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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邮戳
玉麦，九户人家的小镇
扎日神山下，隆子、卓嘎、央宗姐妹
九户人家，九支谣曲
九个良宵，九座雪峰是快乐的孩子
大经轮叶片转动
九个星座是感恩的泉涌
春风吹开雪莲花的时候
我给你写信
信封像雪一样白
上面盖着月亮的邮戳
冻红的石头
高原并不寂寞
世界上，不存在真正荒凉的地方
孤独，只是人感到孤独
一天夜里，我看到星星闪烁的高处
雪峰在聚会
又有一次，我从那曲回来
看见旷野里的石头冻得通红
像孩童的脸。而另一些石头黑得像铁
像老去的父亲
它们散落在高原上，安然在
地老天荒的沉默中
从不需要人类那样的语言
喊疼的树
相对于无知
我们又知道什么
在羌塘，冰雪推敲着那些新栽的树
一次我经过
看见西风中喊疼的树
像浪子，被故乡那巨大的吊瓶维系
而它的身旁，是草
耸着覆霜的肩膀，在憔悴、消退
这世界，生存需要勇气
理想也许另有脾气
真理根本用不着氧气
稀薄难求，为星辰辩护
嘎玛沟
掌握同一时间的钟点
也掌握着天空深处的白昼
而黄昏，像嘎玛沟早已降临的命运
高的、低的
一个人的脑袋不知脚下
等待已久的夜晚都在脚下
群山逶迤，古道深邃
提前进入黑暗的人
有权抓住思想中的闪电
唐卡
极地高天，灵魂图谱
光源，隐匿于细腻的笔法中
笔画间，游丝如呼吸
天青石绿像醒来的情怀
转轴里的繁花筒
炮制生命如花
血管为线，描摹心中的阴柔阳刚
受难的秘密总拈花微笑
无论生活多么现实、沉重
美生成于渺茫的间隙，见证着
时间的苦役赠予的轻盈韵律
庄严饱满，袈裟飘逸
宏大的旷野舒展抽象的力量
波罗蜜花、棕榈、芭蕉，像古海余影的彼岸
微弱的爱，如编织的空航母
护送色相的变幻
在泪眼中找寻各自的归途
更多的脸孔，像亲人般的云朵打开
信仰关乎本源，凝神为了出神
空间不容虚构
也不存在另一个世界
恒常与无常，二元对立
又被一条线同时俘获
游曳于艺术的自由
一缕缕，从凌乱走向秩序
携带着雪域的灵魂、马匹、雪花
和曼陀罗，精微的灵动、广大
由简入繁，化繁为简
将曲折、幽咽镶嵌为单纯、新生的快乐
在线条上活着，从不轻佻
更高的真实，救活色彩和神性
寂寞的道场
冷暖人间是重逢的梦境
手艺中，沉淀着月光的基因
让所有的磨难在绸缎上滑动
盘托，有一种生命从来不曾老去
所有诘问，一开始是声音
最后是花朵，穿过
世界的茫然的，是留白
是指尖上的灼热与浩渺寒冷
灵感，沉溺于咫尺的理解
又一代人逝去了，发黄的勾笔
涌起星塔，拒绝轮回于暗夜的命运
三岩[1]
横断山脉，鼓瑟与风暴
古海一样的天空，我迷幻于
幽蓝、铜雕、圆寂
金沙江从汹涌的雪山收集光阴的花瓣
一只只鸿雁穿越秋天，穿过
你的名字
难以想象呼啸的弧线
从其粪便里诞生的葳蕤、神秘
夕阳的纤维，将爱
穿插在每一谷物的心尖
有多少芜杂的草叶
就有多少露珠
日渐荒废、颠沛流离的故园
慈母，暗夜的凝眸，矗立起另一座远山
即使被隔绝得那么深，像一口坛子
封存了所有的烈酒
仍有星星高举静谧的酒杯
沟壑，造就天堂心象
——世外，想象世外
亘古的燃烧等来桃源的灰
迁徙，一切不曾走远
乃波山，深奥的永恒脉络
巴依啦草原的子民
像创世纪的花朵，总爱开在白云上
