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彩
第九章
文/周德香

现在“世仇”大家也明白了,陈若仙是谁也知道了,有情人能否成眷属那是天意,咱说了不算。
时令又进入一九四一年春天,无论是太平盛世,还是兵荒马乱,一天二十四小时是不变的,高兴也是过,痛苦更得挨,这是自然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这天福东从窑上回来对满彩说:“东家说明天让咱去一趟西胡营子。”
满彩听后一愣,忙问:“有事吗?”因为东家从来没主动叫过满彩去他家。
“不知道,东家光说让去,别的我没问。”福东说。
第二天,满彩收拾了一堆东西,福东赶着老牛车就去了。
进了胡家大门一看,院里很安静,胡承俭和夫人正在堂屋喝茶,清淡的明前龙井的纯香弥满空中,整个房间透看舒适雅怡的气氛。落坐寒暄几句后,胡承俭说:“今天叫你们来是告诉你一件事,我们要走了。”
“走!去哪里?”满彩和福东异口同声地问。
胡承俭很淡然地说:“不要吃惊,去南方。现在兵荒马乱的,日本鬼子如此猖獗,我想出去躲段时间。我家的情况你们也知道,老大去俄国留学后再没回来,看样子是留在那里了,老二在天津念完书也留在学校干事。祖上留下的这份家业要毁在我的手里了。”他长叹一声:“唉!后继无人啊。”
胡承俭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继续说:“窑上的事已交给大侄子昭庆照管,家交给昭吉。咱们相处了这几十年是缘分,以后能否相见看天意,那就随缘吧。”
满彩已哭得说不出话来,福东也一个劲的抹眼泪。过了一会儿,福东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东家,我知道,只要您决定的事肯定有道理,我不留您,可我就是舍不得您。我是在窑上长大的,您是我的天,我的地,我的再生父母,我就是舍不得您走。呜,呜,呜……。”
胡承俭弯腰扶起福东说:“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再好的戏也得收场。我已交待昭庆,你愿在窑上干所有待遇还和原来一样,不愿在那里干就在家种地。到此我也对得起老太太了。”
“我们能否去看您?”满彩抽泣着问。
“不能!”胡承俭说:“我去的地方没人知道,包括昭庆和昭吉。”
屋内很肃静,连胡夫人也只管品茶不参一言。胡承俭接着说:“临走嘱咐你们两件事。”一听有事福东满彩赶紧抬头恭听,“第一,把李先生接到你家去吧,我去看过他,好像也待不长了。”
“接过几次了,李先生太要强,不愿离开自己的家.。”满彩说。
“还有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就是你们的两个大儿子。”胡承俭抬眼看了下满彩和福东。“眼下国家局势混乱,现在是中华民国,明着是国民党掌权,可还有一个共产党,以后谁主沉浮是他们的事,可问题是他们都在争人才,发展自己的势力。年轻人一头火,总有个先入为主。再说你们家的孩子秉性耿直,只要加入了组织,都会尽忠,到那时候就叫信仰。他兄弟俩加入一个党估计是不可能的,如果加入了不同的党派,以后会为了自己的信仰反目成仇。再亲秘的兄弟也不行,后果不堪设想。”
满彩和福东听得云里雾里,又担心又害怕,她说:“愿东家指点迷津。”
胡承俭说:“你家孩子的脾气我也知道一些,同仁听话,最好把他叫回家去,别在二小干了。问岀实话最好,看他是否加入了什么组织,假设没加入那是万福,告诉他千万千万什么也别干,只能老实在家种地,以后你这个家可能平安无事,只是可能。同义脾气拧,他若认准一件事,你是拉不回来的。”
