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一段时间来身体都不好,也许是受了风寒,也许是年迈缺少调理患上了虚损症。他不时的无力地咳嗽,一咳嗽额上的青筋和皱纹便会更加凸显出来。他平时都呆在屋子里,双手交互袖着,坐在餐桌旁,鼻梁上架一副老花,对着一张旧报纸,像在细读,像在苦思,又像四大皆空正在入定——除非咳嗽打破了他的凝静姿势。
然而今天,我看见他都出来好几遍了,老是努力地朝北望着远处稻田与山岗相连的路口。“望穿秋水”描摹的是不是这情形,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正在念叨的是夏哥,因为这与我的心意相通:夏哥确实很久没回归了。以前个把月必然回来一次,这回算来都隔有三个整月了。他让我保管的猎枪我清楚地记得已经都擦拭过三次,而他吩咐我的是每月只需擦拭一次的。
这个时候有点时间,我也就陪着伯父并排站着望。我念夏哥是为了盼着他回来,好跟他去采猎。而伯父的牵念则是有着另一种情怀。失去的孩子最好,外出的孩子优秀,身边的孩子将就将就:这大概是在那个多子多福的年代,上了年纪的父母的普遍观念——伯父想夏哥的心情我能理解。
当我离开伯父到村前坎头下的小河准备哄引鸭子归来时,想不到却和夏哥打了个照面:原来夏哥这次是从大坝河边的下片路回来的。我带着夏哥急匆匆地去见伯父,伯父那个高兴呀,让人会瞬间联想起孩子的天真烂漫!你看,他那慈祥的脸上的皱纹和青筋,都堆成一朵沉淀着岁月风霜的大花了。
夏哥陪着伯父进屋子去了,我不能跟着去。我还得要去迎接我的鸭子 “耕耘”归来,接着我还要牵牛喝水添草料,再接着还要给猪喂食。喂猪食特耽误时间,一大一小两只,大的欺小,小的霸道,不看它们吃完,总能把盆料拱翻。
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次两位兄长又争执起来了。这次竟然由平和的辩论很快就升级到脸红脖子粗,再升级到两人都拿对方的人格来说事。夏哥嘲笑汉哥是懦夫刘禅,是烂泥抹不上墙的阿斗;汉哥则讥讽夏哥是 “狭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是伤害生灵最多只闭一只眼的枭雄(指的是射击瞄准)。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的比譬是否恰当,可曹操的类比却让我牢牢记住了。我从二年级开始,就一遍一遍地翻看着家藏的十几本《三国演义》连环画,深知曹操会在梦中仗剑取人首级的,过后他自己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有选择的话,我都不和夏哥睡一起。相反,汉哥在家,我通常跟他睡。心想,不管阿斗怎么烂泥抹不上墙,他肯定不会在睡梦中舞剑,我会睡得很心安。而且,汉哥还会讲述生活中许多常见的,在我自己却想不到其中含意的趣事,他会让我听着听着进入梦乡,在另外一个精神世界里仍旧快乐着。
这晚,汉哥不在家,我只好走进了伯父房间。他正在床上斜靠着床头的箱子照例抽着烟,时不时来一阵变调的咳嗽。我一边品味着熟悉的烟味,一边翻开被子闪进去:我很多时候也会跟伯父同床共被,经常是汉哥不在家的时候。
将军山在家乡田园的西面,距离我们村子不过六七里,遥望过去,山形犹如巨大的春笋刚冒出芽头似的,颜色暗黛。实际上相比起东、南、北其他方向的山峰来它并不算高,只是由于它坐落的位置靠着大坝河下游,周边的冈峦相对比较平矮,离我们村子又较近,其上的崖壁、巉岩怪石更是缺少草木的点缀阴蔽,所以就显得格外的粗犷威武了。关于它的名称,想必就是这样来的吧。
夏哥还是走在前,我跟在后,猎狗则忽前忽后。起先的一段田埂路路面小,那“赛狐”几次都几乎把我绊倒。它太多事了,一会儿在一株小树根部扬起一只后腿洒水,一会儿在稻草堆中打几个滚,一会儿竟然在草丛中刨出一条四脚蛇来:看来它也是养精蓄锐太久,兴奋异常。
对于夏哥打猎,伯父心中是存在矛盾的,暗地里他常常会说夏哥学打猎不好。他是旧知识分子,从家乡四面八方的各个村子的老老少少都无一例外的尊称他“连先生”,便知他是公认的一方水土孕育的通儒达识。他不赞成杀生,特别不赞成大规模杀生。他信天主,可对因果报应似乎相信得更执着。他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位屠夫,在临终时,总难咽气,痛苦极了。幸好碰着一位高僧,那高僧见此情景,马上端来一盆水,盆上放一把杀猪刀,摆到床前,这屠夫才安然而去。 “屠与被屠,以毒攻毒,孽缘循生,因果环复”,据说化解的作法就来自于此。伯父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那样,虽然他明明知道,那是他根本掌管不了的遥远将来的事。
