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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
十二月，野兽逃入洞穴
神仙们息鼓收兵。
忍冬花和矢车菊手挽着手
走进暮年。
伤感的冰凌
在干凅的身体里回忆青春。
大雪如瀑
又一次覆盖了白发的屋顶。
而你静静枯坐在
杀机四伏的夜晚
等松针从山中扑下。
出神
夜晚的书房，单调而整洁
砂壶安静，红茶挑战黑铁。
玻璃上无声流淌
另一个世界喧嚣的彩色。
一个人的孤独是迷人的。
当灯火渐次熄灭
这个城市里有一扇窗仍可以打开。
那是我的女儿在安静地
等待她的父亲。
当我从窗前离开
当我融入滚滚人海。
冬眠
梦见蓝色的原野，原野上走动的
黑色棕熊，梦见孤独和深渊。
梦见有知了的夏天
马路上开来肥胖的洒水车。
梦见旋转木马安慰着细腰
梦见手与手相携走回少年。
梦见大地脱去了旧衣裳
春天的裁缝在宽大的乡村奔忙。
醒来，咖啡的苦涩杀死旋涡中
甜蜜的白色，如午后树梢新雪。
青衣
那让石榴炸裂的晕眩
那按住笛孔
也能吹破西风的呜咽。
那落叶匝地与
一头雾水的江南
那起伏的百褶裙的夜晚
都束进绝望的细腰
一览无余地旋转。
但花腔说
这原本是一场虚妄啊
如果我不唱出前生的凉薄
你又怎能爱上今夜扑火的灰蛾。
原谅世上所有的曲终人散吧
如原谅
长袖掩不住的生涯。
相忘
那么多的树
从初春开始上路
那么多的落叶
肩并着肩
折叠成流水的扁舟
你已羽化成仙
我也降心顺俗
熄灭了的黑色火焰
高高树枝上
风一样飘起的乌鸦
雨一样落下的瞎马
雨中走军店古街
在古老的事物中漫步
犹如在幽暗的图书馆里翻书
一间间雕梁画栋
一行行字与词砌成的建筑
在彼此辨认中相互阅读
迟下的雨，又欣喜又孤独
擦亮青瓦上的旧光阴
被瓦松所记录的风雷
也阒静在穿斗、欂栌、木雕、刻镂
光荣与腐朽都来到各自的归属
那些练习长生术的赑屃、石狮
一直驻足在怀旧的立场
那些啜饮雨水的脊兽和仙人
收拢屋顶上的云朵
也不再为逝去的时代哀伤
作为大地上的旅人，已勿须踯躅
在古街的尽头，向暮雨中的自己挥手
留下飘潇的旧公馆、翘角楼
把潮湿的历史置立于一街两巷
让岁月的长河从粗糙的卵石路面缓缓流淌
看一位独居老人逝去的遗物视频
十年前，她徒剩一个人独居
每日在菜市场、公园和医院之间望气
《晚间新闻》代替了舒乐安定
一年一次，儿女们归巢般赶来
又像候鸟一样四散离开
三十年前，她正值盛年
生活隔岸观云，岁月桴鼓相应
日记中的儿女正一天天长大
锅盆瓢碗是他们的编年史
琴棋书画是他们的必修课
五十年前，夜来香在她窗前开放
豆蔻也势若霞褰，扣人心弦
青春之歌从莫斯科郊外唱到未名湖畔
在雨巷的拐角
一转身，邂逅了她的初恋
如今，这个视频里的未亡人
一张张美丽的照片
一封封娟秀的信件
在大街上枯叶般流转
连同她的青春、她的疾病、她的老年
诗人老潘说，所谓怀念，或被后人记住
都是奢侈的。
而我花费十分钟时间交换她的一生
之后，在长久的沉默中
仿佛我们终于变得熟悉、亲近
冬日阳台那一束临风的迎春
如何使惯于平视的头仰起
不被冬天枯槁的藤蔓所羁绊
