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亲历苏北蝗灾
崔兆咸
蝗虫属于节肢动物,身体一般绿色或黄褐色,咀嚼式口器,后足大,适于跳跃。蝗灾,是指蝗虫引起的灾变,多伴随大旱而起,一旦发生,大量的蝗虫会漫天而降,成群结队,游走在平原田间洼地,吞食禾田,使田间作物完全遭到破坏,引发严重的粮食短缺而发生饥荒,增添民间的疾苦。
诚惶诚恐“拦蝗会”
过去人们面对肆无忌惮破坏庄稼的蝗虫灾难,束手无策,敬畏而又惶恐不安,江苏北部乡亲们以 "蝗神"敬之。
那时的苏北里下河地区,祓神庙(俗称“十方土地庙”)的前间殿和大庄子土地庙内的东侧墙上,往往贴有一张“蚂蚱将军”的神像。人们对它施礼膜拜,期望它向虫神头头“蝗娘娘”说说好话,以劝阻“蝗娘”伤害庄稼。此外,当时农民在每年的水稻含苞前后,要专做一场“拦蝗会”,竭力劝阻“蝗娘娘”不要率部下“蝗娘”们光顾本地。所谓“蝗娘”,亦是对众蝗之称。那时,人们绝可说出“蝗虫”二字,因为这是大逆不道的。小孩子若说了,要遭大人掌嘴或撕嘴的;大人见了蝗虫和蚂蚱,也不可随便伤害,以免它会向顶头上司“蝗娘娘”告状,惹得“蝗娘娘”风颜大怒,派蝗虫部队作报复性“扫荡”。
为了对付蝗灾,往昔地方上会举行“拦蝗会”,以阻拦蝗虫为害。此活动仪式感很强,多是以锣开道,三角小红旗在前面引路,一青年扮作“蚂蚱将军”,戴个蚂蚱形的假官脸(假面具),或脸上彩画成蚂蚱状,在小旗后手舞足蹈。接着,扮装成的耕、读、渔、樵者跟随其后,众男乡民尾随助威。这浩浩荡荡的“拦蝗会”人马,每至庄头或三岔路口所设的香案处,“蚂蚱将军”就捧着燃香蹦蹦跳跳,与“耕读渔樵”们绕着香案转一圈,跪拜天地,祈祷道:“某某地方百姓举行盛会,以香火供拜忍气吞声娘娘及诸虫神,求保田禾平安”等语,然后由“蚂蚱将军”把香插入香炉,再启程前游。
可是,即使乡亲人集伙成队做了“拦蝗会”,也并不能保证当地不闹蝗灾。如苏北历史上暴发还算轻的,也是最后的一次蝗灾就让我遭遇了。
飞蝗临空众生相
1944年(民国33年)夏,大田禾苗正长得绿油油的。我地听说少数地方刚提前做了“拦蝗会”,便也积极运筹办起来一。不想,在一个上无云丝,下无风丝,太阳烁烁的早上,兴风作浪的飞蝗们忽然铺天盖地从北方而来。一时间,地处里下河腹部的建阳县(今建湖县)被闹得天翻地覆:无数数百成千的青苗被蝗虫啃得光光秃秃,这些地方就连田埂、沟畔上,也被食得寸草不留。蝗虫去后,只留下满地蝗屎。一些虽未遭蝗虫啃的禾苗,也被群蝗压得叶折茎断,田野里一片农民的呼哭声......
那天,是闰4月的中旬。一早起来,人们一发现北面来了一望无际的飞蝗,就惊恐地呼儿唤女地逃入室内。那些可怜的裹足妇女,一边踉踉跄跄地挪着小脚朝家奔,一边喘吁吁祷告:“蝗娘娘不要见怪,我妇女家不晓得尊神驾到,乞求宽恕.......”她们躲避“蝗娘”,尤其是在月经期的妇女,更不能让“蝗娘”们闻到身上有血秽味,因为这惹得众人怒骂:“就是你的身上不干净,才成了惹蝗的‘害人精’!”
此天蝗虫来时,妇女们都呆在家长跪烧香,求“蝗娘”和“蝗娘娘”高抬贵手,莫伤禾苗。小孩子们则都被关在家里了。大人们怕孩子出口不逊,得罪了蝗神,更怕伤了蝗虫,引来大祸。可不少小孩子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大人拇指长的、褐黄头、青颈、黄翅的蝗虫,都好奇地伸手想捉,这就遭到大人的打骂,有的还被罚跪,向“蝗神”请罪。
老年男者,乘大群飞蝗尚未来到,匆忙执杖,拿着大香到土地庙里敬土地神。若有供“蚂蚱将军”神像的,就分别求它们向天马行空似的“蝗娘”求情,请它们行空时不要停翅,或过境不犯。
壮年男子汉们,则都涌上自家田头,敲锣、敲铜盘、敲铜炉盖子、敲火油箱等,美其名曰:“欢送蝗娘起程远驾”。
这种吆蝗方式想以铜铁器的吃亏惊走飞蝗,实在效果微微。饥饿的蝗虫自不怕吓,半饱的蝗虫虽会被惊飞,然而飞不数丈就又落下。它们很贪婪,不胀饱肚皮是绝不肯罢休的。于是很多赤手空拳的男子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蝗虫,向空揸开,求它们远走高飞......
