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情怀念“严父慈母”
欧植竹
“青山永志严慈德,绿水长流养育恩。”这是我妹夫王仲安给爸妈合葬的墓碑上写的一副对联。这对联写得不错,对仗工整,既是历史事实的真实反映,也表达了我们做儿女的共同心声。“严父慈母”双亲,那比山高比海深的恩情,我永远也不会忘怀。
1951年我外出参加工作时,我家已是四代同堂,有14口人之多的大家庭。而家境很穷,两三亩自耕田根本不能养活一家人,只好租别人的田来种,其田租是“六四开”,即田主得收成的60%,佃户得40%。每年收割后,佃户要把田主请到家里来收租,酒肉招待不说,还得把租谷一担担挑到田主家去。当时小小年纪的我,也去给田主送过租谷。因为一年收成的大部分交给了田主,所以我家虽然种了100多石(读担)谷田,但粮食却填不饱一家人肚子,还得大开荒地播种红薯,“以薯代粮”解决饥饿问题。我家那时每年红薯产量能过“万斤大关”。那时我家买食盐、衣物和交学费等开消,主要靠每年出栏三四头肥猪和卖些茶油来解决。那时我家有许多散布在各山岭中的片片茶山(油茶林)。记得每年暑假,我们三个较大的兄弟,天天要背着镰刮(除草的工具)跟爸爸上山去刨茶山。这是一项苦力活,在那烈火般的夏天,我们得顶着烈日干重活,整天汗流浃背,全身衣服都湿透。一个暑假下来,手上还要被镰把磨出许多血泡,最后变成硬硬的茧子。我家每年养出的三四头肥猪,每头都达三百斤左右。那时没有饲料卖(也买不起),全靠扯猪菜拌红薯、南瓜喂养。一句话,所有这些收益,都靠滴滴血汗结晶而成。
基于这样一个家庭,你可想见我们的父母把我们6兄弟和1个妹妹拉扯大,还送我们个个都读到初中或高师的书,他们的勤劳节俭,艰辛困苦,是多么不同寻常!
妈妈的吃苦耐劳精神,真的令人赞叹。“男主外,女主内”,除了田里和上山砍柴挖土等农活,她不参加外,家中的一切家务几乎都落到妈妈的肩上。虽说也有阿婆(奶奶)和大姐(大哥的童养媳,很小就来到我家,我们做弟妹的一直以“大姐”相称)帮忙,但先几年大姐还年小力弱做不了多少事,等到她长大时,阿婆又年老体衰了。所以“主内”的主心骨还是妈妈。那时她真的像一部开足了马力运转的机器,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就是夜深人静人们进入了梦乡时,她也还得为一家人纳鞋底、补衣裤,还得把第二天的一大堆猪菜剁好。到了挖红薯的季节,要把红薯藤剁碎晒干储藏起来,做猪饲料,得争分夺秒抓紧时间剁完,以免烂掉。而这紧急又艰巨的任务,妈妈多半是利用晚上来完成,所以她每晚只能睡三五个小时觉,甚至通宵不睡,实在困了就随便打个盹的情况也常有。妈妈还不只是缝补浆洗、煮饭做菜、煮稍喂猪、搞好卫生等室内事,还要到室外管理好一个可供10多口人吃菜的菜园子。一家人喝的和用的水,也不是像现如今安了自来水装置,伸手拧拧水龙头就能得到,而是要挑着水桶到距家七八百米远的水井里去挑来。还有一项繁重的劳作是“砻谷”和“抖米”。那时农村还没有碾米机,米粒从稻谷中弄出来,得把它放在“砻”(用竹木制成的去谷壳工具)里,人的双手握紧“砻钩”用力推动“砻盘”,使它一圈一圈地转动,才把谷壳去掉,得到糙米。糙米变成白米,又要靠人紧握“抖捶”往“抖窝”(石头制成的“抖米”工具)里使劲地一捶一捶抖,才能得到。由于有10多口人吃饭,其“砻谷”、“抖米”任务有多重,可想而知。妈妈完成上述种种任务,都是在背上揹一个、手中拉一个小孩情况下进行的,那该是多么不容易啊!然而,再苦再累,也从未听见她说过一个“苦”字和“累”字。那时人们把人丁兴旺的人家誉为“命好”。其实,这哪是什么“命好”,明明是个“劳累命”嘛。但妈妈听见人家这样称赞,她尽管累得腰酸背痛,苦不堪言,心里却是乐开了花,比吃了蜂蜜还甜呢!
