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年
作者/于井和(网名 萧萧雨)

(一)
每当看到襁褓中啼哭的婴儿,扎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娃娃,我的心一阵酸楚。提起童年应该是欢乐的、温馨的;而我的童年却是忧伤的、阴暗的。思绪一下子回到六十年前。
妈妈是在病床上生下我的,那是1955年春夏之交的一天,随着一阵哭声,一个男婴呱呱坠地,哭声中有几分悲凉、几分哀怨,似乎他本不该属于这个世界。全家人高兴之余,一个难题摆在父亲面前,按理说父亲高兴才是,因为他终于又盼来儿子,有人传宗接代了。这是因为在我以前已经有两个哥哥夭折了,大哥死时都15岁了,具说是伤寒病。那个时候因病死人太平常了。可是父亲却高兴不起来,因为病床上躺着的是三个病人,优其是母亲,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哪来的精力、奶水喂养孩子?平民常说:“快长大,长大后好当官,当官吃百家饭”,我下生就“当官”了,是东家阿姨,西家大妈(以后常随爸爸吃帮工饭)用她们的奶水喂养了我不足三个月,后来吃什么,不得所知,反正没有奶粉。像拉扯小狗子似的,居然活下来了,命大。可能是老天顾意要惩罚我吧。
母亲去世时,我刚刚四岁。父亲送走母亲,又“发送”了两位久病的亲属。生活的折磨,老父亲未老先衰,憔悴的面孔,弯腰驼背,腿还有伤,走道一瘸一拐的。父亲才五十多岁呀!四个孩子的五口之家,沉重的担子压在父亲的肩上。既当爹又当娘,一个破碎之家的爹娘,一个缺衣少食的爹娘。
祸不单行,福不双至。三年自然灾害落到中国人头上,有多少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成“食堂”,吃代食、棒子瓤,榆树皮,杨树叶。吃得人们浮肿拉“憋肚”,憋得嗷嗷叫。那时,父亲摔着老面子向管理员讨点精食补充我的营养。我是老爸的心肝,关键时刻父亲总想着我,可能是传统观念,男孩就应该吃香、得脸,再加上我又是最小,姐姐们也格外疼我。
为了摆脱生活的窘境,不得不将三姐四姐先后送到二姐家,寻求生路。也给老父亲减轻负担。
由于命运的捉弄,厄运又降到老姐头上。
眼疾很厉害,无药可医,经人介绍说,梁后有一家老两口,日子还中,想要一个孩子,也能治眼病。为了让老姐活命,不得不把她送给老夫妻做养女。起初对老姐还好,老姐想家,想兄弟哭、闹。老两口很有耐心,紧哄。可后来原形毕露,具说老头是“山东棒子”,狠!老姐开始落入深渊,打、骂不过瘾,就用皮鞭子抽,老姐遍体鳞伤,一次“受刑不过”偷偷跑出来,奔着山路嘴里喊着兄弟、兄弟…往回逃。树木廊林,山牲口多,突然一只大灰狼出现在老姐眼前,吓得老姐躲在一棵大树下,蜷缩一团,噙着泪水,绝望地望着大灰狼!身体像筛糠一样,大灰狼舔着大舌头,流着“哈拉子”贪婪地盯着老姐。正在非常时刻,一位大汉出现在老姐面前,天啊!恩人。这不是神仙下凡吗?!老姐像刚从梦中醒来的孩子,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二)
有一个小村庄叫黄土梁。并非黄土多,解放前的地主王庆来自东北的黄土梁子,由此而得名。
六十年代初村子里不过二三十户人家。在营子西北角有五间草房,是地主王庆盖的。靠西边的两间住着一老一小。老头五十多岁,将近六十。看上去像髦耋老人,个子矮矮的,走路有点跛,长年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胡子长长的,满口不见一颗牙齿,脸上写满沧桑。儿子七八岁,还不如五六岁孩子个头高,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头戴一顶极不相称的大帽子,来一阵风就要飞上天似的。
两间破草房,黑窟窿洞。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夏天还得忍受着虱虫的叮咬。优其到了冬天,霜雪满屋,像冰房一样。漫漫长夜,北风呼啸,狂风打得窗户纸“咕哒咕哒”山响。火盆里的火时明时暗,煤油灯的火苗摇来摇去,有时不吹自灭。炕头一床破棉被,薄得可怜。每天爷俩蜷缩在一个被窝里过夜。但还得戴上皮帽子,否则会冻耳朵的。早晨无法倒掉地盆里的尿,因为里边起冰包了。记得一个冬天的夜里,我发着高烧,闭上眼睛就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在我头直爖火,再不就头朝下“拿大顶”胡念巴说。
