苹果树。我们就坐在苹果树下聊。那个时候还没有矿泉水，我也不记得口渴了是怎么解决的。这样一聊就是四五个小时。当时我40来岁，他才20多岁，我们都被文学搞得很疯狂、很痴癫。那种热爱的精神现在是没有了。

我们当时不断地讲，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话。后来，在1983年初，我就给他写了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芦青河告诉我》的序。这个序好像还在《大众日报》丰收副刊上发了一下，引起了一位喜欢文学的领导的关注和称赞，我也从泰安一中调到了当时的山东师范学院。我的调动成功，与这个序，与评论张炜作品可能有点关系。所以我说张炜是我的福星！

张炜是我很佩服的一个人。作为一个作家，他很有天赋。这个可能是先天的。张炜特别敏感，特别敏锐，特别聪明，而且有一种很坚定的执着与坚韧。他几十年不改初衷，经历了文坛和社会的很多风雨，依然稳稳地站立着。

这种忍耐力也许是从小就培养起来的。那时候他的父亲因为历史的误会被拉到台上批斗、羞辱，作为小学生的张炜也只能在台下看，甚至还要跟着喊口号。那个幼小的心灵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啊！这些，张炜都挺过来了。他从小时候就坚强、沉稳。

从这些事情上，我们可以看出张炜是一个经历过心灵苦难的人。这对一个人来讲自然是一种灾难，但对一个作家来说又是终生的财富。热爱文学的人，热爱写作的人，都不能回避苦难。苦难，恰恰是一个大作家成长的重要土壤。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出现了两批很有成就的作家，一批是在1957年反右斗争中受过迫害的人，先是被打成右派，然后下放农村，受尽了生活困苦和精神折磨。他们也因此真正了解了苦难的中国，了解了过去，了解了当时的现实。十年浩劫之后他们重新站立起来，文学创作像井喷一样，留下了很多好作品，至今还深深地留在我们的记忆中。“国家不幸诗家幸”，很多时候的确是这样。正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伟大的文学，我看都是这样产生的。

文学永远充满了悲剧性，因为人本身就是个悲剧。人的悲剧就在于人只能活一次，在这个过程中何为对何为错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文学就是要提供关于人的多重性答案，就是要告诉我们世界上没有什么正确的答案，没有我们人可以完全把握的东西。就像你们今天来听我讲一样，该不该来你事先是没法准确判断的。只有来了你才能知道。但是很多事情，我们是无法也不可能去亲身体验的，无法去亲自试一试。这就是人的悲剧，也是人的局限性。人只好去想象那些自己无法亲自体验的东西。

古今中外的伟大作品，哪一部不是悲剧？《红楼梦》，莎士比亚的戏剧，莫里哀的戏剧，《悲惨世界》，都是悲剧。一个作家只有对人类的悲剧了解得深邃，才能写出伟大的作品。在这方面，张炜是很敏锐的，这与他的童年、少年生活和青年时期的一段生活经历是分不开的。

对张炜而言，不仅敏锐、聪明，还很勤奋。有的人聪明，但不勤奋；有的人勤奋，但不是很聪明。张炜是又聪明又勤奋，这就了不得了，就不好办了。他一笔一划写了50多年，真像一头负重前行的骆驼，令人敬佩。

讲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他上世纪80年代中期写《古船》的时候。他跟我说过是他当时住在省团委的宿舍里，就在济南八一立交桥附近。为了安心写作，他住到了离家不远的济南军区五所，从家里到那里也就是十几分钟的距离。他说他在来回的路上，总是靠着马路边挨着墙走。为什么呢？他说我就怕被自行车撞一下或者碰见熟人，打断我在小说中酝酿的那种情绪，所以我就很小心地贴着墙跟走。进了军区五所那个房间以后，打开窗户，关好门，整好桌子，洗好手，然后就开始写。他说写到抱朴见素他们悲伤的时候，眼睛全都红了，钢笔戳在纸上把纸都戳破了。他说自己有时候坐着写，坐累了就蹲在椅子上写。他说写完那部长篇以后，就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也只有这样投入到写作之中，作品才能打动自己，打动别人。

