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母亲(外二篇)
高彩霞
1999年清明节午夜子时,我的母亲,与父亲一样不多不少走完了她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的77个春秋。
母亲是位坚韧、万事不让须眉的刚强女性,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都是在忙碌,只有在睡觉的时候,听不到她说话,她有干不完的家务、操不完的心。
她出生在一个很富有的地主之家,她的奶奶与四位叔父辈的男人支撑着一个庞大的李氏家族,她的大伯负责处理李氏与外界交往的一切事宜,打点着官场上一切来来往往;她的父亲(行二)负责家里的供销,上下百口的内需,家里所产的粮食或牲畜的倒卖,都是他管理的范围;她的三叔,管理李氏所有庄稼的种植,监管长工的一切事物;她的四叔是位私塾先生,每天之、乎、者、也大讲孔孟之道。母亲与父亲都是他的学生,将母亲许配给父亲也是他关键的两句话:“这个男子忠厚老实、品德好”。难得那个年代女孩能读书,读过《四书》《五经》后,三纲五常的古训是她改变不了的世界观。又被其父亲关入西院的闺房与堂妹、表姐们学做女红,父命难违,以四十只羊、十六匹马、十六头牛、数十匹丝绢和首饰细软等物,一顶花轿抬到了夫君家。用母亲的话讲,一下就被其父亲推进了火坑,再就没翻身。
做新娘的当晚,就有上至二十二岁、下到四岁半的四男、三女没了母亲的七侄儿女,排到眼前,唤一声婶娘,那一声呼唤,唤出热泪千行,唤出善良、唤出刚强,没有大侄儿大的年龄,便就当起娘,上有耳鸣的婆婆,中有一位游手好闲的大伯哥(听母亲讲,勤劳善良的我未谋过面的大娘,就是被不争气的大伯气死的),再就是什么事你看着办的顺良夫君。重任在肩啊,二十岁的姑娘。没办法,谁让出天花,标致的脸上落下坑坑洼洼,不然也不会下嫁到这样人家,好办,有个富有的娘家做后盾,何愁日子过不好,那种好斗的天性,被激活,一个从没下过厨的大家闺秀,第二天就成了这个家的“最高统治者”。
谁能料,新婚后的一年,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席卷中国。打土豪、分田地,一夜间,富庶一乡的娘家人,被赶的赶、被抓的抓、被打的打,统统赶进牛棚候审,就连你那份嫁妆的数目都为婆家划上了富农的称号,物品一律充公,地、富、反、坏、右是属于牛鬼蛇神的行列,永无抬头之日的黑色岁月,换取了你的青春华发。那群没娘的孩子在你的庇护下渐渐长大,自己的儿女接踵而来,又夭折而去,你用柔弱的双肩承载着失子的悲痛,用常人没有的毅力支撑着风雨中飘摇的家,你的两鬓挂上霜花,为了子女们在人前抬起头,动员丈夫远离家乡,绕了半圈的路,最终落户在安达,因为你知道了,无论你走到那,成分论的大中国,都甩不了富农的“桂冠”。当你看到自己的儿女因成分不好,入不了党、入不了团,在单位、在学校受歧视,你就踏上了改变命运的征程,向你认为不合理的成分论进行挑战,往往返返奔波与各局委部门之间,安达与家乡之间的证明材料就有一尺厚,靠自己的嘴巴去游说;靠小恩小惠打动他人的贪心,整整三年,硬将富农变贫农。改过成分的那一天,你哭了,那是我记忆中你唯一的痛哭。为了你的六个子女挺直腰杆做人,你将自己的血液榨干了,59岁的某一天,从此你便不再健康了,迟缓的动作取替了你总是风风火火的矫健。在六个子女各个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后,阅过人世百态的你与父亲手捧《圣经》做了虔诚的基督徒。
在我的记忆里,八岁后好像没有大声哭过,母亲去世的第二天,按照母亲的信仰送葬,在整个仪式的过程中,牧师说了什么,教会的众人唱的什么,听不清楚,只有我的身体一直抖个不停,我明白,我在强忍着悲痛坚持着,母亲被推进炼炉房的哪一刻,一种撕心的痛,颤粟的身体已经失控,扶我的陈姐说句:“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一句话,一种洪水绝堤的崩溃,泪水呀,哪里来的这许多泪水,我要将这37年的泪水还给母亲吗?回来的路上、饭店的桌前、亲朋好友的劝慰,依然难止泪水的奔涌…….在丈夫的关照下,默默的回家昏昏沉沉的病了,丈夫说:“太累了”是呀,太累了,那种心太累的感觉,厌世了,望望儿子稚嫩的脸,如不要我承担做母亲的责任该多好!
