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明:祭母
马平
(一)
一早,天空清朗,阳光暖人,不似往年清明节阴晦的天气。
下午时分,天上浮起一层薄雾,朦朦胧胧的,风渐渐硬了,凉了。心里吁了一口气,这才是清明应有的天气,这才是让人神情黯淡、心痛如割的天象。
去年12月26日,妈妈永远离开了我们。悲痛中匆忙办了丧事,再去弟弟家中,独自坐在客厅里,恍惚间觉得妈妈还在一墙之隔的卧室床上静静躺着,偶尔会叫一声“马平”或者弟弟的名字“小华”。
叫弟弟找来家里的老相册,我轻轻地一页一页翻看着。相册里有爸爸妈妈青年、中年和老年时的照片,有姥姥的照片,还有我们哥仨小时候的照片。日月如梭,往事如烟,转眼间我们也老了,哥哥年近古稀,我已六十有四,弟弟则几近花甲之龄了。看着一张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想想父母在世时的往事,不由得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悲痛中神思恍惚,想为妈妈写点儿什么却静不下心来。那就等等吧,待心情平复了心境安稳了再动笔。
谁知这一等就是三个多月。过了新年,过了春节,过了我的生日(孩儿的生日,是妈妈的苦日啊),期间,俄乌战事爆发,国内新冠疫情由散点发生而吉林、上海确诊病例相继骤增,辽宁疫情防控形势随即紧张起来。转眼间,清明节就到了。我告诉自己不能再拖了,必须给妈妈给哥们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103天前的早上,那天是星期天。弟弟突然打来电话,说妈妈肚子鼓了一个大包,恐怕需要送医院诊治。他再给朋友打个电话咨询一下,然后通知我。很快,弟弟又打来电话,要我马上过去。我急忙穿了衣服,匆匆下楼,打车赶过去。弟弟说,电梯狭窄,担架无法上楼,只能他背妈妈下楼,然后开车送妈妈去医院。
弟弟下楼去地下车库提车,我和保姆陪着妈妈。
弟弟说,前一天他给妈妈洗了澡,晚饭也还正常。夜里妈妈叫着肚子疼,后来发现妈妈肚子鼓胀起来。今早妈妈吃不下东西,喂她一点水也吐了出来。此刻,瘦得不成样子的妈妈无助地仰卧在床上,闭着双眼,半张着嘴,呼吸粗重。
保姆周六休息,今早过来照顾妈妈。她说,早上还挺清醒呢,我跟她说,大姨,你儿子这么孝顺,你能活一百岁!大姨笑了,说我能活一百岁?
我静静地陪在妈妈床前。十几分钟后吧,妈妈的呼吸不那么粗重了,渐渐没有了声息。保姆说,可能是夜里折腾累了,这会儿大姨睡了。屋里突然静下来,我下意识地有几分不安和惶恐。但是又不敢说什么,怕说出来如果是真的自己无力无法承受。我俯下身子,凑近妈妈轻轻叫着:妈,妈!妈妈没有应答。保姆摸了摸妈妈的手和心口,说还是热的。我试了试妈妈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没有感觉。我又摸了摸妈妈的手和额头,感觉着妈妈的体温,心里稍稍安稳下来。
弟弟终于回来了。保姆赶紧对他说,你看看大姨咋了?弟弟大声叫着:妈!妈!你可别吓唬我!弟弟已经带了哭腔。他用手试了妈妈的鼻息,又摸了妈妈的手腕和颈动脉,立刻号啕起来。我劝弟弟冷静,需要找医生确认妈妈的状况。弟弟马上打了电话,正在小区另外一栋楼里出诊的社区卫生服务站大夫很快赶了过来。大夫摸了妈妈的脉搏,用听诊器听了妈妈的心跳,然后看了妈妈的瞳孔,对我们说,老人已经走了。
(二)
我和弟弟擦干泪水,强忍悲戚,开始张罗妈妈的后事。我们三兄弟不是墨守成规囿于旧习之人,妈妈的丧事便能简则简了。三天后,妈妈化作一抔骨灰,装殓入匣,暂且寄存,准备来年清明与父亲合葬。
最初的几夜,一直没有梦见妈妈。那天夜里,妈妈忽然进入梦中,居然是她中年的模样神态,亲切而慈祥。自此,每每夜半醒来,总是辗转反侧,不能安眠,不断忆起我所经历和知道的妈妈艰难坎坷的一生。
我对妈妈知之甚少。这世上没有我的时候,年幼不记事的时候,我不知道妈妈的经历有情可原;记事后到长大成人,我只享受着母爱,却忽略了妈妈的经历;妈妈渐渐老了,我忙于自己的工作、生活,顾不上询问、了解妈妈的经历——现在想来,愧对妈妈,追悔莫及——你这不孝的儿子!