葡萄串似的星星，簇拥着初孕的小小乳房
孜珠山[2]
高耸，依势取沟壑
浩瀚凭空入云
深谷，舒展为红尘精神景深
红拉山，干硬的红光，在彼岸
经幡的飘忽，纵我遥情
西藏，飞升中送来圣洁的祈文
恍惚与遗忘，三十九族部落故地
传说凛冽，生命嶙峋
大鹏鸟的灵魂一次次被雨雪感召
天空围拢的火苗
携一颗颗星辰于腋下
灵感的隐喻：一只鹰隼闯进句子
所有的沧桑化身柔软
我惊诧于它自由滑翔的技艺
在逆风中旋转云烟、宝鼎
而无需拍打翅膀
这天空的法螺，吹送
无量光、坛城里的万水千山
与六座山峰，编排出六字真言
心在高处，路即在高处
天门洞的心象，据说
牛羊循着仪轨转回了人间
一如我不管走多远，总要回来
一步步，野花开在雪花上
出身块垒，自成中心
超乎物外，介于其中
遗世的每一天，用磨刀石唤醒黎明
巍峨，以谦卑表达
达曲河像精进的河流
或沉沦、或登高
蜿蜒天地壮阔
穹隆，含于糖中
甜蜜地啜饮，允许你一再俯身倾听
加玉大峡谷[3]
一
高峡春深，美人迟暮
怒江携词语巨浪
不是诗，是句子在怒吼
二
云变轻，长风短笛
冻鸟散开翅膀
古道饥肠吞青天于一缕
三
有人窒息
有人拿悬念作喻
霹雳落下，一只鞋
顾不上另一只鞋
山水的小小分歧
影响了世界的旅程，和分裂
四
一线天，以大峡谷之名
拱出绝壁
我，以家国之名
负裂而行，以小，见大光明
五
流年如峡谷
而一个人携带着爱与恨
从中穿过
侧着身
六
人生分开，残阳现
度飞鸟，放流水过去
唯把一段虚空卡在这里
像有句话，只能留给自己
无法说出口
七
茶马古道
与长长的影子
交换常年累积的心事
也许，远遁，以回眸故乡的余影
八
在低处
当自成高远
九
胸臆万世
此心悠悠
且把浪花当韵脚
在群星上散步
焫茸冰川[4]
依恃布加雪山
从光辉的顶点，到焫茸湖的深渊
一道悬泉领着心跳
是时间完成它的冰雕
是暴风的凝眸，在斜坡上故意抛锚
是光的宴席，点亮一个个哭泣的美人
是太阳般热切之眼的光晕
燃烧着灼热的未来
——被登山者膜拜的宝塔里
囚禁着鹰一样的魔咒
而你，宁可在冰川纪封存冷酷的心
不愿在融化中赐予冰凉一滴
多少遗世之骨，沉睡于月光下
热泪如遗传的基因
绽开新的夜晚和孤绝的花朵
山海间
己亥秋，余到藏东八宿县叶巴驻村。天路蜿蜒，怒江如练。遥想钱塘时光、藏北羌塘援藏的七年岁月，深感沧海桑田，时代变迁。露珠于小村安放两地精魂，诗以记之。
一
村寨安放在高原深处
冰雪之光
像时代对高原的又一次提问
流水撞击山涧
也冲刷向身体的痼疾
激情从中枢探寻山脉的走向
所到之处，经络舒通
LED灯为酥油灯照不到的黑暗而揪心
并试图喊醒沉睡的石头
让苟且、贫病、慵懒无处藏身
二
何曾想过，从钱塘江
到怒江源
川藏线串来潮声的恍惚
一路上，被格桑花摇晃的心
寻找神性的源头
乱石惊涛，茶马古道
雪山流云辨认原生态的静谧
想象力的钙骨
溯洄古老家族的来路
月亮啜饮天堂的雪水
又像一张旧唱片
在七十二拐
吊来白云的行囊和峡谷谣曲
波澜三江，爱恨横断
所有的颠簸由肠胃收拾
一缕藏A车牌的清幽蓝光
村庄，如雪上的标点
呼应远方
三
叶巴村，亲爱的骨肉
找到你，需要一个被黄叶安排的秋天
也需要贯穿周身的血管
牵动一颗正在撞击的心脏
人生过半
已没有一朵云，或一缕风
可以用来暗示。但太平洋、印度洋
一如既往地，接纳
万里高原的馈赠与汹涌
长江，湄公河，羌塘草原的丹心