沿着阳光与鸟鸣的方向引体向上
用眼眸中噙满暖意的素手，握住
那一束临风盛开的迎春
那高处危如累卵的从容
阒寂的楼顶流淌天空安静的河流
也压抑着翅膀的挣扎冲动
被恣意的红渲染的阴霾
仿佛烈士们的血已然被洗净
即使逆向着，让我
也无法不看见
万籁俱寂的世界
风吹草动的暗处
有多少无以言表的悲伤
在悲剧中隔离成喜剧
当它从万家灯火的楼群
走上整齐划一的舞台
只有那高处依然鲜艳的迎春
像迟迟不肯熄灭的火焰
一瓣一瓣，把丝丝芳香
分散给每一个仰望的头顶
像自由从喑噎的天空
滴下的点点泪花，朵朵温暖
2020年的悼念
那一天早晨，我感觉到了自己
未经允许的泪水。那一个晚上
我听见放肆的哨声，在江城两岸
齐刷刷的高楼间陡然雷鸣
沉默的是两个被感染老人。大儿和
未出生的遗腹子。拒绝所有救助的
你的妻子。以及你跳舞与唱歌的视频
哦！那分明是一个活人
从辽宁到武汉是一个漫长的旅程
而死亡只是一个驿站吗？！
从黑发的青年到白发的未亡人
谁给你一个怀抱，谁让你紧紧抱紧
只有桃花无辜妖娆，冬天依旧阴沉
在你之后，细雨也低到了草尖
只有墓碑上的名字闪闪发亮
照见长路迢迢，遥对星空万千
卡佛与玛丽安小传
1956年，当苏联的卫星飞上天堂，大洋彼岸
18岁的雷蒙德·卡佛与16岁的玛丽安•伯克
也走进了婚姻的教堂。那一年亚基马谷的夏天炽热
两个孩子也在热烈中相继出生。为了撑住崭新的贫困
年轻夫妻用打扫邻居的诊所来交换房租。他们整日工作
一年又一年，她在餐厅、酒吧、化妆店中日夜奔波
他在锯木厂工人、加油员、看门人、送货员之中来回转换
他们努力想守护住头上的屋顶和卧室里的那张书桌。
他说他害怕贫困会逼迫他在婚姻和写作之间做出选择
她让他闭嘴她发誓她永远不会给贫困这样的机会。
为了继续他的学业，她那双美丽的长腿仿佛有攒不完的气力
结婚纪念日，她送给他一台亲爱的打字机。
1963年，他们全家迁往爱荷华，寻找新的路标
但爱荷华的生活也一直乏善可陈。
不久，酒精和外遇更是让婚姻始料不及
他后来无不悔恨的承认六年的荒谬像持续了六年的越南战争。
结果一张单程机票把他送上了不归之程。
当新的太阳在1981年密西西比河的东岸姗姗升起
卡佛的新小说终于开始畅销
拿到丰厚版税的小说家躲进卫生间无声地抽泣。
但命运的蹇途与玩笑似乎一直不曾离开
十年的安静生活很快走到尽途，在那里卡佛患上了肺癌
把戒酒看做自己最大成就的他，最后却是死于吸烟。
手术前夕，他给玛丽安寄去了衣服、皮鞋和支票
以此纪念他们曾经相依为命的青春时代。
在最后的一部小说扉页上他写道：
献给玛丽安，我最老的朋友
我敢作敢为的青年伴侣
我长时间的妻子和贤内助
我的孩子的母亲……
如论如何，这始终关乎爱情，没有人知道。
西域，原名张俊鹏，70后诗人、诗评家，系湖北省作协会员，房县作协主席。先后在《诗歌报》《诗歌月刊》《北京文学》《星星》《飞天》《鸭绿江》《炎黄春秋》等国内二十几种杂志发表有诗歌、评论、文史随笔等，著有诗集《赶路集》，现在本地某医院工作。
《南方诗歌》2022年9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