伯父的仁心,跟他接受的教育有关。他小时候就读的是教会学校。他曾经多次跟我说他在城里念书时,他的先生就教学生们不要杀生,特别是春天不要打鸟。他的先生还让他们熟背这样的句子:“劝君莫射春林鸟,子在巢中盼母回。”然而,他同时又十分怀念广州酒家的 “清蒸黄花雀”。每逢有人跟他聊起华夏菜系时,他总免不了要叨念“黄花雀”的菜名以及其中的美味,有时还会得意忘形,以亲尝过那样一种高级品味而流露出身份特殊的自豪情态。很明显,虽然那道菜他只体验过一次,但确是终生难忘。
那时的人还没有环保意识,正所谓“金银珠玉家中宝,海味山珍席上馐”的年代,何况名城酒家的大厨化腐朽为神奇的烹饪绝活,迷倒年少时的伯父不足为奇。
不知道现如今的伯父在吃清蒸鸟儿时是什么滋味和情感呢?我很多时候都想问一问,又担心会背上“犯上不敬”的罪名,就终于未敢开口。
……
夏哥点火抽烟了,我也打住联想,赶紧行快些,没再问。
这天的运气不错,一到山脚下就来了一枪“狗头雕”,打中了一只当年成长起来的嫩鹧鸪。可惜射击太靠近,半边身子都几乎打烂掉,又加上“赛狐”的撕咬,弄得都仿佛羽毛卷肉团了。
再沿着山脚绕过半里地,猎狗又捣搅出来一只鹌鹑,枪响鸟坠,干净利落。
我情不自禁地赞道:“今天神枪手啊!”夏哥吹一下枪口的硝烟,招手叫我去装填弹药,然后踌躇满志地问:“知道这儿是什么山吗?”
一听便明白不是要我回答的,我就等待。
他笑了笑自己答道:“这是将军山。在‘将军’面前弄枪,不用出点真本事来被看衰!”
话撂得相当高大上,要是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我肯定嫌他太骄傲,可是夏哥说出来我就佩服。
绕山走完了一圈,再也没有发现猎物。时间又过得那么快,下午夏哥还得赶回县城,我们都有一点焦急烦躁了。
这时,天上浮着的几块白云之间,正有一只雄鹰在展翅翱翔,夏哥便把气洒到它身上。明知距离太远够不着,他还是对着白云就是一枪。
随着一声炸响,天上传来一串凄厉地啼鸣,于是就看见那只刚才还在悠然画圈的鹰,现在却慌乱地使劲儿扇动着翅膀,蒙了好几个方向,才朝着山那边狼狈飞去。
看来,面对死亡,雄鹰和野鸡没有什么两样。
地上,猎狗“赛狐”却还在抬着头直往天上吠。
我很有点儿忍俊不禁了,心想:这天的狩猎过程真有点实践了古代兵法的理论:“一鼓作气”,一到来就是大的;“再而衰”,接着是小的;“三而竭”,再接着只好对空放枪了
……
就在我空泛思想时,前面十几米处突然“嗖嗖嗖”传来声响,一瞅是一条跟猫类似的畜生蹿了出来,袋鼠般的跳跃着向山上逃走。
“树狸!”夏哥大喊,猎狗闻到了,拔腿就向前方追去,我也在后面随着跑。
“快过来!”夏哥急忙大喊。我回过头,才发现是猎枪已经放空了,夏哥正在急着要我给弹药。
毫无疑问,树狸是枪声加狗叫声给惊动出来的,看它那般亡命的情形,刚才肯定是被吓破胆了。
我们快手快脚地装好弹药,也就立刻沿着猎狗的方向追着上山。可是两只脚终归跑不过四条腿呵。追了一程,来到半山腰,面前出现一块半月形的浅草地,除了我们上来的地方,周围全是带刺的荆棘和灌木丛,没法再前行了。那野兽和“赛狐”都不知所踪。我们喘着粗气,夏哥摇了摇头,他干脆就坐下来等猎狗了。
我感到十分可惜,老是放不下心中的假设:假设当时没有放空枪,这四脚猎物就很可能被我扛着了——自然还得假设那畜生能自动蹿出来。
等人烦心,等狗更烦心。不甘于无聊,我小心躲过棘丛,闪身绕到一尊高大的石崖后面。呀!别有洞天,又是一出开阔地。夏哥听到惊诧也跟过来。这小地块上最让人意料不到的是竟然还生长着几棵稔子树,与我仿佛高,树上结满了果,熟过头了,都变成紫黑色了。
摘稔子的时间早过去了,现在这里还有熟果挂在梢头,想来是跟这里的特殊地势有关,就如同“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一样。
不知什么原因,这年我们几户人家的小村子都没有人上山采摘稔子,我们今年也就没有尝过这野生佳果。如今既然将军山土地神殷勤待客,不管三七二十一,甩掉所有碍手的东西,施展开五爪金龙的绝技,把甜津津的果子直往嘴里填。
到底是饿了,早餐没怎么吃饱,随身带的一小袋红薯干,大部分都奖赏给了“赛狐”,余下的早就消化掉了。
夏哥也摘了吃,吃多吃少我没注意,如今他却把我的手按住了。
我用迷惑的眼神望着他,他放开我的手,说:“好吃吧?”
