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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头题字：葛裕钧（江苏）

著名书画家

刊头题画：张建新（山东）

中国书画名家

刊头题词：漆爱礼

中国书法名家

作家风采

作家简介

周铁株,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佛山市顺德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佛山市作家协会文学创作终身成就奖获得者，入编《中国散文家大辞典》。在二十多个省(区)近百种报刊发表作品逾百万字,结集出版多部,作品入选多种权威选本。在各种文学评奖活动中获奖百余项。 　　 

中国作协会员

周铁株散文作品选

仿书奇才雷倒按察史

周铁株

一

又见“龙舟水”至，潮头在凫洲河涌起鳞鳞碧波，同时托起一字排开的龙船。此时，鞭炮声、锣鼓声响遏行云，来自十乡八里的民众呼朋引类，占据有利位置观赏“放龙”盛况。

龙船上，船头船尾各镶有雕成的龙头和龙尾，凛凛威风，船中遍插彩旗罗伞。操桡手统一穿着薯莨衫，腰扎彩色绉纱带，把发辫盘上头顶，锣声一响便挥楫江河，是为“游龙”，又称“斯文龙”，以表演为主。其后的“斗龙”却以快取胜，决出名次奖品丰厚，因而豪气冲天，不论是操桡手或观众，均沉浸在激烈竞争的狂热中，可谓“宁荒一年田，莫输五月船”。

时为大清乾隆年间，顺德县三华村赛龙舟的盛况。

龙舟竞渡还未分得出子丑寅卯，有三三两两外乡人挤出人群，进入村街寻问而去。

　　　　　　　　　二

一众外乡人来到一家农舍，门头插艾挂菖。出门相迎的是位年轻人。

主人姓欧阳名显，字昌绪，号晦崖。他出生于书香门笫，耕读传家，祖上收藏有大量古代名家的字帖和真迹，自幼耳濡目染，研习有灵有性的方块字，成了他童年最大的乐趣。六岁能挥写擘窠大字，见者无不称奇，被誉为神童。他醉心书艺，却厌恶古板拘束的八股文，不得已参与科举考取俗称秀才的员生后（一说落榜），便把“一士登科甲，九族光彩新”的教诲抛置脑后。他没兴趣读“圣贤书”，在书法方面则表现出过人勤奋，晨昏都沉浸在古人法帖中，用心观摩领会，反复临摹，凭着慧心悟性，终至融会各家所长，练成既富于帖气、又有自己风格的楷、行、草书，从而声名鹊起，上门求字者众。

当日，上门拜访的一众人等，不仅是求字，还要印证一件事：据说，欧阳显临摹唐代《王居士砖塔铭》并刻于石上，毫发皆似。为此，他们书信相约，在端午节那天在三华聚会。

访客中，多为顺德本县名士，有诗书画“三绝”的弼教人黎简、擅长诗词书画金石篆的龙江人张锦芳、同是精诣诗书画的大良人黄丹书，还有南海县谢兰生，由邻村豸浦胡亦常带路引荐。胡亦常善章草书，当时诗名很大，与张锦芳和钦州冯敏昌合称“岭南三子”，后来，张锦芳与黎简、黄丹书和番禺吕坚并称“岭南四家”。面对来头不小的一众名流，初出茅庐的欧阳显无不诚惶诚恐。

“君住江之头，我住江之尾。各位屈驾敝乡寒舍，实乃蓬荜生辉，幸会！幸会！”三华一带各村合称“江尾”（今均安镇），与新会、中山两县交壤，远离县城，加之两条水道阻隔，确属偏远，欧阳显客套中难免自惭形秽。

端午节又有诗人节的意味，精通诗书画的文士一旦聚头，便交相激赏傥言高论，而后，出门向三华村内一座山丘走去。小山称鳌峰，峰西巨嶂高十余丈，呈赭红色，夕阳映照下殷红如火，前人有诗盛赞“鳌峰迸火珠，石光喷玛瑙”，“鳌峰夕照”与不远处西江畔的“福岸烟波”均列入顺德八景。