奔赴不同的海岸。而我来了
万水归宗，又通过
指间风雨，携回洋底渊流
在江河、雪山、一颗泪珠里
放上深邃的眼眸
是母系的秘密牵引我这朵东海浪花
是浪花与雪花的感应
蕴含着天地的循环、香息
把苦辛化作乳汁的甜蜜
四
炊烟萦眸，经幡飘忽
布果雪山像莲蕊吻你在手心
露珠指点小草
万物重新命名
空气里
保留着狼和野猫散发的味道
离群的小羊咩咩叫着
像是粗心的神把它遗忘在这里
天路高莽
总有荆棘、鸟鸣
把我送回童年星辰的旷野
一时，光影交错，母语喑哑
红珊瑚托来欢笑
雪域母亲古海倩影
我爱她们，仿佛
被时间过滤的人又被爱打湿
我将成为其中的一员
又不能只说出生活的盐
直至一头牦牛喊我乳名
乡风乡俗里
怒江翻译那曲雪浪
村委会的招牌像黎明的山脊
殷红的张大人花[5]落籍南海
夕阳的余晖洒在业拉山那边
影子的鸟疾驰过祖辈的家园
五
黄昏早早来到山谷
星星的蜂巢在滴蜜
异域的风忽略了你身居何方
绵延的岁月，抽丝剥茧
在虫鸣中感知
累世支配生活的气息
有时，为一只屋檐下筑巢的鸟所惑
它仿佛带着
从未谋面的身世之谜
一个人的生命线到底有多长
从杭州到西藏
乃至根本无法预知的村落
从碧海到雪域、浪花到雪花
后现代到文明倩影
呼风唤雨到藏地风情
于高冷、孤绝、自省中
一次次拓宽内心的精神疆域
所幸祖国够大
够有情人相识相拥
天意够美好
够你我流泪，引颈回望
在分飞天涯中
声声镌刻花草的书简
仿佛故乡和他乡
一半在九霄高悬，一半在体内下沉
以我为虹，架起两个天堂之间的对话
神性和苦难，都在用闪电划开诗行
六
而生活另一面
充电器在一旁发呆，冷视着
天空的插座接通闪电
千里之外的故事情节在虚拟地迂回
蜡烛照明了旧棉袄
荷尔蒙从功能抽走
在失眠中蚕食着夜的残渣
幻觉和你同剪西窗
当影子被高原冻住
寒冷，是生命的一次淬火
小屋在寒潮里安卧
雪花献出真实的脸孔
没有一次内分泌不自带凛冽
——凿冰取水，借灶做饭
牛羊肉冷藏在山洞
巴掌大的猪肉吃半年
门从窗户进出
分家，分出了撕裂、疼痛
孩子辍学，树叶嚼泡泡糖
人生的第一堂课程
学会了用白石灰抹伤口
牧歌嘹亮，通讯基本靠喊
冠心病、痛风
自由地支配着生前死后
虽说日日诵经
苦难继续爱的教育
玛吉阿米和仓央嘉措仍被慈悲遗忘
——藏梨花像雪，又一个春天
断肢上的血结出了痂
明月降临，缕缕精魂
不放过每一处郁结的肺腑
七
哦，我在无限地靠近
又怕未能真正地抵达
凌乱荒野里的灵魂图谱
交织着一颗牛羊的心
我的卑微是所有人的，葳蕤也是
当洁白的哈达，为我盘托酥油奶茶
沉甸甸的嘱托里
我是客，又是汉藏之和
唐蕃古道运送家国的重量
铁马冰河穿越血管和史诗
鹰隼不需要履历，而我不能
只有冷漠是贫穷的角落
和日渐荒废的家园
帐篷花开在孩子放学路上
幼儿园，仿佛一颗天上的小心脏
欢笑加上鸟鸣就是黎明
八
门开了，门的接纳
糌粑用细小的粉末安慰
脚下的黏土用黄金沉淀
张大人花，重新确认香殒的意义
亲人没有走远
我仍是故乡的鞋
当路窘迫于思路
小村便缱绻着贫穷的逻辑
草场是牛羊的，也是露珠的
没有牧民是天外来客
更没有凭空想象的天堂
沟壑造就沟壑
野花迂回于视野的峭壁
它的绚烂，与谁的散漫、穷愁
构成了彼岸时光
当我眺望
死亡率为死亡作注
规则注定被不规则消化
在这中间
哽咽，和寄托无以名状
九
鸟啄开高空
洗洁精洗着干净的日子
门前植菊，屋后栽柳
暖棚种满江南