废话不答,我又要去摘。
“吃了不少了,你看,这里剩下的也不多了,我们把它们摘下来吧。”
大哥的话不敢不听,我的肚子虽然还在拼命咕噜着要吃,两手就得跟夏哥保持一致,把甜果一把一把地摘下来装进小袋里。摘完了,也不很多,刚好装够一小袋。这时夏哥才吩咐我:“这些就带回去给大家也尝尝鲜吧。记住,从小就应该学会:好东西要分享。”
我咀嚼着他的教导,忽然又觉得奇怪,他怎么就知道家里人今年没尝鲜过稔子呢?
时间赶人,我们只好回家了。走到富村背,公路上正停着一辆县城的救护车,后车轮陷进松软的泥坑,司机开着车嚎叫着,两个女护士在车后推,车子不停战动着,就是上不去。
当年,就算县城的公路,都好似放大的搓衣板,行驶在上面的汽车便如同疯牛赛跑。乡村的公路就更不用说了,不但高低不平,还到处有深坑,车轮没碰上算好运,车轮滚下去就只有认倒霉了。
夏哥碰见这样的事情没有不管的,他把枪给我拿着,就上去帮着推车。凑巧,我们生产队的管水员,我叫表哥的也走这儿路过,夏哥叫他也一起推。一声轰鸣,车子终于起来了。夏哥跟护士司机说明缘由,决定搭便车出县城。
夏哥把枪交给表哥管水员,交代他送我回家。并吩咐我,猎物一只给伯父,一只给村里的“五保户”——这“五保户”是和我们同村住的一位老人,也总是体弱多病,他的生活也是挺让人唏嘘的。
这是夏哥的做派,打到有猎物,总是各方分送的。有人不理解,说他如此爬山涉水熬着辛苦到底为了什么。现在我明白了:有好东西要分享。他是这样教我,更是这样做的。

比较之下,冬天我很少跟夏哥去出猎。可少不等于无,少中时常也会出现精品,精品都让人回味,并且越回味会越觉得意兴盎然。
少能胜多,物稀为贵,体现出一种生活的哲理;古人的词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就是对这种哲理的具体诠释。
这次寒冬狩猎,正值冬至日。民间有“冬至大过年”的说法。虽然说法有很大的夸张,可从中可以体会到前人对这个节气的特别重视。有些地域还喊出:“不管家贫家富,冬至总要吃餐肉”的口号。那时代吃肉是稀罕事,整年没几次的。我们家穷买不起,这次打猎就是为了争取实现“一顿肉”的目标而去的。
天很冷,前几天连续霜冻,村前的池塘和村后的水浸冬稻田,水面全都硬邦邦冰溜溜的,像一面面大镜子。鸭子走下去都找不着水,只能在上面不断被滑倒,惊惶得嘎嘎叫唤。
这天更刮起凛冽的西北风,村子周围的竹林大树发出鬼哭狼嚎似的声响。我衣衫单薄,说实在的十分不愿去。夏哥就极力地怂恿和诱惑。说什么这样的天气是绝好的机会,猎物会被冻僵,像鹌鹑鹧鸪不用开枪就可以轻易抓住;说什么“棒打狍子勺舀鱼,野鸡跳进饭锅里”所形容的,就是因为天气冷出现的景象。