胡承俭顿了顿又说:“听说为了婚姻的事让你们生了不少气呀,听他的吧。老僵持着也不是回事,虎毒不食子,本事再大也拧不过孩子,能治服脾气的是子女,而不是老的,只要他喜欢就行啊。”
“现在不是咱的事,俺和福东已经应承了,是陈建功家不松口。”满彩说。
“我认为没有难住你的事,再难开的锁,也有把打开的钥匙呀。”胡承俭说。“这些事到此为止,今天的谈话只有咱四个人知道,走出这个门就把它忘掉。还有,我和夫人明天就走了,你拿来的东西就再带回去,看看这屋里还有什么喜欢的也拿去吧。”
满彩说:“东家的教诲比什么都珍贵,我铭记在心,别的什么也不要。”
“不要也好,东西多了不是好事。”胡承俭说。
这时胡夫人站起来说:“满彩跟我来一下。”
胡夫人在前满彩随后,二人向佛堂走去,胡夫人双手推开两扇红漆房门,一股幽幽的檀香迎面扑来。满彩懂得规矩,进佛堂后先在门旁的宽沿铜盆洗手净面,她有些伤感地说:“多少年没到这里来了。”接着焚香谟拜,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祷一会儿站起身来。抬头看见佛案上那个紫漆首饰匣,不觉泪流满面,那是老太太的遗物,她清析的记得老太太弥留之际时,把身上的首饰一一摘下,翡翠玉镯,钻石耳环,宝石戒指。她说:“人死如灯灭,佛家信奉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个干净的灵魂去见佛祖。把这些身外之物带进坟墓,不是好事是惹事。”她走后,胡夫人就把那些东西放在这个手饰匣里,供在佛案上。
满彩深情的抚摸着手饰匣说:“夫人,这个总得带走吧。”
胡夫人点点头说:“是,只带这一件。”她又指着墙上的佛祖画像说“我和东家商量过,我们走了,让佛祖陪伴你,永保你一家平安度日。”
满彩听说把佛祖画像留给她,一时心跳加剧脸都胀红了,说:“夫人,这可是老太太一生的最爱呀,您还是带着吧。
胡夫人说:“对于信佛的人来说,供不供佛祖都一样,佛在心中就够了。”
她二人又重新洗手净面,以虔诚的心情从墙上请下佛祖画像,满彩激动地说:“佛祖呀,跟俺去贫家受委屈吧。”
临走时,福东管不住激动的情绪,一把抓住胡承俭的手眼含热泪说:“东家,您对俺的恩情来世再报答吧。”
胡承俭说:“来世太远了,咱说近的吧,还是那句话,只要把今天说的全忘掉,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停顿一下他又笑着说:“福东,这些年你是第一次抓我的手吧。”
福东也一裂嘴笑着说:“这些年您也是第一次对我笑呀。”
“哦!”胡承俭说:“我这个人是太古板,可是到了该笑的时候我是会笑的。”
福东儍乎乎的问:“那得啥时候呀?”
胡承俭诙谐的说:“等着吧,总有笑的那天。”
滿彩说:“我知道,是抱孙子的时候。”
大家都笑了。胡承俭的一句话,使那分别凄凉的情绪一扫而光。
在回家的路上,福东问满彩:“你说东家为啥不让同仁当先生呢?”
满彩毫不迟疑地说:“不管为啥,总之东家是为咱好,再说,东家是高人,他的话对咱来说就是圣旨,他说啥咱听啥,没错。”
回到家,满彩就把如意叫到跟前说:“如意呀,和你说件事,你的身子越来越笨了,以后也不能走远路干重活了,回家对你父亲说,还是搬到这边来吧,我们人多,都能搭把手,你还轻快些,改天让同仁陪你去再劝劝他。”
李如意说:“好吧,我听娘的。”
“还有。”满彩接着说:“我想把同仁叫回来,别在那里干了,你看这家里地里的也够咱忙活的,同仁回来咱还好些。”
李如意一时不明白婆婆的用意,就说:“不用。家里这些活我也习惯了,他在那里干的好好的,毕竟他干的是公事呀。”
满彩接着问:“你不愿意他回来?”
