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一个吻(外二篇)
戚思翠
有一种牵挂是世上最美的牵挂,便是母亲的牵挂;有一种语言是世上最美的语言,便是母亲的语言;有一种歌声是世上最美的歌声,便是母亲的歌声;有一种亲吻是世上最纯洁的吻,那就是母亲的吻。
母亲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妇,她虽离开我们33个年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眼前,尤其她的歌声常在耳边回响。母亲的歌声很美,清脆嘹亮、婉转柔和,无论春夏秋冬,无论何时何地,母亲总是歌声不断。她的歌声,凝聚在繁重的劳动中,回荡在繁琐的家务上,缠绕在生活的细节里,流淌在岁月的长河里……我曾不止一次地遐想过,如果母亲识字,她一定是个能歌善舞之才。
母亲只活了59岁,她会唱百首歌。母亲不仅会唱很多革命歌曲,而且对《红灯记》《白毛女》《红色娘子军》《苦菜花》《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秦香莲》等电影里的唱段,亦都唱得有声有色。孩时的我们,大多在母亲的歌声里甜甜入睡。母亲的一生极其短暂、平凡而艰辛,但她毫无怨言,总是用自己卑微的歌声,坦然面对生活的酸甜苦辣与喜怒哀乐,我们就是在母亲的歌声里长大的。
在我刚开始有记忆,还躺在母亲身边睡觉时,便跟她学会了几首革命歌曲,《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学习雷锋好榜样》:“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幼小的我,压根不懂歌词意思,只是稀里糊涂地跟母亲学唱。特别是那句“雨露滋润禾苗壮”,直至后来读书方知其意。母亲总是利用睡前一段时间教唱,声音很低很低,母亲说,千万别闹醒“他人”。
在我成为一名小学生时,母亲进了“扫盲班”。夜幕下,母亲轻悠地哼着小调,自黑漆漆的外面回来了,见我们在煤油灯下写作业,便迫不及待地抢过我手里的铅笔,说:“今晚的扫盲课,我不但学会‘白求恩歌’,还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说着,母亲用她那粗笨皲裂的大手,哆哆嗦嗦地在纸上写下她那笔划繁多的名字。昏暗晕黄的灯光里,母亲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临睡前,母亲一如既往、倒背如流地背诵一遍“老三篇”(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纪念白求恩)后,便轻声唱起《唱支山歌给党听》《共产党员张思德》……
在我成为一名高中生时,母亲的头发过早地花白了。因我住校,很少听到母亲的歌声了。一个周末回家,见门敞开,屋里无人。隔壁四婶告诉我,说母亲最近胃痛厉害,去庄上拿药有些时候了。怕我回来进不了家,门没锁,让我自己热饭菜吃。目睹家中一切,我脑海里不时浮现出母亲常是手捂胃部,忙忙碌碌、疲惫不堪的样子。为了我们,母亲节衣缩食、起早贪黑、积劳成疾……母亲的胃病就是饿累出来的啊,却很少舍得买药。我的泪水簌簌而下,一边烧火热饭菜,一边情不自禁地哼唱《妈妈的吻》:“在那遥远的小山村, 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妈妈曾给我多少吻, 多少吻!吻干我那脸上的泪花,温暖我那幼小的心……女儿有个小小心愿……再还妈妈一个吻,一个吻……吻干她那思儿的泪花,温暖她那孤独的心……”一转头,蓦见母亲泪流满面地站在厨屋门口,一动不动,俨然一座雕塑。见我看到,她无比激动地对我说:“小翠,这首歌你在学校学的吧,太好听了!晚上教我唱啊,我好喜欢!”