“棒打狍子勺舀鱼,野鸡跳进饭锅里”是我读的地理课本的句子,老师讲解东北平原的富庶时就要我们全班同学齐读过,然而是不是天冷所致的景象就忘记了。现在夏哥重新讲出来,格外亲切,觉得有理。于是心一横,豁出去了,就答应跟他去,哪怕自己冻僵了被野鸡抓住也得试一程。
这次向东北方向去,夏哥说那边山岭比较背风,猎物喜欢聚集取暖,找出猎物的几率比较大。
走了十多里路到山脚,开始爬山了。越向上风越大,爬到半山腰就冻得受不了,连“赛狐”都直往后躲,夏哥只好决定返回山脚下巡猎。
以退为进,是没办法的办法。没有猎狗,夏哥和我也不能够嗅出鸟兽的气味,把鸟雀野兽从荆棘树丛中鼓捣出来。另一方面,纵然夏哥有如簧的侫舌,他也无法说服猎狗“赛狐”遵从他的旨意,咬紧牙根顶风冒寒坚持上山顶打猎吧?“智者千得,难免一失”,有时人就得顺从狗的意愿。
随着狗重新来到山脚,沿着山涧而上,行了不远就是一条由梯田接起来的开阔长廊。稻子收完,稻田干涸,到处都堆着塔状的稻草垛。夏哥高兴了,说这样的地方就是狩猎的好地方。鸟儿要下来寻找食物,野兽要跟踪来寻找美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只需藏好身,坚守待猎,定会有收获的。我们就拆散人家的两个稻草垛重新垒起一个藏身窝巢,连猎狗也拉进去,并且将它栓在我的脚踝上,免得它看见猎物不安分。夏哥在预留的瞭望口上架好枪,叫我扫描外面,然后他就气定神闲地抽烟了。
一支烟的功夫,下面凸出来的山转角处果真来了一只。“狐狸!”我紧张地低声喊。夏哥用手拉开我亲自看,立刻手托住枪就要瞄准射击。
一会儿,他松开枪掀开稻草墙走出去了:原来来的是一条家狗,他后面还跟出一个农民大叔来,他们是来挑稻草回家喂牛的。
“喂,老哥——”夏哥老远便喊,“刚才你再迟出现一步,你这狗就被我当做狐狸做掉了。”
那 “老哥”走了过来,笑着。夏哥烟酒不分家,派过去一支,双方话匣子就打开了。此时我也走出去。老话说“物以类聚”,“近朱者赤”,互相熏陶。夏哥豢养的猎狗“赛狐”竟然也有夏哥的热情,瞅见来了一位“新客”,蓦地一蹿就要招呼过去。我忘记了解栓绳,受猛力一拖,我就来了个四脚朝天。那畜生还不安生,拉不动我前进就转圈,我的另一只脚让禾苗残蔸卡住,我的两只手胡乱在稻田里抓摸,狼狈的样子惹得两位大人哈哈大笑。跟来的那只狗笑了没有,那就不清楚了。
我爬起来了,一边整理衫裤,一边大骂猎狗,恨不得踢它一脚重的。
当农民大叔挑着两座小山一样的稻草晃晃悠悠地走后,夏哥又将刚才的情景进一步引申。说天上倘若真有神仙的话,当时祂就会看见,我刚才在地面上摆出了一个“大”字:“大人物的‘大’哟,那种姿势可不简单的!”