我爸在我们那小地方则算个“读书人”,加上为人正直,处事公道,在村民眼中威望很高。凭他的水平本是可以走到外面去“闯一番世界”的。但一大堆呱呱待哺的子女拖住了他的脚,也就蜗居在小村庄度过了一生一世,连农村的“九品”“十品”(保长、甲长)的“粉末官”都没当过。他只被众人举荐担任过村里的小学校长多年。他当校长并不在学校上班,而仍然在家种田,是地地道道的“赤脚校长”,与普通农民毫无区别,所不同的唯一一点是:村里有人办红白喜事时,别的农民被请去是做“料理”,干的是挑水、煮饭、洗菜、抹桌、扫地等一类粗活;而我爸被请去则是当“先生”,做的是写写对联、接接客人、安安席位、主持司仪等一类体面活。喜事一办完,爸也就同别的农民一样回到家里,该下水犁田就下水犁田,该上山挖土就上山挖土。而且他这位“先生”还是个“作田里手”,别人会的农活他会做,有的农民不会的他也会做。我印象特深的是,他插秧这一招在方圆几十里的地方都有名。记得有一丘名叫“十担头”的稻田,是村里最大的一丘田。插秧时,只见爸爸站在这丘长方形田的这一头田埂上,瞄准田那头的尖角,先下水插下7株竖的秧苗,作为标本,然后调转屁股顺着这7株标本秧苖一一插下去,脚后退一步,手便横插秧苗5株,其速度快得犹如鸡啄米。插完一路上岸,竟与预定目标没有多少差距。远远望去,这5行秧苗,笔直得可以同木匠师傅打出的墨线媲美。要是这丘田的秧苗全由他一个人插完的话,那片秧苗就宛若广场上集合着一支训练有素的士兵队列,横、竖、斜3条线都可对直,整齐极了,煞是好看。
还令我刻骨铭心的是爸爸的“小气”和大方。先说他的“小气”吧。1951年我在资兴县银行上班后,每逢爸爸进城,我都会请他到饮食店去吃一碗肉丝面。开始几次,他吃了也就吃了,没说什么。多次请吃后,大概他觉得我花钱有些大手大脚了,趁我又一次请他吃面时,他便严肃地对我说:“这面条也太贵了,一碗就是2角钱,买米豆腐可买四五碗,买油糍粑可买20多个。红薯、包谷更是买得一大堆。以后不要叫我吃面了,随便买点什么不一样饱肚子?”记得当时资兴城有种特产油炸食品名叫“豆糯糍粑”,是1分钱一个,5分钱6个。花5分钱买6个这样的糍粑,像我这样食量小的人,是可以饱餐一顿的,要是买煮熟的红薯、包谷吃,当然就更省钱了。比较起来,吃面条的确是“奢侈”的。但不管怎么说,爸爸从老远的农村来到县城(且不常来),做儿子的我花这点钱请他吃碗面算得了什么呢?然而在勤劳节俭了一辈子的他看来却是“太浪费”了。你说说,我爸爸够“小气”吧。然而,爸爸并非事事小气,在诸如出资建桥修路,行善积德以及交朋结友等方面却是大方得很的。这里举个事例:我在县中读书期间,爸爸从牙缝里挤出3块银元给我﹙当时我县刚解放,伪县长及其地方武装队伍,还在与我们打“拉锯战”,物价飞涨,人们不愿收纸币﹚,叫我自己买布做件棉衣穿。当时班上几位与我关系特好的同学想去长沙谋职,而其中陈某某却缺盘缠。他得知我准备买布做衣而尚未买的信息,便向我借钱。我们是称兄道弟的“铁哥们”,在这关系到他前程的节骨眼上,我能不帮他?我脑一热,胸一拍,便把这3块银元全借给他作路费了,连借条都没要他写。事后一想,同学之情谊是尽到了,但如何向爸爸“交账”却成了难题。爸爸可是个一块铜板巴不得掰成两块用的人,对我把这么大一笔钱借给了别人能不生气吗?我不敢向爸爸说这件事,只好向慈祥的妈妈讲。出乎我的意外,当妈妈转告爸爸知晓了这件事后,他不但一点都没有责怪我,而且还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好同学有困难,帮人家一把是对的。”你再说说,我爸爸够大方吧。
用“严父慈母”来评价咱爸咱妈,真是最贴切不过了。
妈妈虽一字不识,但不是那种没知识素质差,粗俗不讲道理的人,而是心地善良,典型的“贤妻良母”。她无论对长辈、平辈乃至晚辈,都是非常温和相待,这在全村有口皆碑。
妈妈的慈祥善良,只说一例便足以证明:我在县银行工作时,有一天,邮道员送来包裹要我签收。我向在场的张某借来钢笔用,谁知刚动笔,笔尖就脱落了。张说“好啊,你把我的宅搞坏了,要赔。”我以为他是开玩笑,回道“好,我赔。”没想到他并非开玩笑,以后天天向我索赔。我知道不赔他是脱不得壳了,就在他又一次向我索赔时,我说“赔你钱吧,要多少?” 张说他的钢笔是金笔,要十五六元才能买到。我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想起爸爸说过“穷也要穷得有志气”这话,便从刚领到的工资中拿出16元给了他。当时的16元钱,刚好是我月工资的一半,可供我交单位食堂两个月的伙食费。说实话,我有一种被人敲诈了一回的感觉,心里很不爽。不久我回家探亲,闲谈中向妈妈说起这事,语气不免有点气愤。妈就劝我:“这事你那同事做得有点过分,但谁都会有缺点,你要原谅他,莫要和人家结仇。和人家结了仇,就会像丝线打了结,很难解得开。”我说:“妈,我真服了你。难怪大家都说你脾气性格好。”
妈妈的慈祥善良,对我一生产生了很大影响。