当时流行着这样的话:“‘蝗娘’来了女呆家,烧香求神保一方;男子田头送‘蝗粮’,手捧锣敲为肚肠。”所以群蝗到时,人们虽心怵得脸无血色,却不敢有任何怒言怒语,连生火煮饭也不敢了。因为据说软烟是触犯蝗神的。
不过,当时也有不少有识人士对蝗虫深恶痛绝。如清末举人盐城钟庄孙大鹏就认为吆蝗是徒劳的,所以佃户向他急报蝗灾时,他两手一揸,说:“它吃得也见人(方言意:没办法,让它吃算了。”他的这话,后来竟成了流行至今的建湖一带的歇后语:孙大鹏吆蝗虫——吃得也见人。
人蝗大战道无奈
我的爷爷崔金铭,是个经农又经商的不信邪者,他向来藐视“蝗神”。那一年他虽身患重病,却不听我祖母的劝阻,拖着病体,带着6岁的我前往田里保苗吆蝗。
这对我来说,心里自是很高兴,感到比关在家里的孩子们幸运。我跟在爷爷后面,出了朝东的小院门楼,抬头瞧到高空像蠓虫般大小的飞蝗不断向南飞,就瞪着大眼向空中吐唾沫和挥拳头。当我神气十足地随着爷爷转过南沟头嘴,无垠的空中都是飞声如雷的蝗虫了,使我的神气大减,我不由紧张起来。继而,飞蝗愈来愈密,整个上空渐渐像被蝗虫群织成的网罩住了,阳光渐渐消失了,天地间成了一片灰色,朦朦可怖。随后,大地越来越暗,阴沉沉的,我怵得心里怦怦乱跳。
我和爷爷刚到芦沟河南200米处的田头时,天上、地上、水上都是惊心动魄的,向着一个方向飞、爬、游的蝗虫了。它们劈头盖脸得让我不见天,不见地,也不见人影。沟河的水面上,尽被面盆大或笆斗大的“蝗虫撮子”(方言:蝗虫聚成的团块)盖住了,它们争先恐后地向南游移。地面上已不见草苗,都是密密的、层层的蝗虫,个个头朝上,似立着行走样;树上由根到梢到每叶片,都歇满了翻蛆似的蝗虫,树杆和树枝一下子粗壮了好多倍,不少树叶因承受不了群蝗,纷纷下落。那部没来得及落篷的八桅风车,不仅张张篷的两面叮住厚厚的一层蝗,而且车四根柱、车桅、车缆、车轴、车盘轮、槽桶、上㧜头、下撑剪等,都被群蝗叠成一个粗肥的”蝗塑车“。天地间的整个立体,全被蝗虫控制得水泄不通,连空气都觉得稀薄了不少。吆蝗人只能以衣遮头,背北面南,可背后由头到脚,时时像有机关枪在扫射似的。我的身上遭蝗虫击得疼痛非常,吓得缩头蹲身打颤。
而我爷爷此时敲起了铜脚炉盖子,使田里数丈范围内的蝗虫似雀,哄腾而起,又与暴雨般平行飞来的蝗虫相撞,一下子,田里和水面上积起厚厚的一层,只只四爪朝天,瑟瑟乱抖。我见此法不错,顿时勇气大增,迅即脱下外衣,骂骂咧咧地以衣乱舞。我虽人小力弱,但挥衣打去,总要打死击伤数百个,很快,在我身子的下面,积起了尺把厚的蝗尸。
我正挥衣击蝗打得起兴,可爷爷的敲铜炉盖声忽然越来越弱,一会儿竟不响了。我忙奔到爷爷身边。只见他面向南,手捂胸口,正中蹲在蠕动的蝗群上喘着粗气。我忙把衣裳盖住他的头,又拾起铜炉盖敲了起来,与四面八方的锣声和铜铁器声遥相呼应着。
不大功夫,爷爷叫我停敲。因为他发现每株稻叶上,虽都挤有二三十个蝗虫为,叶梢也全都半腰折断了,但叶片和茎遭咬的却有限。爷爷方明白我们所遭遇的都是些吃饱了的蝗虫,它们是朝阳方向飞行中,累了,落下歇脚的,一待蓄足了精神,仍会展翅飞走的。
我本不想许诺扫打蝗虫地玩,无奈见爷爷太过痛苦,只好扫兴地蹲在他的身边。此时旷野里除了吆蝗的人外,路上无一行人。大家一是怕踩了满地覆盖着的厚厚的蝗虫,造成“罪过”;二是因为穿过“蝗幕”十分困难,还易被飞蝗击得眼泡脸肿的,不成人形;另外,稍有不慎,就会有数只飞蝗扑入嘴中。后来我听说,不少吆蝗人因为疲惫得躺在“蝗毯”上休息,身上很快又盖起了厚厚“蝗被”。
我们祖孙俩只在田头呆了个把时辰就回了家,也幸亏回了家,才免得更厉害的蝗群大潮般涌来。
归途中,我更恨蝗虫如飞石般地击打自己,一边缩着头扶着爷爷,一边咬牙切齿地用力狠踏蝗虫,每走一步,都要葬送它三五十个......
那天,稠稠密密、无穷无尽的蝗虫,在太阳要落山时,才无踪无影。当天空露出晚霞后,男女老少纷纷涌向田头,见禾苗狼藉得不堪入目,个个呼天抢地。当人们听说二里路外的百多亩禾苗已已“全军覆没”时,心里才有了点莫名的安慰。
可叹的是我年仅52岁的、患病的爷爷,因吆蝗时劳累过度,从此卧床不起,并于当月26日离开了人世。而我的背后,也被蝗虫击出了数不清的小紫斑点,过了好多天才消失.......
蝗灾虽在苏北已成了历史,验证“妖为鬼域必成灾”的断言,全国各地以及全球范围发生蝗灾的地方仍此起彼伏,所以人们仍需要防范蝗虫成灾,要根除蝗虫大量繁殖并迁飞的环境条件,以免蝗灾重返。
作者:崔兆咸,江苏盐城建湖大崔庄,1938年12月生,长期从事乡基层工作,发表几十篇水乡农耕回顾文章及水墨工笔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