他越扯越远,竟然说到明朝明太祖。他说朱元璋在布衣的时候就曾在路上摆过“大”字,后来就当上皇帝,还说这都写进了历史书。
……
不知过了多少年,在我浏览了《中国通史》和其他历史书后,我才弄清楚所谓的明太祖摆大字的事,纯粹是民间的杜撰或说书人的编排,历史书上根本没记载。其实传下来的故事也不是摆什么大字,而是放牛娃朱元璋在路上睡觉排出“天子”两字,被刘基刘伯温撞见了。他惊讶之余,便认定这小子将来必定是手掌至尊大印之辈,于是就死命辅佐他。最后打下万里江山,建立了大明。夏哥说的摆“大”字,说的“写进历史书”,应该是他自己的胡诌。
夏哥胆大,与之面对,总给人一种神勇而威严的压抑感,他说的话不由人不恭听不相信。很可能因为这样,他有时也就会伺机去兜售 他的“假冒伪劣”。
有一个鲜明的事例。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国连续打下了敌人的高空高速侦察机,世界都因此大为震动。虽然,当时的国防部长陈毅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说是“用竹竿捅下来”的,但是,《参考消息》却登出了内幕:那是地对空导弹的能耐和功劳。夏哥能接触到当时还是秘密发行的限制报纸《参考消息》。周末他回来,关心时事的伯父急于想知道事件的始末经过,就叫夏哥介绍介绍。夏哥环视一下屋子,见只有伯父、汉哥、我和他四个人,就关紧门,颇为详尽地说出了导弹打飞机的事。
“导弹为什么会追着飞机去打呢?”汉哥问。
这也是我要知道的;伯父心中也一定有这样的疑惑,我猜想。
夏哥仿佛自己就是导弹工程师,眼睛直视汉哥,神气活现地解说道:“这都不知道?亏你还是优等生!”夏哥对汉哥说话有这种习惯,第一句往往贬损,然后再实质,“导弹的弹丸是用磁铁做的嘛。”一边漾出鄙夷的神情,一边再拿出历史例证,“秦始皇怕人带杀器入宫行刺,就用磁铁做门,进宫时谁身上有刀剑匕首,谁就会被粘住。难道这典故你都忘了?”
立时我彻底信服,并且对夏哥的学识高山仰止,从此对“导弹”的铭记和痴迷也入骨入髓。后来到学校上课,我就为了想得到一小块磁铁,为了亲自探究一下它的神奇,我果断以自己的智力与辛劳跟劳改农场的干部子弟同学做交易,帮他做了两个星期的“义务”作业。
直至后来我自学了高等物理,懂得了导弹的原理之后,我才明白,夏哥当时就是信口雌黄。他自己根本就不懂导弹是怎么回事。他就是凭着“你们都不懂我就懂”的胆大包天,把汉哥镇住,把伯父忽悠,把我塞进了“磁铁”的荒谬迷宫,让我痴迷了不知多少度春秋。
……
农民大叔临走前,他给夏哥指了一个好猎的去处。他说左面山脚间绿裙子般的竹林里,总有许多斑鸠栖息。只要你能摸前去,好运的话,一枪能敲下几只来。
伯父曾说过,斑鸠是没驯化的鸽子,肉好吃,营养比家养的鸽子还丰富。我们当然很想猎一些回去。我们赶过去,猎狗才一进竹林,那成群的斑鸠就啪啪啪地飞起来,咕咕咕叫着再结成大队飞向右面山脚的树林里,相隔可远着哪。
夏哥说这季节在白天猎这种鸟最难,这时候它们合群,眼睛多,不容易埋伏接近。一只鸟发现了人,它飞起来就惊动全部。要在春夏间,它们一对一对分散,专心致志做巢孵卵,那才方便把它们打下来。
放弃了斑鸠,又转到梯田。百无聊赖中,夏哥忽然对我说:“我教你打枪吧。”
语气很平和,但对我来说无异于惊雷炸响在耳旁。打枪?成为猎手?我梦寐以求的事啊!不过从来未敢当真过。
夏哥自从把枪交给我保管的那天起,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经常会跟我讲小孩子打枪的极端危险。一边讲述一边做出夸张的肢体动作,说枪弹射出时,后坐力很猛,伤人会很严重的。还举例子,某某猎户家的孩子偷枪玩,枪一响就把肩骨都撞断,废了一条手臂,等等。
现在夏哥居然要教我打枪了!是感激我人前狗后追随他“踏破青山人未‘长’”呢,还是希望我忘记“冻僵的鹌鹑鹧鸪随手抓”?
做大人真好,说话可以随意两边倒。若干年后,大嫂称呼夏哥为“常有理”,想一想真是太确切了,这是没有绝顶聪明的智慧头脑是想不到这样“实至名归”的雅号的
……
夏哥先叫我看他。他站直身子,端平猎枪,眯着一只眼睛瞄着远处,整个人如山停岳峙,岿然不动。
“就这样的姿势。”夏哥说。
我认真看着,一会儿他又说,“转一个方向再看,仔细观察每一个部位和每一个动作。”他放下枪又重新端起,连续给我示范了多次。最后,他把猎枪交给我,叫我站好,要我模仿他的样子端起枪……
“怎么搞的,要端稳,不要抖动,枪口要水平!”夏哥声音很高,一次一次帮着把枪管往上托。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平时我拿枪没有那么吃力的,现在要我把枪端平,竟然感觉猎枪是如此的沉甸甸,枪口老是要往下落。
“你还不够力量。”夏哥说着,带我到梯田田埂的一个高坎,让猎枪支撑在坎上,我就站在坎下瞄准。这样一改真好,对我来说就轻便多了。
要真放枪了,夏哥用手一边指点一边再三叮嘱:“三点成一线瞄准,瞄准那棵小松树。扣扳机时,千万注意屏住呼吸。听我数三下,你就扣。”
夏哥边说边转到我的后面开始数数,“一、二、三——”我记得我当时头脑中好像有蜂群乱飞嗡嗡作响,又好像空洞一片万籁俱寂,听到“三”字,我便使劲扳机。
“砰——”随着一声巨响,我立时感觉整个人好像被冻住,笔直站着,犹如魂魄游走的僵尸。夏哥大声地叫了我好久,我才大呼一口气,回过神来。
啊!我放枪了,我竟然放枪了!