《王居士砖塔铭》，唐显庆三年（公元658年）刻，楷书十七行，每行十七字，于明代万历年间在陕西终南山梓谷出土，因其石甚薄，初出土时断一角，未几断为三，继裂为五，再裂为七，幸有初拓佳本传世，才得以窥见书法全貌。此铭书法端庄秀美，舒展飘逸，又刚劲内蕴，极具二王（王羲之、二献之）和褚遂良神韵，是历代楷书的重要范本和书法研究的珍贵资料。

此时正是夕照西来，顿觉刻凿于赭红色崖壁上的铭文熠熠生辉，大家都被眼前景物惊呆了，对前尘已远的怀古心情为之激荡。有人携带了砖塔铭的字帖仔细对照，发现形神兼备纤毫不差，益发称奇而被深深折服。

　　　　　　　　　　　三

欧阳显在书艺路上艰难跋涉，不汲汲于功名，却又不擅农桑，娶妻生子后日见困顿，经黎简提议，携家眷移居广州，卖字为业。

其时，黎简在广州城西陈氏百尺楼设馆授徒。他为欧阳显租赁了一所平房，二人过从甚密。黎简号二樵，自幼跟随经商的父亲往来于粤桂两省，遍览名山秀水，成年后又与友人漫游云贵、两湖等地，诗、书、画正是在这个时期日趋成熟，只因耿介孤傲，狷狂不逊，以“狂简”自况，据传他每完成得意之作，便大呼：“五百年后必有识者！”

欧阳显客居省城，是他人生的广阔翻飞，比对村野僻壤自有一番感慨，但要在此地立足又欠缺底气，好在方方面面有黎简照应。欧阳显凭着功力深厚的书艺，名气渐大，官宦名流见他下笔非凡，都争相求购，连家门的春联都被人揭了去收藏。然而，他一如既往广罗深掘，搜购古帖又开支巨大，不是光靠“煮字疗饥”者应付得来，见达官富商喜好附庸风雅，便伪造古人书法卖钱。他本来就有把前人手迹摹写得惟妙惟肖的本事，加上装裱古色古香，不仅常人无法辨识，就连内行人也被蒙混过去，于是，就出现了在白鹅潭宴集的场景。

入夜，珠江白鹅潭河段，敞篷小艇在江边轻轻摇荡，还有停泊在沙面豪华的紫洞艇，客人在艇上可听曲，可狎妓，也可喝酒和夜宵艇家疍妹递过来的“艇仔粥”，一时间乐韵悠扬，灯映乱水，为广州的文化时风，其景象不逊于六朝金粉地金陵的秦淮河。

有道是“盛世收藏”。当时正逢康乾盛世，收藏之风大盛，广州一带的藏家，常常定期在白鹅潭小艇上宴集，品评各人带来的藏品，由得分最少者承担当次宴集费用。那时，张锦芳高中乡试解元（头名举人），在广州逗留访友，被黎简和欧阳显带了去宴集，他带去的是明末抗清英烈、书法家黄道周的手书诗作。黄道周字幼元，号石斋，福建漳浦（今东山县铜山区）人，著名理学家、书法家、教育家，38岁考取进士，选为庶吉士，后授翰林编修，然而屡被奸党陷害，几经沉浮，明朝灭亡后，他带领学生招募三千壮士北上抗清，兵败被俘不屈，慷慨就义于金陵（今南京）明孝陵附近的东华门，临刑时裂衾啮指血书“纲常万古，节义千秋。天地知我，家人无忧”十六字，从容就义。黄道周这张行书条幅，是他登燕子楼写的一首诗：“燕子楼前燕子飞，旧巢犹在主人非。楼中盼盼楼前燕，肯向他人楼上居？”运用曲笔表达他对满清入主中原的愤懑，笔底透出凌利劲健、严冷刚方的风骨。黄道周与“岭南三忠”之一、顺德龙山人陈邦彦的才学、遭际极为相似，出于崇仰之情，宴集者各自出示藏品评分时，黄道周的条幅得分最高，只有欧阳显未置可否，袖手一侧，临别，只附耳嘱张锦芳：“明早携条幅到寒舍有要事相商。”

次日，张锦芳依约而至，欧阳显早在门外迎候，一见面便再三作揖不停道歉：“愚弟蒙骗了兄台，罪过！罪过！”

张锦芳不明所以，欧阳显略无隐讳：“兄台所藏黄道周的条幅为赝品，乃愚弟前几年的伪作。”