爸爸则不同,他在我的印象中是很威严的一个人,对子女的要求相当严格。他言传身教,教育我们要吃苦耐劳,要诚实做事,要和气待人,要发狠读书,要勤俭节约等等。众所周知,顽皮淘气是小孩的天性,尤其是男孩,少有老实巴交的。我们兄弟小时候也都跳皮捣蛋。但在爸爸面前我们个个都是“乖孩子”。哪怕我们正在任性疯闹着,只要一听说“你爸爸来了”,就会马上停下来“老实”得一动不动。说来也怪,其实爸爸并不凶神恶煞地打骂我们。只是他那双眼睛厉害,射出的光宛如利剑,只要斜着眼珠扫视一下,我们就会变成“见了猫的可怜老鼠”。这其中的奥妙,直到现在我都尚未弄明白,想学爸爸的这一招用来对付自己的儿孙,可就是无论如何都学不到手。
爸爸对我们的学习,要求更是格外严格,尤其是书写。或许是他自己写得一手好毛笔字的缘故吧,他总是“逼”我们不断地练字。为了多练而又节约纸张,每张纸总是先写中楷后再写小楷,直到写得满纸毫无空白无法下笔才罢。只可惜家里太穷买不起字帖,我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未能成为书法家。
爸爸是个很重视文化知识的人,他勤俭节约“抠”出钱来不买田不买土,而是供我们兄弟读书,连妹妹要求“要像哥哥一样去读书”,也得到他的赞同。所以,我们6兄弟和1个妹妹,个个都读了书,起码读到了初中一年级,有的还读到高师毕业。
除了大哥因16岁结婚17岁生子,家务拖累他没外出参加工作外,其他6人都“跳出了农门”,有的当了教师,有的当了干部。爸爸的智力投资收到了成效。妹妹曾开玩笑说我:“二哥,你这个处级干部、作家,是爸爸逼着你读书读出来的,对不对?”何尝不是呢,我小时候体弱多病,格外得到妈妈和阿婆的怜爱,把我“养娇了”。当我十一二岁离家到高小“读寄宿”时,特别想家,想阿婆想妈妈,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真不愿离开亲情浓浓的家到学校去过那种没亲人疼爱的生活。说来都脸红:有一次,阿婆摇动她那小脚走10里山路,把我送到学校。但当她转身回家时,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距她既不远也不近。待老眼昏花的她发现后面跟着的“小尾巴”是她的“宝贝孙子”时,已是到了日落西山,再也不可能把我送去学校了。无可奈何的她,只得把我带回家藏在楼上,以免被爸爸发现。我就是这样逃学的。你看看,没出息的我,要不是那时爸爸“逼”我上学,我能读成什么书啊,只怕初小毕业就呆在村里过一辈子了,哪能有今天的我,成为处级干部、作家,当上地区文联主席,被选为第四第五两届省文联委员、省文艺理论研究会理事、省儿童文学创作委员会委员呀?啊!我怎能不感谢爸爸对我的“严教”呢?
爸爸妈妈好不容易把我们兄弟拉扯大,他们却没有享受到“多子多福”的生活。我们兄妹长大后便犹如一窝小鸟翅膀一硬就飞向外面去工作了,留下的只有大哥大嫂在他们身边。而大哥夫妇也先后生了7个儿女,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外出的6位兄妹,每位也都生了3个以上的子女,也拿不出多少钱来孝敬父母。生于1908年的爸爸,早在1962年就病逝了,享年只有54岁。他患的不是什么不治之症,要是在如今,他不至于这么个年龄就离开我们的。他病重时,我正在长沙出差,当得知他住院的消息而匆匆赶到资兴县医院时,医师告诉我们他的病已无法救治了。无可奈何,我们只能含泪把爸爸从医院抬回家中。此时他已不省人事,什么话都没对我们说便走了!生于1907年的妈妈倒是高寿,活到了83岁,于1989年病逝。当时,我又正在长沙出席省第五届文代会。当我得知妈妈“病重”而匆匆冒着大雪赶回郴州时,妈妈已经永远闭上了她那双慈祥的眼睛。我连送她老人家的终都没送到啊,我有愧呀!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爸爸妈妈,现在我们生活好多了,可是,想向你们尽点孝心却做不到了,遗憾啊!
作者简介:
欧植竹,又名欧阳植竹,湖南省作协会员,省文联第四、五届委员,省文艺理论研究理事会理事,省儿童文学创作委员会委员,郴州市文联原主席。曾在《散文选刊》《瞭望》周刊、《中流》《湖南日报》《新湘评论》《湘江文艺》《文艺生活》《作家天地》《小溪流》《幼芽》等40多家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500多篇,其中有中篇小说《丁一进城打工的故亊》,小说《一票》《结婚彩礼》《我和方正的故事》,散文《爸爸为我流泪三次》《警惕“酒军”进攻》《不忘党的哺育恩》《“没用的东西”成长记》,童话寓言《镜子的品格》《蝉的肚子为何是空的?》等约20篇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