张炜是一个很勤奋的劳动者，加上他的天分，真是了不得。张炜还是一个很善于思考的人。他看得长远，就像下围棋一样，别人走一步看一步，他能看到两步三步，他有这个本事。已故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说张炜是“葡萄园里的哈姆雷特”，是很有道理的。张炜自己也说过，人最终还是得靠思想站立。思想，就是人不断地思考。他的早期作品《秋天的愤怒》中的李芒是个思索者、《秋天的思索》中的老得是个思索者、《古船》中的隋抱朴是个思索者，后来的作品《艾约堡秘史》中的淳于宝册也是一个思索者。淳于宝册后来得了一种荒凉病。什么叫荒凉病？就是思想空虚了荒凉了。这说明他在不停地思考。思考是张炜作品的一个思想内核。

张炜还有一个特点是读书多。他读的书，恐怕就像刘三姐唱的歌中唱的，是怎么数也数不过来的。而且，他读书很广泛，不光读文学书，医学的书、自然科学的书、现代科技的书都读，凡是人类创造的知识他都广泛涉猎。《古船》里就写到了“星球大战”。他除了文学作品，还有很多学术性很强的著作，像《读<诗经>》《楚辞笔记》《陶渊明的遗产》《也说李白与杜甫》《唐代五诗人》和写苏东坡的《斑斓志》等等，具有学者风范。他简直是无所不能。《你在高原》有450多万字，光写我都觉得累，是不是？他有多大的精力啊！他永远都在探索未知的领域，在开拓挖掘。他今年才60多岁，他要写到我这个年龄，不知道还会写出多少作品来。

还有一点大家要注意，就是张炜的每一部作品里都有他自己。他的作品都渗透了他的心血，他的思想，他的情感，构成了一个独特的、持续的文学系统。他的作品里还有很多景物描写，他常常借景物描写来宣泄自己的情绪。现在很多作家都不敢进行景物描写，写不下去。张炜在《秋天的愤怒》里一口气就写了5000多字。你们试试看，能不能写出1000字的景物描写。我就不行。如果让我写今天的天气，也就只有“阳光灿烂”“秋高气爽”几个词。张炜能够通过景物描写将人与自然很贴切的结合起来，这是一种特殊的感应能力。我是体会不到的。所以我们要通过阅读张炜，来丰富我们自己，升华我们的精神领域，来体验到人的丰富性。

文学作品有这样几个层面，第一个层面就是写故事，比如我们远古的一些作品，像《山海经》之类。后来才有了人物，像四大名著尤其是《红楼梦》。写人物就要写人物的性格，写人物的性格就要写出人物的差异，像张飞与牛皋都很鲁莽，但性格是不一样的。作家就是要写出这种差异，写出了这种差异就是高手。《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每个人都是个性鲜明的。写人物，写人物的性格，还要写出人物性格的发展，人物性格的发展就构成了情节。所以写小说首先要了解人，熟悉人。张炜作品在这一点上是非常出色的。

人的情感的细微隐秘之处，有时不是一般的语言能够表达出来的。比如人与人之间的爱意，那种感觉就难以表达。它常常是处于一种前语言状态。什么是文学语言？就是能表达出这种前语言状态的语言。同时，文学作品里没有正负、对错、好坏的区分，只有人，只有活的人，只有活的思想。一个作家只有这样对待人，才能写好人。所以，文学就是要告诉你世界的不确定性，告诉你人生的这种弹性。或者说，文学是天然的要制造相对论和怀疑论。相对和怀疑是文学追求的，文学不追究确定性，文学不告诉你怎么做生意做官，它没有目的性。

好的文学作品还会营造一种氛围，像《红楼梦》里的大观园，让人沉浸其中。文字创造形象、营造氛围，如果能够营造出这种氛围来，就是一个大作家。张炜在作品中营造氛围的能力是很强的，《九月寓言》就特别突出。当年《九月寓言》在《收获》上发表，给张炜在上海赢得了极大声誉。这部小说所营造的氛围，也打动了后来的无数读者。其中那种充沛的情感，也是极为突出的。张炜是写人的内心世界、人的情感的高手，是营造文学氛围的高手。他的作品是值得好好阅读、好好欣赏、好好研究的。

我对张炜后来的作品读得比较少，感觉有点跟不上他创作的脚步了。好在有期鹏，他对张炜有着深入的研究。他与大家来一起讨论张炜，大家肯定会有很多收获。

我今天就讲这么多。谢谢大家！

（全文转载自垂杨书院康美文化中心，特别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