我中专毕业那年,母亲查出胃癌晚期。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我一直陪伴在她身边。那天,母亲打完杜冷丁后,高兴地问父亲:“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呀,一打胃就不疼了。”一旁的我,心如刀剜,泪如雨下,赶紧回厨房给母亲煮鱼汤。当我端着鱼汤刚出厨门时,忽听一阵尖细、轻柔、微弱的歌声自堂屋飘来:“……再还妈妈一个吻,一个吻……吻干她那思儿的泪花……”母亲在唱歌!母亲喝了几口鱼汤对我说:“小翠,看来妈真的不行了。这歌有三段,那么熟悉的歌词,现在想了半天都想不出来。你再教妈妈唱一遍……”我吞咽着泪水,与母亲一起吟唱《妈妈的吻》。
唱着唱着,母亲的歌声越来越低,轻得像羽毛一般。唱着唱着,母亲已沉沉睡去,苍白的脸上荡漾着无比的幸福,母亲陶醉于自己的歌声里。目睹即将离世的母亲,再一次,我的泪水哗哗而下……忍不住,在母亲脑门上轻轻印下一个吻!也是我成年后“还”给母亲的第一个吻,更是给她的最后一个吻!因当晚七时半,母亲驾鹤仙去……
★父亲似牛
父亲是地道的农民,但他永远似一头牛。印象里,从没看见父亲闲暇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甚至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他都有忙不完的农活,直到生命止息。
在我牙牙学语、蹒跚走路时,父亲已三十而立,却年轻气盛,身强力壮,似一头牛。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饥饿年代,父母成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田间耕耘,我常常成了他们的“小尾巴”,最忠实的田园观望者。那时候,犁田全凭牛,劳作全靠人。灌溉靠大篷车、踏水车,或人工担水,没有半点机械化影子。老牛常是“风吹遍体无毛动,雨打浑身有汗流”。哎嗨嗨嘿……哦呃噢……呢唠唠哦唉唠唠……漆黑夜空,空旷田野,万籁俱寂,只有孤寂困乏的牛倌和疲惫不堪的老牛摸索着犁田。那时,整个村只两条牛,庄上赶到舍上,舍上牵到庄上,两头老牛日夜不闲。当老牛累倒在田里,又不得不靠人力拉犁耕田。吾父就是出了名的拉犁高手,麻花腰样的粗绳斜套、紧箍在赤光的脊背上,拚力拽拉犁耙向前、向前……几岁大的我站在田埂,瞪大眼睛望着父亲步履维艰地拉犁,那时光简直是度妙如年!每当母亲心疼地用热毛巾轻擦父亲肩背上的绳血印时,他却乐呵呵地戏称自己就是一头老牛,不晓得疼呢。那时候,父亲是生产队队长,什么事都得自己带头做起。所以,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早觉得生产队的事就是我们家的事。
在我头扎羊角辫、脖系红领巾成为“红小兵”时,父亲人到中年,却踌躇满志,大展宏图,似一头犟牛。父亲光明磊落,为人低调,话语不多,从不张扬,卑微活着,胆怯如牛。但他深爱土地,在土地里默默奉献了一生。他从不争高低,不生是非,不拿不义之财,不受无功之禄。他常说不属于他的他不要。亦曾有人用小恩小惠“贿赂”他,发现后立马退回。他还经常主动帮助一些老弱病残之人。在那个风雨飘摇、无比动乱的年代,于外,父亲带领村人,一边向贫瘠的土地要“高产”,一边煞费苦心地“大搞资本主义”,以至于“WG运动”中被批斗关押致抑郁症,后平反昭雪,恢复原职,却死不肯入党;于内,父亲时常教诲我们:做人要正直,要像牛一样诚实勤劳!“要得出人头,就在书中求”“书中自有黄金屋”。所以,父亲“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读书,读好书,成人成才。我们似乎没辜负父亲希望,在那“十年浩劫、读书无用”、“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苦年代里,硬是认真刻苦地学习,每学期都捧着红彤彤的“五好学生”奖状回家。如今,兄妹四人一个公务员,两个高级教师,最为逊色的我,亦能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字。
在我人至中年、尘埃落定时,父亲已步入老年,他却老骥伏枥,不减当年勇,依然像一头倔强的老牛。由于父亲常年辛苦劳作,又嗜烟如命,还常与父老乡亲一醉方休。我们苦口婆心地劝了不知多少回,但父亲一意孤行,竟放出狠话:“宁可不要命,不能无烟酒。”后来一语成谶,父亲最终因自己固执离开了我们。2010年春,父亲,这头老牛轰然倒下。难以置信的是,父亲病倒后,自始至终,从没一件脏物。每次大小便都要自己去洗手间,哪怕后来需要三人同时架着他走,也决不会用一下自便器。他说:“你们不嫌我脏,可我自己嫌脏呢。”临走那天,依然如故。 那是个刻骨铭心、生死离别的黑色日子。一早,已穿好寿衣的父亲,奄奄一息地躺在那。忽然,他吃力地将头拗起,作欲去洗手间的启示。赶紧架父亲去了洗手间。坐在坐便器上,父亲忽然诙谐地说:“看来,这次真的要走了哇,你妈在那边等急了……”刚回原地,父亲就吐。这是父亲第六次大出血。每次出血,日夜守护在他身旁的我们,都忍不住轻声哭喊着:老爸,撑住,撑住!生怕父亲一下子离开我们。而父亲每次都很平淡地说,孩子们,别怕,我只是将要去另一世界照顾你们的妈!但这第六次也是最后一次出血,我可怜的老父亲,终于支撑不住了,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状。他似乎耗尽了毕生的力量,就像老牛临倒下的那一刻,挤出最后一滴泪!