李如意赶紧说:“不是。我听您的,可是不能为了我把他叫回来呀,我怕影响他的前程。”
“前程!”满彩说:“行啊,那我就和同仁商量吧。”
回到自己的房中,聪明的李如意就悟到了婆婆的用意,她想,今天公婆去了趟西胡营子,回来就说把同仁叫回来,这里边肯定有事。眼下势局这么混乱,一会儿鬼子,一会儿八路的,是胡东家嗅出了什么。那可是个高人,别看他不轻易露面,可人家是上看国家大事,下懂黎民疾苦的人,听他的没错!
第二天,满彩对在二小上学的同信说:“告诉你大哥,让他晚上回来一趟。”
同仁回来后,满彩拴紧房门,表情严肃但语气柔和地说:“同仁,你要对我说实话,你在学堂那边参加什么组织没有?”
同仁很坦然地说:“没有。”满彩听后松了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放了下去,她知道同仁不说谎。接着说了句:“没有就好。”
同仁很平静地问:“娘,你今天怎么了,咋想起来问这个?”
满彩长叹一声说:“其实啥事也没有,我是不放心啊,你看眼下这世道,虽叫民国,可除去纳粮交税政府管过什么,鬼子隔三差五来扫荡,国民党又是征兵又抓壮丁,八路还明里暗里的在这一带活动。自从为了说媳妇闹僵后,那个拧种十天半月不回一次家,咱也不知他干啥。有人说他参加了县大队打鬼子,也有人说在八路军的队伍里见过他。我这当娘的呀,一天到晚提着心眼子过日子,他再不听话也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呀。依我看啊,咱不在那干了,回家种地吧。再说李先生那边也需要人照顾,如意又是双身子,她顾不过来呀,我怕把她累坏了。”
同仁说:“行啊,明天回去告诉宋校长,交接一下手头的事就回来。”别的事没再说。
该着不出乱子啥事也赶好,何同仁的事就赶到十三点上了。
宋先生是早期的国民党员,早在西胡营子上学时他就看上了何同仁,这次叫他去二小干事,就是想培养他加入国民党。同仁从小做事小心谨慎,当前的局势他心中有数,只是碍于情面不便一口回绝。
宋先生又推荐他去县政府干事,同仁说:“谢谢先生的赏识,让您失望了,岳父有病,妻子怀孕,实难远行。”
过了几天宋先生拿来入党的表格让他填写,同仁接过后说:“再容我段时间吧。这是大事总得和父母商量一下吧。”
宋先生笑了,说:“同仁啊,你是揣着明白装胡涂,这是秘密怎能让家人知道。”
同仁听后想,干脆就装下去吧,他说:“效忠党国是好事还怕家人知道!”
宋先生认真地说:“现在的形式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是个很有前途的人不入党可惜呀,魏县长是你岳父的同学,他还想要你去给他当秘书呢,你可得先入党啊。”
正在同仁犹豫不决的时候,晚上同义来了,兄弟俩来到学校外一个避静的地方。同义说:“哥,宋先生是不是介绍你加入国民党啊?千万别听他的,天下迟早是共产党的,你可别做历史罪人啊。”
同仁没回答同义的话,而是反过来问他:“你参加共产党了?”
同义也没正面回答,只是说:“哥,你听我一句话,从小咱俩最亲,总不能成仇人吧。”
同仁说:“好了,我明白了,放心去干你的事吧,我什么也不参加,回家种地。”
同义像小时候一样,一下把同仁揽进怀里说:“哥,你一辈子都是我的护身符。”
分别时同仁说了句:“去看若仙的时候顺便回家看看咱爹娘。”
同义说:“我都是夜里偷回去。”
“做父母的啥时候也给孩子留着门。”同仁说。
“做父母的啥时候也给孩子留着门。”同仁说。
何同仁把没填的表格还给宋先生,说:“信仰是自由的,我愿老老实实为党国干事,但不参加任何组织,只做一介平民。”
宋先生婉惜地说:“你是个很有前途的人,是感情拖累了你。”
何同仁听了母亲的一番话后,下定决心辞去二小的工作,回家务农。
回到自己房中,李如意问:“下定决心了?”
