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文/望京
暑假到了,神兽归来, 母亲赶紧去妹妹家里看管两个顽皮的外孙。父亲一个人留守老家,围着菜园子做他的文章。我们担心,天气炎热,吃喝不好,把他身体拖垮,可一辈子不爱出门的父亲,觉得“好出门不如歪在家”,哪一个儿女家都不愿去,去了住不了两天就闹着要回家。
父亲时不时在家人微信群里晒自己蒸的白馍,烧的排骨,或其他好一点的饭菜。他是想间接地告诉我们,他一个老大人,不用我们担心,让母亲安心照看两个外孙子。但我还是担心,他一天三顿饭变成了两顿,甚至凑合成一顿。
今天,总算能从繁忙的工作中抽身,回去看看父亲,买了些月饼馍片,打电话问他再需要什么东西,他回答:“什么都有呢,什么不敢买。”我听了心里有些难受了,因为以前每次回家问母亲,母亲就是这么说的,就怕我给他们多花一分钱,其实你回去了才知道有这没那的。
我走进大门,看到父亲正在院子里忙乎。他一头银发,气色红润,动作麻利,脚步稳健,真的看不来像一个快八十岁的老人。他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我回到窑里,却是另一番天地,炕上地下东西乱撂,不知道是些什么,乱成一团。没有母亲给收拾,厨房也到处是剩饭,碗筷乱放,锅盖错位,葫芦茄子躺了一地。衣服脏了,也不知道换洗一下。我要给收拾,他不让。平时母亲就说他不讲卫生,我都不相信,他常穿戴得干干净净,怎么就不讲卫生了,事实证明那是母亲给收整的。我说有那么多衣服怎么不换一件,他说常去地里干活,穿不成个歪好。我说那让我妈回来给你收拾一下,他赶快说不敢让回来,那两个孩子离开人一下都不行,说着就换了件干净的T恤穿上。
父亲闲暇之余,爱玩手机,会照相,会视频,会看头条和抖音,最近都会自己换微信头像了。但有时操作不当,不是把微信删了,就是把我们谁的电话拉黑,害得我们及时联系不上他,多次虚惊一场。我们只要回去,父亲总要把手机递给这个递给那个,让给他看看,结果都是些“没问题的问题”,完了笑呵呵地说他在手机上就是个“文盲”,活得不如小孩儿。他说:“人家三心你叔,日能的在手机上交电费了,我就学不会么!”说得一脸恓惶。我赶快说:“你不用管,这些事我们来办。”今天又说他手机不能用了,看什么都是模糊的,我想刚换了手机不到一年,应该是亮度调得太暗了,或他的视力不好了,必竟是年迈之人,结果都不是。我们检查了好长时间才发现罪魁祸首是屏上贴的那块膜,它被磨蹭得体无完肤,横七竖八的道道儿,如刀子划过,整个屏幕毛茸茸的,像个毡片儿,谁也看不清楚。我们把膜剥下来,父亲高兴地说,成新手机了。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的手粗糙的像枯树格桩。
明年不种菜了,什么也不种,一棵也不种。你让他种上,他恨不得白天黑夜守护在跟前,用眼睛瞅着往高长。我去菜园子里转了一圈,乳瓜有大人的胳膊粗,老的根本不能吃了,其他菜蔬铺天盖地,许多都烂在地里,村里家家户户基本都是这样。即便送人,都没人要。
( 我的老家一角)
父亲不到一岁就丧父,上世纪六十年代进藏当兵,后在地质队野外工作。他受了的罪,我们家对面的山承不住,沟容不下。现在能享两天清福了还要种菜,一天灰尘扑土,何苦呢?