如牛一般的父亲驾鹤仙去,已整整12个年头了。十多年来,我们阴阳相隔,唯有梦里相见!我们是多么思念父亲,思念娘亲啊!亲爱的父母大人,真的对不起!您们为了我们这群儿女的生计,几乎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甚至一辈子没有穿一件上好的衣服,也没有时间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过,却永远像一头默默无闻的老牛,一肩挑着生活的重荷,一肩担负着我们的未来,直至耗干心血……
★父爱如天
“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那粗茶淡饭将我养大……”午休时,忽自窗外飘进这首歌。一曲未终,我已泪流满面,睡意全无。关于父爱,人们的发言一向是节制而平和的。母爱的伟大,往往使人们忽略了父爱的存在与意义。其实,父爱一直以特有的沉静的方式影响着子女。父爱怪就怪在这里,它羞于表达,疏于张扬,却巍峨持重,故有聪明者言:父爱如山!我却要大声说:父爱如天!
当我们一个个自娘胎呱呱坠地,于产房外总有一默默等待焦虑已久的男子,他迫不及待、笑逐颜开地走了进来……此时,他心头早有一个天大的责任——父爱。我的父亲,与千千万万的普通父亲一样,他虽是一个卑微的农民,文化也不高,又不善言语,但却一字千金!记得他常教育我们的话语16字:“本分做人、踏实做事,与人为善、多做好事。”父亲虽然很贫穷,但他用那无与伦比的胸襟,难能可贵的精神,为我们兄妹四人撑起了别样的天空。他的爱像广袤无际的苍穹似珠穆朗玛峰大山,环绕着我们,保护着我们,滋养着我们,激励着我们,使我们在漫长的人生旅程中,坚强勇敢地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今天和未来。
在那重男轻女的上世纪60年代初,当我无声地来到这个世界,被接生婆判了“死刑”,准备用蒲包裹好扔了时,一个男人蓦然出现了,他,便是我父亲。接生婆对父亲说,你就别看了,赶紧扔掉吧,巴掌大的细丫头,被羊水呛死了。父亲不信,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我,泪流满面地哀求接生婆救我。父亲在接生婆指教、配合下,将我肚里羊水,一口一口地往外吸……我没有辜负伟大的父爱,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抢救,终于我声带器官里发出了一丝“猫叫”声。
当然,这一切,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说我命真大,孩时就差“磨”死,各种疾病都有。特别在幼年,经常性的夜里求医抓药,父亲为此操碎了心,跑断了腿!我五岁前的记忆大多模糊了,但有一点记得清楚:自小是个“药罐子”。一见“根二爷”(赤脚医生),就骂他“毒辣”,因他不是给我打针就是吃药,或是针灸。每次都说,宝宝乖,不痛,可每次让我疼得哇哇大哭。我像一头暴怒的雏狮,在母亲怀里乱蹬乱踢……母亲流着泪将我交到父亲怀里。因父亲特别威严、“凶狠”,自小我们兄妹四人都惧他。他瞪一眼,吼一声,我们谁都不敢动。所以,我的病愈,都是在父亲监护下完成治疗过程。母亲常调侃我父亲真有“天大的本事”,其实这个“天大的本事”就是指“冷酷的父爱”。
后来上学,知书识礼,才慢慢明白,父亲的“凶狠”与“根二爷”的“毒辣”,都诠释了一个男人天大的责任与深沉的父爱!而这种父爱,往往使儿女毫无觉察,甚至易误为“敌”。因父爱总是默默地藏于心底,有时还板着面孔扮演着冷血“怪物”,易与儿女形成隔阂。父爱不像母爱那样温柔体贴,随处可见。父爱似一座静穆的大山,顶天立地,高大巍峨,深远厚重。就像冰心老人曾说过:父爱是沉默的,如果你感觉到了,那就不是父爱了。母亲的爱都在温柔的言语里,而父亲的爱都在沉默里。哪怕是落泪,也是在儿女看不到的角落里。父爱总在紧要关头,叱咤风云,化险为夷。父爱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记得我十岁那年,一场政治运动,将无辜的父亲关进了“牛棚”,本来就穷得叮当响的家,亦被洗劫一空,包括屋外的树与草垛。风雨萧瑟噩梦连绵的春夜,我们全家人(除父亲)被迫睡地铺,恍见一瘦削似青面寒光的高个黑影闪门而进,一眨眼,那人便悄然无声地消失于门外的雨幕中……翌日早才知,被指认“走资派”关押了的父亲(生产队队长),夜里被好心的看守放归。而父亲却没有忘记送来一枝我梦寐以求的礼物——五分钱一枝的带橡皮擦的铅笔。