同仁说:“这还用着下决心吗,顺理成章的事,两个家庭都需要人手吗。”
李如意又说:“昨天咱父母去西胡营子见东家了。”
同仁听后“啊”了一声说:“怪不得呢,我明白了。”
李如意接着说:“辞去公事回家务农以后可别后悔呀。”
同仁说:“眼下这个乱腾劲,能保住一家人平安度过这段困途就是万幸啊。”
何同仁辞职后,就陪着妻子住在李家洼岳父家中,李先生感动之余也认识到了自己的固执,有一天他对同仁说:“我同意去你家住了。”
听说李先生答应来住,满彩一家都很高兴,赶紧把同义住的房间打扫干净,让李先生住。仲秋说:“这个顽固老头终于开化了。”
满彩呵斥道:“不许胡说!古土难离,咱要理解他的心情。”
同仁赶来一辆老牛车,上边扎着棚子,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棉被,临走时同仁说:“爹,你用的东西那边都准备好了,啥也不用带。”
李先生说:“只带这个旧书箱,从我出外求学它一直陪伴着我,几十年了,有感情啊。”
夏至这天,李如意产下一男婴,母子平安。满彩让李先生给孩子起名,李先生想了想说:“这孩子把名字带来了,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个,夏至,取这个夏字,就叫夏平,予示华夏大地早日平安。”
尽管满彩一家尽心照料,可李先生的病还是日渐加重,一天,他对同仁说:“这些年我把李家的家底折腾光了,只有这个旧书箱里边还有祖上留下的几幅字、画,我始终舍不得出手,就留给夏平吧。”歇了会儿李先生又说:“送我回家。”
同仁明白李先生的意思,说:“行,我陪你。”同仁绑了一副担架,和福东爷俩抬着把李先生送回家。
李家洼的乡亲知道后都出来迎接,有几户曾受过李先生祖上恩惠的,更是日夜陪在那里。两天后,李先生仙逝,丧事由他两个堂侄操办。
岀殡那天来的人很多,特别是李先生教过的学生,都从周围几个村赶来送他最后一程。人群中少了他最亲的人李如意,因为她还在月子中。
2022.9.27

作者简介:周德香,1939年10月出生于山东省商河县,自幼酷爱文学,1959年毕业于乐陵师范,毕业后在商河任教,1962年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农业第一线”回乡,随先生霍相新定居沙河乡大胡家村。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子女长大成人后,离开讲台二十多年的周德香再次拿起笔,开始了她一直痴念的梦想---写作,不为发表,只为记录生活。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始,在省市报刊陆续发表小说、散文等,其中有《世人谁做姜子牙》、《特殊年代特殊事》等,先后出版长篇小说《落凤坡轶事》、《马莲花开》、《满彩》、《奇人三奶奶》和散文集《香土》等,获得广泛好评。
散文《糖纸》获建国五十年征文奖。
2018年商河电视台做了两期专题节目《德香商河》,播出后受到广大观众的好评,很多人在节目后纷纷留言,赞扬这个耄耋老人长期笔耕不缀的精神和毅力。2018年被评为“感动商河人物”。
长期的农村生活是周德香创作的源泉,她的一系列作品中都精彩细致地描述了鲁西北平原上的风俗民情,包含浓郁的乡土气息。她笔下的人物就像她一样顽强坚韧,历经生活的磨砺都勇敢面对。周德香的小说构思奇妙,故事情节流畅自然,人物语言朴素亲切,刻画的人物性格鲜明,活灵活现,朴实无华的人物真实可信,平实的叙述中真切地透视出人物的挚情实感。
多部作品被《鲁北文学》刊登并转载。长篇小说《奇人三奶奶》被国家图书馆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