我每天几乎长在小伙伴家,一来找他们玩,二来看他们饭菜吃得香。老爸做好了饭,向往常一样扯着大嗓门喊着我小名回去吃饭。爸爸的饭好吃不好吃(我俩很少吃菜)先撂下,单说说他勤俭节约的风范:他拿捏得忒准,也吃饱了饭也光了。他不准剩饭碗子,虽然牙口不济,但连“锅嘎渣”都吃了,最后将碗舔得比刷得还干净。吃饭不许掉饭粒,一但掉了要遭白眼的,甚至挨筷子头。
当春节到来的时候,村子里热闹起来。杀猪、宰鸡、淘米轧面。小孩子穿上妈妈做的新衣,女孩子戴上漂亮的头花;放鞭炮、贴窗花,日子虽苦犹乐。再看看老爷俩,像素平常一样,破衣烂衫,连对子也贴不起,邻里乡亲欢天喜地过新年。熬夜、包饺子、吃年夜饭。爷俩只能夜守孤灯、和衣而卧、苦度良宵。所不同的是:初一也吃饺子,无非是酸菜馅里多几滴油渣而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三)
1966年,一场疾风骤雨滚滚而来,沉睡的小山村顿时掀起波澜。社员们撂下锄头去抓“革命”,学生走出课堂,放下书包奔向街头。高音喇叭声、口号声响彻天空。人们面面相觑,你拿生产队一根绳头,他抽牛一鞭子都有可能被揪出示众。
那时我最牵挂的是爸爸,因为“文化大革命”初期先拿“地富反坏右分子”开刀。父亲给地主护过院,是上中农成分。沾边,所以每当我走在学生游行队伍中,看到一个个戴着高帽子游街的大爷大娘时,我想到的是父亲;当我亲临批斗大会会场,目睹被折磨的死去活来,爹一声妈一声的残状时,我担心的又是父亲。
那个时候家家都有小喇叭,我对它相当敏感,时刻都在关注它,它一响,我的心就嘭嘭乱跳,唯恐叫到父亲的名字。
父亲第一次被红卫兵带走时,我简直要崩溃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们逼着父亲交待老王庆的七口大石槽哪去了?笑话!一个地主的奴仆怎会知道他的家事?也不晓得他们怎么对付父亲的,他竟无中生有地说出:“东园子里埋着一挺大抬杆”,一伙人揪着父亲找准地点,用炮药(因是三九天)炸开一个三米多深的大坑,什么也没有,最后不了了之。
随着“文化大革命”浪潮的推进,要深挖“阶级敌人”爸爸又一次进入学习班“改造”,地点是公社所在地—— 烧锅院。爸爸背上“铺盖卷”拎上小米袋,我送爸爸到村东口,望着爸爸苍老的背影,我心一酸,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爸爸走前把我安顿在表哥家。表嫂对我一直很好。几天后爸爸捎信回来,说吃不饱要点炒面,嫂子备好,我给爸爸送去。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到了烧锅院。打听爸爸住在魏老七家,我刚一迈半门,一条大黑狗横在我面前,比我个还高,妈呀一声扭头便跑,吓得心嘭嘭乱跳,当我回过头来看时,大狗并未理我,我这才长舒一口气。旁边有人说狗不咬走吧。
见到爸爸,他们正“交待问题”,看起来他们并没怎么着爸爸,我的心踏实许多。放下面袋,爸爸又嘱咐几句,我抹着泪水走出小院。
夜里在哥哥家发起高烧来,红红的脸蛋,流着眼泪,身上起些水痘。嫂子说是出疹子,然后嫂子就用火罐子给我拔开了,“前心后心”拔个遍,火出来好了。
爸爸回来了。十天的学习班结束了。他们从爸爸身上没找出任何问题。爸爸没做过坏事,没有民愤,否则怎能躲过“清算”活到当今?
天终于晴了。小鸟悠闲地飞来飞去,喜鹊“喳喳”地落在枝头上。我与小伙伴背起书包高高兴兴的走在上学的路上。好景不长,刚升入四年级我失学了。

(四)
我10岁才上一年级。当时姐姐们还不让上,说:“10糊涂”,我这辈子还就没诠释好这俩字。造成一个遗憾。小学阶段都学了哪些课文我一点印象都没有,而什么“三家村黑店:邓拓、吴晗、廖沫莎”,以及“文化大革命”的一幕幕,经常在我脑海里呈现。“文化大革命”就是以“打倒三家村黑店”为标志开始的。
记得第一次上街游行的情景,学校先糊好纸帽子。纸帽子有二三米高,“金字塔”形状,顶端拴上一根长杆,以便学生拽着。拟好被游行人的名单,排好队,前面同学抬着大帽子,班长领着,游谁街就到他家找他,当到候氏家,被游街的应当是这家的小伙子,可他闻信跑了。家里只有他七十来岁的奶奶,班长看了看说:“来,就是你吧!”老奶奶哆哆嗦嗦地被强拉进队伍,游完全程,老奶奶回到家里就病倒了。
游行过程中班长领着喊口号:“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反动派,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学生,那时叫红小兵。有时问:“什么人?,”前面回答:“黑线!”