“此话怎讲？”张锦芳大为惊讶，连忙拿出条幅。欧阳显不慌不忙，从博古架取下真本，展开，让张锦芳辨析。

张锦芳自幼颖悟，博学睿识，42岁考中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此是后话。他深谙书道，初时还以为好友开玩笑，此时也禁不住连声惊呼：“老弟手段高强，佩服佩服！”先前的买主家道中落，这条幅便辗转流落到张锦芳手中，但他性情温厚，笃重情谊，说什么也不肯欧阳显把真迹换回赝品的好意，他诚挚地说：“既然彼此别无二致，何必在乎真伪！”

四

俗语说上得山多终遇虎，欧阳显折腾的仿古把戏，终于招至大麻烦。

一日，黎简急吼吼找到欧阳显，劈头就问：“你是否仿作过王宠的《滕王阁序》条幅卷轴？”

欧阳显嗫嚅着反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可是卖给了按察史吴俊大人？”

“没卖。是送给了海南儋县人林若梦。”

“是了，敢情是那位海南人卖的，得五百金。据说，吴大人看出了破绽，追查到你头上，有人鼓捣要把你缉捕归案哩！”按察史为朝廷命官，正三品大员，掌管一省的司法，权位仅次于巡抚和布政史。

“这如何是好？”欧阳显一时慌了神，用祈求的目光瞧着这位古道热肠的乡党。黎简掏出一封信，说：“为今之计暂避风头，你到广西南宁找我一位世伯。”黎简出生于旅居南宁的一个米商家庭，在客地广有人脉。匆忙中，欧阳显带着家眷规身远避，雇了条船，取道梧州转抵南宁。

欧阳显安顿下来，惊魂方定，几个兵丁即找上了门，同来的还有一位官员，他和气地询问：“请问，这位是欧阳公子么？”官员似无恶意，欧阳显还是惊出一身冷汗。最终，由一名兵丁护送，欧阳显携家带眷踏上归途。

欧阳显自叹触了霉头。那一年，省城三年一考的乡试过后，西关多了一位卖字的中年男子，皮肤黧黑，一脸病容，而买字者寥寥。欧阳显看他的书艺虽有点功底，然创新精神稍逊。交谈中得知，此公姓林名若梦，乃海南儋县人，数度乡试不第，此次又名落孙山，虚火攻心得了热症，得同乡会帮扶才捡回一命，但回家川资困竭，故此流落街头。欧阳显观察了几天，林若梦的摊位门可罗雀，遂动了恻隐之心，他最见不得同好落难，把伪作明代王宠的条幅卷轴相送，好让他卖几个钱以解危困。林若梦感激不尽，把卖得的一百金，留下返乡盘缠后悉数交给欧阳显，挥泪而别。

也是合该有事，古董商把王宠的条幅，转手高价卖给了按察史吴俊。王宠与吴俊同是江苏吴县（今苏州）人，早著才名，尤以书法名噪一时，为明代中叶继文征明后最著名的书法大家。吴俊向来对这位乡贤青眼有加，如今一睹手泽，有“见字如晤”的亲切感，即重金购下，颠来倒去反复观赏，过了许多天，才从几处破绽判断出是赝品，把古董商召来追问卷轴来历，并派出得力捕快侦查，得知黎简在欧阳显那里见过此卷轴。古董商惟恐治他的罪，而且吃过欧阳显的亏早心怀怨恨，便极力怂恿按察史把奸滑之徒缉捕严惩。

吴俊虽郁勃于心，内省静思后叹了口气说：“何必打破人家的饭碗呢？人工百器，各竞其材，怪只怪自家道行不深，难辨真伪罢了。”他深知，中国人擅长仿制，仿制现象在各种文艺运作中广泛存在。书画中的伪造和代笔，大概与书画艺术独立性地位的确立同时产生，但假到能乱真的程度则不失为好物，同样具有某种艺术属性。当然，消极影响显而易见，其审美取向容易造成艺术名利场上的精神创伤。

黎简被召至吴俊府上询问了一番。知道吴俊只是要弄清缘由，并无为难之意，而且早有耳闻吴俊政声还好，便把欧阳显的下落告知。吴俊即修书一封，发至南宁为官的同年（同科进士），要求代为规劝欧阳显返粤，并叮嘱以礼相待不可惊吓。