恢复过来后,刚才绷得快要断的心弦,现在是十二分的轻松。但是我又马上用左手按捻枪托顶过的右肩,看看有没有伤筋断骨,因为枪响时我确实感到了肩膀有大的震动。
证实了肩膀完好无损,我更加放心地高兴了。我正要跑过去看刚才我打中了小树的哪个部位,被夏哥阻止了,他说我刚才是斜着向天放的枪。
“你打中了也只能是天上的神仙,神仙你打的中吗?”夏哥微笑着,一边在装弹药。装好了,他叫我重来,要手把手教我,说我刚才是闭着眼放的枪,不算数。
这次,夏哥像教初学写字的孩子一样,抓住我握枪的手,瞄准。他的手指也叠着我的食指搭在枪机上。就在我闭着一只眼,瞪大一只眼睛看准小树时,我搭在扳机上的食指忽然一紧,眼前突然火花四射,接着就是抢的爆响。不远处的那株小松树,也发出“唰”的一声响,小树枝和绿色的针叶纷纷洒落……
原来,夏哥为了让我克服害怕,让我不要闭着眼睛开枪,特地这样做的。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目睹不如实践”,猝不及防被夏哥强迫着睁眼放了一枪,就近目睹了猎枪喷射的硝烟和四溅的火花,以及体验了伴随着的震耳欲聋的爆响后,我真切地感觉到心中的畏惧居然大大减少了。
接下来,夏哥干脆把田地里的一只“桶房”(收水稻时用来打稻谷的大木桶)滚过来,停放在离射击点八九丈远的地方。桶底朝着高坎,并用黑土在中间画了一个斗大的圆,接着 “命令”我对准那圆圈射击。然后,一切都是由我自己操作,夏哥只在旁边观察指导。我一枪连着一枪,枪声在两边高山间不断回荡,刺鼻的火硝味不断地弥漫在空气中,又迅速被风卷走。直到火药用完,那“桶房”成了米筛,我的射击才罢休。
我终于学会放枪了!
夏哥真不愧为县城著名的体育教练,教授方法果然非同一般。他只花了小半天的功夫,就让我的射击技术从零到基本掌握了要领,并使我的心理素质来了一次大的升华。
现在,连我自己都相信:除了力气,我已经接近大人了。
我甚至开始滋长要和夏哥比高低的野心。
从此,我不再仅仅是猎枪的保管员了,我还是它的小主人。
后来,我就用夏哥的猎枪,打下过几只专门在清早来窗外唱哀歌的“屎坑鸟”,打死过一只几乎每天都要来我们的晒平掳去小鸡的鹰隼,猎杀过一条隔三岔五就来村子叼走一只大母鸡的老狐狸……

2018年农历八月廿八日,夏哥终于忙完了阳间诸事,追随古人到另一个世界逍遥去了。他英灵永住的华居也已经乔迁去了极乐。他会不会俯瞰尘世,下探一眼他的兄弟呢,我不知道;我清楚的,是我再也无法在地上排出“大”字,让他畅怀大笑了。一想到这,我的胸襟就弥漫起巨大的空虚和悲凉;每念及此,我还就特别想知道夏哥在那边的心情怎样。
趁着热血还在羸弱的身体里环流,趁着岁月还没有将记忆掏空,趁着寒假慷慨馈赠的一段暇日,我便撷取在心中残存的一瓣春红,捡起剩余的一枝夏绿,捧出珍藏的一抹秋的金黄和冬的银白,仔细地把这些碎片联袂,将它们和我的深情糅合在一起,再融进永恒的四季之中——
春秋轮回,思念渺远……
定稿于2019/01/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