上课就是背语录,比谁背得条数多。再就是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我现在还能背好多句,高年级再增加点毛选。定期上专题批判会,写发言稿老师一般都找我,当然那是后话。不过高年级的同学都能写,无非是三大段:“开头是一个大帽子,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中间是诬蔑刘少奇的言词和官话,最后喊几个口号”。与其说是写道不如说是抄。这种千篇一律的文章谁都会,实在不会就照报纸抄,那些官话脑子里都起茧子了。
每个星期还要安排两天劳动,掏防空洞,上山用白石板垒大字标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红小兵站岗放哨,路边立上语录牌子,上面写上毛主席语录,几个红小兵手持红缨枪站立路两旁。过往行人必须背一条毛主席语录,或者读出牌上的语录方可通行。
第一次站岗放哨是在我们家的东岗子,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位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妇人蓬松的头发,嘴有点歪,粗布衣服上打了补丁,胳膊上挎一个小筐,里面有几个鸡蛋。
“站住!背一条毛主席语录再走!
“不会。”
“不会,读语录牌上的。”
“瞎字不识”
“那我念一句你跟一句这样行吧?”
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毛主席语录几个字读得还算顺畅,后面的就嗑嗑绊绊了。
那个时候虽然荒唐,但对小朋友来说挺好玩的,我也当了一次“儿童团长”。仿佛又回到“烽火硝烟”的年代。

(五)
一九六八年的岁首,毛主席发出伟大号召“要文斗,不要武斗”人们的视线又转移到“抓革命,促生产”上来。一边学习政治,要斗私批修,一边抓生产。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爸爸虽然躲过了“文化大革命”的劫难,但没有躲过命运的蹂躏。一天伙同社员去甘沟育林,不小心从马车上掉下来,把脖子抻了。那时我虽有十几岁,但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去哪求医,去哪买药。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躺在炕上哎吆。爸爸每哎吆一声,都像刀子在扎我的心!白天还好点,一旦到了晚上,我又胆小,连外屋都不敢去。可爸爸要水,解手我不动弹还能有谁?每天夜里盼着鸡叫,盼着亮天。
那些天真是度日如年。当听说刘先生上去了,我喜出望外。跑出去赶紧劫,那时候我庄前后两条道,在后道劫怕走前道,在前道劫又怕他走后道,没办法只好走出营子,去交叉路口劫。最后终于等到了刘先生。先生给爸爸按按,爸爸痛的不得了。嗷嗷直叫!我的心也随着疼起来!先生只好给爸爸打了一针,两只普乐卡茵一只安痛定,先生走前一样又给留了几只。可能因为药的作用,爸爸的头有点敢抬了。那天晚上我们爷俩睡了半宿安稳觉。可到了后半夜药劲过了,脖子又疼起来了!只好打开一样一只喝下去,以缓解痛苦。
不会做饭只能熬粥,不知道下多少米添多少水。不是稀了就干了,有时还有生心子。爸爸每天只喝一点点汤,有时我刚刚端起碗没吃几口,爸爸哎吆一声,我的嗓子眼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咽不下去了。就这样一天一天看着爸爸受罪,我又束手无策,怎么办呢?于是我想起了梁后的姐姐们。
委托邻里照看一下父亲,我鼓足勇气去城子求姐姐们,那天正值春寒料峭时节,天飘着雪花,到了大朝阳沟营子,几条狗出来劫道,我捡了一根木棍子护身,不时做出猫腰捡石头的动作来吓唬狗!提心吊胆地总算出了营子。上去梁,鹅毛大雪噗嗤噗嗤打的眼睛睁不开。下梁更打怵,茂密的大森林,林中的小道正是老姐遭遇大灰狼的那条路。狠狠心,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闯!大风夹杂着雪片呜 …呜…在耳边想起!怎么听怎么像狼的叫声!顿时毛骨悚然。两腿打颤,跟头流星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似的。当看见第一座房屋的时候,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长吁一口气,定定神,继续向另一座小梁爬去。
当见到三姐,我一头扎到她怀里,河一般的泪水似乎洗去多年的委屈,抽搐着,哽咽着!
三姐夫带我回到家时,眼前的一幕让我好感动,闫队长正与几位好心人在捆绑草门子,准备抬着老爷子往梁后送,他们连我一口水也没喝,走了三十多路,翻了两座山。他们为了什么?他们图什么?那时候人情味就是浓,永远不会忘记。
翌日,姐夫送爸爸去十里外的军医诊所治病。疗养了数日。爸爸好多了,我也休学了。因为伺候老爸好几个月没有上课。只好跟着妇女们一块薅草,间苗。太无聊了,看到小朋友们身背书包,高高兴兴的走在马路上,读书的愿望油然而生,天不凑巧,老师打发同学找我复学,并且答应我不用读四年级了,可以直接入册五年级。真是意想不到的大好事。于是我又背起了书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