　　　　　　　　　五

欧阳显一家返回省城，兵丁领着径往按察史府邸交差。吴俊正在书房摇着牙骨折扇看书。书房靠壁是两列香樟木书橱，临窗放置巨型黄花梨书画案，徽墨歙砚、松刻笔筒和宋钧笔洗，以及泾县宣纸，均一一陈列在书画案，空气中氤氲着书香和墨香混杂的气息。欧阳显无闲四顾，连忙下跪叩头：“草民欧阳显拜见大人，望大人恕罪！”

吴俊字奕千，号云绣居士，进士出身，享有诗名，以篆籀入画，苍劲浑穆，纵横奇肆，书艺方面以行草为佳。此时他抬起头，搁下手中的白铜水烟筒，吐了口烟问：“你就是三华欧阳显？”

“草民正是。”

“这里不是公堂，起来回话。奉茶！”

“谢大人！”

于是，一场有趣的对话自此展开。

“你藏有明代王宠的条幅卷轴，让一位海南文士售卖？”

“草民不敢。”

吴俊取出卷轴，追问来历。欧阳显毕竟心虚，假托是先世收藏。吴俊估计不到是他作伪，因为纸质、墨迹十分陈旧，自信地说：“这肯定是前人伪造的，想不到骗过了欧阳先生几代人！”接着一一指出作伪破绽，得意地笑道：“哈哈，今日终被吴某识破！”中国人最受不了祖宗被辱没，更何况把自己连同祖宗一起受人奚落，欧阳显率真的天性使他冲口而出，不管不顾地反唇相讥：“大人目光如电，草民佩服得很。不过，大人心细如发仍未看出是今人仿书，而不是前人赝迹！”

“今人？那是谁？”吴俊摸不着头脑，大惑不解。

“正是草民本人！”

“啊——”吴俊瞠目结舌。

欧阳显见按察史大人受挫落败，暗自好笑，又不敢玩过火，于是连忙打圆场：“大人是识破草民门道第一人，已经很难得了。”

“那，还有哪些我看不出破绽的？”吴俊旋即移坐条幅前察看。欧阳显在随身包袱里掏出真本，并与临本比照：

“最明显莫过于用纸。本应注意原件用纸的色泽，用同一时期同一品类的旧纸，然后考虑其吸水缩水性能才动手托裱。问题在于不可能找得到当时同品类的旧纸，色泽与原件势必有异。而且我那件裱件镶口工艺不够匀细，是为劣败之处。”

“那你怎样弄成陈旧，至能乱真？”　

“古之书画常有污垢蒙尘，保管不好还会变黑、发霉或虫蛀。若要整新如旧，这个嘛……雕虫小技而已。”欧阳显不敢和盘托出，狡黠一笑。

因为共同兴趣有了共同语言，二人在切磋中披沥胸臆，官民的界限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消失。欧阳显兴之所至，也思忖着真迹属于懂得它的人才是最好的归宿，就爽快提议：“这样吧，卷轴的真本我半价出让。此事你我今后都不向外界提起，如何？”吴俊能获得真迹自然喜不自胜，而且，自己连赝品新旧也判别不出，传出去有损鉴裁盛名，岂有不从之理？

吴俊购买真本付过钱，又取出一百金赠送，说是从欧阳显那里学到不少东西，算是学费，同时，对方为此事西走南宁受到惊扰，也可视作路费的补偿。欧阳显坚辞不受，正出门告别，吴俊又把他唤回，说：“这里附近有空屋出租，何不搬居此地，也好早晚方便讨教。”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补充说：

“欧阳先生实属蛊惑，吴某今后不可不防！”

真是不打不相识，欧阳显与吴俊竟成了朋友，直至吴俊升任山东省布政史，二人才相忘于江湖。

　　　　　　　　　六

三华村，在中国地理版图或书法版图上都是个小地方，欧阳显也算不上书法大家，却因才华得以名世，得到后人念记。顺德博物馆至今藏有他手书的《草书五言诗轴》《草书七言诗轴》《草书轴》《草书宋林和靖梅花诗横幅》。至于他更为人称道的仿古伪本，以及由此衍生的奇闻轶事，则有待识者钩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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