嘈嘈杂杂的通勤车、熙熙攘攘的人流、纷纷乱乱的人世“如地狱之火的人舌”真的够了,渴望起寺院青灯木鱼的那份淡然宁静。身体渐渐好起来,重又回到尘世中,还没静下的心,仅仅23天,我的婆婆突发脑淤血,走完她70年的人生里程。
★忆婆母
婆婆有四儿一女,孩子渐渐长大,树大分枝,我的丈夫男孩中最小,结婚后顺其自然的与老人在一起过,婆母身体硬朗,家里的一切都由她一人操持。
婆母出生在河南省孟县的一个比较清贫的家庭,天生好动的个性,早早的就参加了革命。四八年就入了党,担任过妇女会主任,孟县下设几个区,分别担任过三区、四区的区长,后提升为孟县的共青团书记,挎着枪,领着民兵闹革命,在组织的介绍下,与前来增兵的某军的一位营教导员(丈夫的父亲)相识后,我可爱的婆母,便为了一个叫爱情的的伟大情感,放弃一切,千里迢迢去中国最南端的海南岛某驻军部队,寻夫去也。一头扎进了自己的情海里,与丈夫荣辱与共相伴了34年。
随夫过漂泊的军旅生涯,随夫转业到北京工作三年、又随夫支援大庆来到了北方的黑龙江,一个过惯南方生活的女人,睡不贯北方的土炕、吃不贯北方的酸菜干粮,到后来习以为常。十年浩劫的文化大革命,丈夫被打成当权派,组织出面,让其离婚划清界限,她讲:“四个儿子了,怎么划的清呢?”划不清,就随夫下放到农村改造,体验。
四年的农耕生涯。婆母,一生都在随夫、随夫,随夫随得丢掉了建国前就参加工作的那段工龄,这是婆母对我提起往事的一丝遗憾。与见多识广的婆母很好相处,我们婆媳之间都有一份相互的理解与包容。
如果说,我母亲的走,给我带来的是那份血浓于水亲情的痛;那么,婆母的走,给我带来的是一份长久失落的痛,生活在一起14个春秋,彼此的生活习性了如执掌,每天一进门,映入视线的那一头白发,一声带有浓浓河南乡音的“你回来了”,突然间,在你眼前没了踪迹,你会觉得莫名其妙的空旷,这种空旷让你不知所措,没有经历的人,不会理解那份失落的相思。走在大街上,突然看到类似我那两位母亲的老人,心中都会怅然许久,真的羡慕有母亲可探的人。
★默默的父亲
1998年清明的那天夜里,我的父亲走完了他人生的77个春秋,在我的记忆里,体现父亲的特征,只用二个字就可以“默默”。
这个给我生命的人一直都是默默的、一丝不苟的做着他认为应该做的一切,默默的做人夫,与母亲一生都很少有感情上的交流。多子的家庭,看到父亲在家时多是睡觉(每天都是在上班、倒班),发工资时,也是默默的将钱交给母亲,没有一丝的炫耀,对待子女也是以他特有的方式默默的关爱,从来没有听他夸过那位儿女,也从没听过他高声大骂那位儿女,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练毛笔字,“之”字的最后一笔怎么也写不好,父亲就把着我的手,按着笔顺,慢慢的运笔,告诉我顿笔、提腕、回峰收笔,姊妹六人中,我“奢侈”得到父亲手把手教的父爱最多。
在我的个人问题上,父亲的干预与反对,就是三个月内,没有和我讲过一句话,用沉默抗议。
到了晚年,他与母亲可以面对面的静坐下来,也依然是母亲在说,父亲在听,他既不吸烟、也不酗酒,不会打麻将,枉然他那一手好书法也没有给我们留下一片墨迹,直到今天,我都在想,父亲这一生你有过爱吗?你有过恨吗?诚实、善良、平平淡淡、有些怯懦的一生,应了好人一生平安。
其实,在我的性格中也突然体现出来自父亲的那份遗传基因,越来越喜欢默默、默默的看书、默默的干家务、默默思考问题、默默的思念着默默的父亲。
作者简介:
高彩霞 ,女,1963年生人,现居海南省海口市,文学爱好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