同年九月底,父亲“平反”释归。当他身心疲惫、头发零乱、胡子拉杂、满面沧桑地匆匆走进风雨飘摇的家里,一眼瞧见我病恹恹地瘫在那,喘着粗气,咳嗽不已,不能动弹时,他像似触电般一个箭步跨至我跟前,一把将我搂在怀里,热泪簌簌滴落我的脸上……当母亲对他说我已瘫两三个月,一直治不好,现又高烧不止时,他的额头青筋直暴,一言未发地急转身出门,直至黄昏才借回一笔钱。
父亲背着我,踏着暮色,疾步如飞地到八里之外的秦南医院,给我看病。谁知途中,乌云翻滚,雷声隆隆,倾盆大雨,哗哗而下。为不让我被雨淋坏,父亲默默脱下自己的上衣,裹在我头上。雷电交加,大雨点无情地抽打在父亲光秃的脑门上,他却在雨中一步一滑、一颤一歪、步履维艰,连打着喷嚏,艰难而坚毅地往前挪去……当医生宣布我生命垂危,急需输血时,父亲一声不吭,毫不犹豫地伸出他那骨瘦如柴的膀臂。抽完血后的父亲,既是热冷齐袭、失血反应,更因心力憔悴而当场晕倒,一时间昏迷不醒。可那时的我,很不懂事,认为父亲因疲劳睡着了。而父亲给我输血,就像他平时从衣袋里掏出一块水果糖那样简单……如今,每每想起此事,深为自己的年幼无知而浩叹!尤其是多年后,都不懂得什么叫父爱,觉得“没有”父爱,认为父亲所做的一切,天经地义,理所当然,非常正常,非常平淡。
俄文学家高尔基说,父爱同母爱一样的无私,他不求回报。父爱是一种默默无闻、寓于无形之中的一种感情,用心的人才能体会到。父爱是山,但比山更雄浑;父爱是海,但比海更广阔。父爱更像一首深情的歌,细腻悠长,含蓄婉转,润物细无声。父爱如天,包罗万象。不是吗?想想我们由小到大,父亲从未对儿女表达过他的爱,总是平平淡淡,甚至冷漠无情。但我时常在想,如果没有父亲的言传身教,我又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如果没有父亲深沉的爱,我岂能活至今日?更不会为自己的人生梦想而坚持到底的。
万爱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父母就是一本大书,书中溢满大爱!母爱如水似海,父爱如山似天!
作者简介:
戚思翠,笔名:田心、草根等。江苏盐城人,自由撰稿者。于《世界日报》《侨报》《泰国中华报》《中国人口报》《中国建设报》《中国环境报》《中国建材报》《中国安全生产报》《中国青年作家报》等全国各地报纸、杂志发表小文1500余篇。参加各地征文获奖证书60多枚。作品《藏在伏天里的爱》荣获江苏省第22届报纸副刊好作品散文类一等奖;散文《说说我经历的五个龙年》获第五届“中华情”全国诗歌散文联赛金奖;散文《在异地,咀嚼乡愁》获“鲁迅文学杯”全国文化精英大赛联赛金奖。小说《最后一次党费》荣获武汉《新传奇》“喜迎建党100周年”征文赛一等奖,并入选其作品集;散文《故乡的秋》在第四届中国当代散文精选300篇全国大赛中获三等奖,并入选第四届《中国当代散文精选》一书;散文《铁血丰碑》分别被新四军江南指挥部纪念馆和苏中革命历史纪念馆编入“红书”;散文《红色档案映耀“党史”》获常州市“档案映耀百年记忆”征文奖,并编入常州市档案馆《常州档案》杂志,同时荣获2021年“三亚杯”全国文学大赛银奖;散文《我跟父亲学插秧》,获亭湖区“文史亭湖”征文奖,且编入《文史亭湖》(2021卷);散文《崇文重医戚家庄》编入盐城市《盐都名村》;散文《芦花礼赞》被列入湖北孝感初中语文试卷。数十篇小文编入有关杂志书籍。座右铭:为梦而活,活在梦中。不图名利,享受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