陶公三径连接林卡锅庄
忘了冬天的人
不是因为忘了寒冷
易地搬迁、生态补贴、国家兜底
像一场场细雨
飘洒你的房前屋后
多少情丝，原来饱含汁液
每一块瓦片
分明被嵌入了爱的节奏
点滴时光从海拔的光影落下
月亮搬进了新居
能源提升大地上的雨水
电视塔、水塔追逐国家的云烟
随处可见，雪域愚公
在蔚蓝湖绿间
用安全帽和青稞饼面
将苹果扣在啤酒杯上
苦乐的滋味与苍蝇、蚂蚁分享
十
我得到的比给予的更多
每一朵雪花都刻着你的名字
世界屋脊的瓦片
像闪亮的鳞游在幸福里
阒寂之时，方言嗓子里打嗝
黑夜用琴弦虚拟生活
天际线吸纳水源和月光
渡口，倾其一生，守望边界
又是圆月，所有的残缺都已被修补
生命，就是无法计数的爱又回到一
十一
人在哪儿，根即在哪里
移动的树
也能扎出冰川纪另一片星空
枯枝，为了明天的树林更加葱郁
纵使缄默如树皮
新鲜果实也要送到饥饿者手中
一层层脱发，如同吹向雪域的叶片
因为曾经有所依托
栖息着啾鸣和世代的巢窠
十二
天空高于一切
落日轮回的预兆
青铜的光在原野飘忽
积雪并不为流逝而存在
纵使一半结冰，一半日暮途穷
我也要沉思永恒的时间性，以及
乡村振兴所带来的历史回声
这是青藏高原的再一次崛起
特提斯古海抬高浩荡苦旅
无处不在的鞭子燃烧火焰
最高的飞翔献给彩虹，星月同天
海岸线将所有的雄浑、深远、蔚蓝加在一起
把高原的根部、露珠、魂魄连在一起
我所看见的，皆为可以凭依的家园
古老民族的呐喊激荡远方的云彩
注：
[1] 三岩，于川藏交界，地处金沙江大峡谷，崇山迭耸，沟溪环绕，森林绝谷，出入鸟道，古来三岩人以“剽悍”著称。
[2] 孜珠山，位于昌都丁青县境内。是本教的四大山之一，几千年来一直拥有特殊的宗教地位。
[3] 加玉大峡谷，在洛隆县境内，是茶马古道重要景观，有“一夫当道 、万夫莫开”之势，素有“一线天”之美称。传说有两个版本：一是因到拉萨必过怒江，百姓请莲花生大师算卦在哪儿修桥，莲师脱下左脚鞋子，扔到江上，说鞋子卡在哪儿在哪儿修桥，后来就在鞋子卡在加玉村的地方建起了加玉桥；二是文成公主进藏，到了加玉村的地方，见高峡深谷，水势险恶，不禁落泪成桥，民间称“汉女流泪桥”。
[4] 焫茸冰川，位于昌都丁青县境内，是世界上已知的落差最大的悬冰川，由布加雪山发育而成。
[5] 张大人花是粤籍驻藏大臣张荫棠带入藏地的。在广大藏区，有人叫它波斯菊，也有人叫它“格桑花”，更多的人则称它为“张大人花”。
陈人杰，1968年生，浙江天台人。始居杭州，三届援藏干部，之后调藏工作。西藏文联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被评为2014年度中国全面小康十大杰出贡献人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刊》青年诗人奖、第二届徐志摩诗歌奖、第三届《扬子江诗刊》奖、第四届昌耀诗歌奖、2021年度中国作家集团·全国报刊联盟优秀作家贡献奖、中国诗歌网2021年度十佳诗集、第五届中国长诗奖、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特别奖等奖项。
《南方诗歌》2022年9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