妈妈是鄂北人,身世有些复杂。妈妈父亲一辈兄弟三人。我的大姥爷读过书,家里日子过得殷实。二姥爷是我的亲姥爷,应该没有什么文化。三姥爷好像沾染了什么恶习,很少被老一辈人提及。大姥爷没有生养子女。二姥爷有6个儿女(后来听姥姥说,她生了10个孩子,其他4个都夭折了),家里日子艰难,于是将大儿子和二女儿(我的妈妈)过继给大姥爷。
妈妈读过中学,在那个时代算是有文化的人了。1949年,妈妈辗转至四川。重庆解放时,妈妈于游行欢庆的人群中遇到昔日的同学。不久,妈妈进入刘伯承任校长的西南人民革命大学学习,结业后响应党支援东北工业建设的号召,踏上东行的列车,与一批热血青年奔赴东北。此时,新中国百废待兴,急需人才。妈妈先到中共东北局报到,继而分配到抚顺市委财贸部工作,其后与湖南大学毕业、正在抚顺市委工业部工作的父亲相识,相恋,结婚,这才有了哥哥、我和弟弟。
不知是不是我的罪过,我出生之后妈妈的厄运就开始了。父亲从市委工业部派到抚顺大伙房水库建设工地,负责工程机械管理,成为当时最年轻的科级干部。大伙房水库合龙蓄水后,父亲随工程建设队伍转战铁岭清河水库建设工地。此时是反右斗争后期了,耿直的父亲在向党“交心”材料中为爷爷的不公遭遇发了几句牢骚,因此被打成右派(1962年吧,父亲被摘掉右派帽子。1979年,父亲获得平反)。其时,妈妈已从市委财贸部调至市百货公司工作,由于工作积极,成绩突出,成为入党积极分子。单位领导找妈妈谈话,要求她与父亲划清界线——离婚。经过痛苦的思考,妈妈拒绝了领导的要求。
随后是三年自然灾害,我和哥哥与父母一起忍饥挨饿。父亲远在外地工作,裹着一双小脚的姥姥从湖北老家赶来,帮助妈妈照料我们哥俩,操持日常家务。
接着是文化大革命。由于站错了队(加入了未被当地驻军支持的群众组织),加之有同学揭发妈妈中学时集体加入过“三青团”(国民党青年组织——三民主义青年团),妈妈惨遭批斗、示众和殴打。
清理阶级队伍、“斗批改”运动结束了,单位群众组织的头头儿开始动员、逼迫妈妈下乡。几次抗拒无效后,妈妈提出两个条件:一是送姥姥和年幼的弟弟回南方老家,二是父亲和我们一起下乡。很快,小姨从武汉赶来,接走了姥姥和弟弟。然后,群众组织的头头儿谎称父亲单位已经同意父亲下乡了。1970年7月,单位逼着妈妈办理了全家户口和粮食关系迁转手续,派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拉着我们娘仨和家里仅有的两只旅行箱,以及包袱里的被褥和几件旧衣服,纸盒箱里的锅碗瓢盆,颠簸了整整一天,将我们送到辽东山区一个小山沟。
妈妈格外要强,不肯说软话求人家照顾,坚持到公社和大队参加政治学习,在生产队参加生产劳动。
妈妈戴着近视眼镜,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参加农事劳动之艰辛可想而知。尤其到了冬季,辽东山区天寒地冻,气温经常在零下30度左右,最冷的几天可以达到零下40几度。妈妈穿一件列宁式棉衣,戴一顶布面狗皮帽子,系一条毛围脖,双手塞进厚厚的棉手闷子里,拄一根底端钉了铁钉的木棍,脚登一双笨重的棉胶鞋,一步一滑地走在没膝深的积雪里或者早春河道闪闪发光的冰面上。那天我陪妈妈去大队开会,回来时经过河道,妈妈几次在沿流冰上滑倒。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妈妈从冰面上拉起来。那时,妈妈才四十几岁,沉重的生活负荷让她一下子苍老了。
那时,父亲逢年过节才能回家与我们团聚。妈妈一人带着哥哥和我(后来,弟弟也从武汉回来了),在这个偏远闭塞的小山村生活了三年,其难言的艰难困苦和沉重的心理压力,恐怕不是年少的我所能体会的。
(三)
所幸,我们家终于回城了。
我家先是在城北高尔山下一间平房住了一年,后来搬入浑河北岸商业局住宅一间20平方米(包括厨房和厕所)的楼房底层,妈妈和我们兄弟三人挤在一张双人床上。实在睡不下了,又在逼仄的屋里搭了一张窄窄的单人床。
那些年里,父母每月工资加起来不过一百三十几块钱。尽管家里经济拮据,生活并不宽裕,父母却一直资助大伯家哥哥、姐姐的学习和生活费用,按月给姥姥寄生活费。
人们常说严父慈母,我们家却有些不同。父亲常年不在家里,每次回来只待三两天,父子间的陌生感尚未完全消除,父亲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父亲思念妈妈,牵挂孩子,对我们自然疼爱有加。在我们眼里,相对于父亲,妈妈比较严厉,生气时责骂甚至动手也是有的。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妈妈退休了。但妈妈闲不下来,接受单位返聘,继续做她熟悉的百货物价工作,而且一干就是几年。