父亲是个勤快人。习惯早睡早起,早年别人起床时他已经担满了水缸或去了自留地干活。现在都是天麻麻亮就起来忙乎,因为起的太早,母亲没有少说他,母亲说:“你早早起来折腾,影响航(堂哥小名)家休息,人家口里不说,心里肯定讨厌哩。咱们没有揽下的活,谁也不逼你呀!”父亲总是不听,我说母亲:“没事的,我爸一辈子的老习惯,这样对身体也好。”一次回老家和堂哥拉话,堂哥说:“听见这老人家早早起来担水劈柴,想睡会儿懒觉都不好意思,没见过我三大(指我的父亲)这么勤快的人了。”
村里人晚上漫山遍野捉蝎子,荧光灯一闪一闪的,就像大城市的灯光秀,他就想去试一试,被我们劝停。最近又说:“村里人都打酸枣,一斤能卖十块钱,有几家两口子一起打,一天能卖一千多呢。”没等他说完,我们都说:“你可不敢去打,年龄大了,不是干这些事的时候了。”大妹妹说:“你把这些资源让给村里人多好。”父亲好像明白了什么,再不提了。 他把我们院子周围的酸枣都打了,送给了别人。
父亲给我说,七十年前,他跟我奶奶打过酸枣,奶奶是个小脚老婆婆儿,沟里洼里,都是跪着干活的。他太小,又帮不上啥忙,眼看着奶奶受了那么多洋罪。他可能还没有走出这个情结,想给奶奶多打点酸枣吧!
酸枣树在陕北遍地都是,由于繁衍快,生命力强,以前为了多打粮食,农民常要花大力气把农田里的酸枣树除掉,而且必须除根,慢慢的酸枣树大多只长在崖畔上。近几年,中医药兴盛起来,酸枣经济价值越来越高了,父亲鼓励村里人,在林地里发展酸枣业,只要除掉杂草,稍加减伐,次森林就成经济林了。父亲这个想法很好,还没有听说过谁家种植酸枣。他还说:“酸枣成活率高,当年就能挂果,产量大,采摘安全,没有一点技术含量,也不像红枣一样成熟期逢雨就烂,颗粒无收;酸枣不怕烂,收的是核,用的是仁。”
( 父亲说:窑脑畔上一棵酸枣树就结了这么多。)
父亲很聪明。以前家里穷,母亲常说:“一样没有百样无,你上学了,家里穷的没有个写字的桌凳,可把我急了。”1978年冬天,父亲试着修了几个小凳子,后来家里的桌子箱子椅子和两架门窗都是他修的,也是他刷的油漆。母亲像做鉴定一样认真地对我说:“你大是个灵巧人”。
( 1978年冬天,父亲修的小椅子沿用至今。)
父亲也是个热心人。家族谁家有困难他都清楚,供不起书的,给不起彩礼的,他都想办法帮忙,几个侄儿搞修建他都是不请自去。里外孙辈的孩子们考上大学,他都送去红包祝贺。
母亲身体不如父亲好,脚底没有劲,走路容易摔倒,为了安全,老家院子里去年安了监控,连了我们几个儿女的手机。平时,我总在晚上看两个老人关灯睡觉了没,早上起来了没,看他们坐在大门下面边捡菜边拉话,有时看见他们在大太阳下干些可干可不干的活,我马上手机上喊几句,他们有时说那就不干了,有时也不听话。最近雨多,设备出了故障,我说想整治一下,弟弟电话上说要在摄像头上扫个二维码,重新下载“和家亲”软件,父亲马上找来了梯子,积极的像个孩子,说话间就要爬上去被我拦住,他好像永远不服老。我爬上电杆捣鼓了很长时间好不了,父亲说:“让老二(我弟)回来带人来修,以防过几天你妈回来后万一摔倒,我不在跟前时,你们也及时发现不了。”
我陪了父亲几个小时,拉了许多话,他很高兴,准备再住一个晚上,忽然接到单位电话,有紧急会议,父亲的脸色一下灰了下来,说:“走吧,公家的事不能误,给人家好好干好。”
临走时,父亲给我和妹妹拿了许多蔬菜,我故意让车慢慢滑行,尽量给父亲留更多目送我的时间。看见他站在硷畔上举起的大手,渐渐模糊,我内心开始五味杂陈。
作者:望京,陕西延川人,陕西省散文学会会员,现就职于陕西省延安市公安局经开分局。近年来有散文见于报刊和新媒体。《家属》,《村医高志亮》等散文反响很大,读者点击量过百万,被多家媒体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