那时,我已经参加工作,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不过,在妈妈眼里,不管我们多大也都还是她的孩子。说来惭愧,已近而立之年的我,还是没少让妈妈为我操心。那天,妈妈到工作单位找我。送妈妈出来,走到浑河岸边,妈妈面色凝重,语重心长,批评我处理家庭生活矛盾过于冲动,“你呀,太不懂事了!”云霭低垂,秋风乍起,妈妈额发凌乱,皱纹清晰,眼中隐隐噙着泪水。
聊可欣慰的是,后来我先后在学校和林业部门工作,取得了一些成绩;从事文学评论和文学创作,于报刊发表了一些文字,出版了文集《与书为伴》。妈妈为我的点滴成绩而高兴,自豪,常常向他人夸耀自己的儿子。晚年的妈妈,坐在客厅沙发上,戴着眼镜,捧着报刊或者文学作品集,大声朗读儿子的作品,让我看了听了感动不已。
(四)
世纪末的1998年8月,父亲因病辞世。此后20多年里,妈妈一直跟弟弟生活在一起。
逢年过节和妈妈的生日,我和哥哥两家人会聚到弟弟家里,看望和陪伴妈妈。后来妈妈腿脚无力,行走困难,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我们哥仨商量后,弟弟为妈妈请了保姆。
保姆每周休息一天,如果家里有事会请一两天假。弟弟是单位领导,有时需要值班;我工作繁忙,很难告假;只有哥哥退休了,不时过去打替班,买些肉类和青菜,给妈妈做点可口的。后来我也退休了,辞了原单位的挽留和一家企业的文案工作,可以有时间照顾陪伴妈妈了。有时弟弟值夜班,我会陪伴妈妈一天一夜。除了陪妈妈看电视,回忆往事(好多时候,妈妈的记忆是含混的错讹的),主要是陪妈妈吃中饭、晚饭和次日的早餐,照顾妈妈洗漱,帮助妈妈方便。早晨,扶着妈妈慢慢挪到洗漱间。妈妈仔细刷牙、洗脸,一丝不苟地梳头。我站在一旁,为妈妈挤牙膏,拧毛巾,帮她拣起落在肩头的一两根银发。晚上,端了温水,蹲在地上帮妈妈洗脚,再铺好被褥,扶妈妈躺下。妈妈会叮嘱我,你关好门窗,也早点儿睡吧。
十几岁的时候吧,我摆弄着妈妈的手,用自己的手和妈妈的手比大小。我的小手是红润细腻的,四十岁出头的妈妈,手背已满是皱褶了。我不知道那就是无情岁月和艰难人生留下的痕迹,更不知道妈妈有一天也会苍老,衰颓。
最后的岁月里,每次腿疼得厉害了,支撑不住不慎摔倒了,或者控制不住尿在裤子里,妈妈总会抱怨自己:我干嘛活这么大岁数?真是拖累你们了。每次伺候妈妈洗漱,吃饭,妈妈总会客气地说:谢谢,谢谢你啦!那时,我眼里含着泪水,心里五味杂陈,泛起一种说不出的酸、苦和疼。我说:妈,我是你的儿子啊!你怎么跟我还这么客气?心里还藏着一句没有说出的话——妈妈,我还能陪伴你几回啊!
翻看手机微信,记录着妈妈卧床前后三个月我三次陪伴照顾妈妈:9月26日下午,10月4日一天,10月9日下午。而我最后赶到妈妈身边,她老人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了。
生命倒计时的日子,最后一年多时间里妈妈几乎无力行走,最后一两个月妈妈彻底卧床,饮食、便溺全靠保姆和弟弟伺候。妈妈骨瘦如柴,松弛的皮肤几乎紧贴在骨头上,超过一米七的躯体只有不到一百斤的重量。
殡仪馆最后送别妈妈。凝视静静卧在那里的妈妈,稀疏的头发,深凹的眼眶,瘦小的身躯,再看看弟弟儿子手中捧着的妈妈的照片——那是一张妈妈中年时的照片,年轻,漂亮,仪态万方。对比之中,生命之脆弱,人生之短暂,令人悲痛万分,感慨万端。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面对妈妈的骨灰——洁白而没有杂色杂质,头骨和一段腿骨几乎是完整的。看着妈妈的骨殖,心里翻起一阵钝痛,转念一想,已经升入天堂的妈妈终于解脱了,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吧。
坐在弟弟驾驶的车上,我怀抱着妈妈的骨灰盒,想起小时候跟妈妈在一起时的亲昵情形,心里念叨着:妈妈,我终于可以抱着你了,可你却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妈妈,你走了,不知道是否还留有人世间的牵挂,可我们兄弟从此就是没娘的孩儿了!
父亲离世后,每年农历春节和五月妈妈的生日,我们全家老少四代人会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辞旧迎新,祝妈妈健康长寿。
妈妈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由于哥哥家里有事,我们哥仨第一次没有聚在一起。
都说父母是家庭的主心骨和亲情的黏合剂,此刻,我才真的信了。
作者简介:
马平,男,辽宁作协会员,辽宁散文学会理事,抚顺市作协顾问、评论委员会主任。有文学评论、散文、诗歌、小说等见诸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