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谭芯芯, 1952年生于北京。曾为上山下乡知青、石油工人、国家公务员。文学作品多见诸于报刊和新媒体。

75岁的老师和64岁的丫头
晚上八点多,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犹豫中铃声不断,我接通了。对方叫我的名字,我确认。她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听声音,有些像于老师。以前都是座机通话,我从未接过于老师的手机,也许是信号的关系,声音多少有些不一样,我迟疑地回应:“您是于老师?”
“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电话的声音清楚了。
“哪能呢?永远不会!”
“我给你打过电话,都没打通。”于老师说出的号码是我原来住址的电话,但我没有辩解。
“今天七班有两个女生来看我,我问她们认不认识你?有没有你的电话?小赵说认识,回家找找。她们走后我就在网上搜,搜出了600多个和你同姓的,后来搜到一篇文章,写老队长,写老师把你们送到插队的地方。这下我确定就是你。刚才小赵又给我从微信传来你的电话。”
赵同学和我在一个屯子插队,前些年知青建立了通讯录。
于老师说完寻我的过程,又道:“我跟她们说,谭芯芯这丫头把我给忘了吧?”
老师找学生的过程够让我感动的了,听她叫我“丫头”更是一股暖流汹涌!我连连在电话里喊着:“七班的同学去看您,让我感动;这两年没给您打电话,惭愧,惭愧!”
1965年9月我上初一,不足14岁。录取通知书上标注我是1班的,但是报到那天小学同学金莲却告诉我和她同在5班,我不相信。金莲把我拉到大红榜前面,我的名字的确列在初一(5)班的最后。
班里点名,同时站起来两个李淑敏。老师让其中个子稍矮一点儿的李淑敏到1班去。点完名,老师问还没点到谁?我坐在后面高高地举起了手。老师说我是和去1班的那个李淑敏换过来的。
没想到,换出了许多故事。
老师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她大学刚毕业,当我们的班主任,兼任其他班的数学课。从此,朝气蓬勃、教学有方的于老师把全班同学牢牢地凝聚在一起。
我是学习委员。有一次于老师病了,我像个小大人似的帮她把全班的作业批改了,又带领同学们上自习课。我没觉得什么,谁知这事却让于老师非常感动,感动之中还带着歉意。
我积极要求入团。每周一的早上,我会放在于老师办公桌上一份思想汇报。
第一学期结束了,于老师发给我记分册的时候告诉我别骄傲。家长会后我才知道全年级8个班只有我4门主科都得了5分。优秀的成绩激励着我:争取得金质奖章!
于老师和教语文的陈谟老师一块儿到我家来家访。我没怎么接近过陈老师,但我喜欢陈老师的语文课。陈老师50多岁,给我们朗读《欧阳海之歌》,全班好多同学感动得哭了。我没哭,但欧阳海成了我的偶像,插队种地的日子里,跟在马犁杖后面播种时要用一根拄棍,我在杨树棍上刻着“向欧阳海学习”。
我语文好,陈老师对我很偏爱,他让我坚持记日记,并批语:“只要你坚持不懈地努力,进步将是惊人的。”学校召开讲用会,我被指定为代表发言,陈老师帮我改了好几遍稿。举办成绩展览时,陈老师给我写了很高的评介。
三十多年后于老师告诉我,当年学校决定向上申报我为学习毛主席语录积极分子,她为优秀班主任。
1966年5月停课,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诋毁于老师的大字报里有我的名字;陈老师挨批斗时多了一条罪状:反革命的老师培养了一个反革命出身的我为尖子生;批斗书记、校长的大会有同学专门来通知我得参加;工宣队队长到班里找我谈话,让我知道什么揭发什么……
岁月疯狂,人也疯狂。
1968年底,我被分配去学习赤脚医生。也许那是于老师唯一能帮我争取到的机会。1969年4月,不足17岁的我不得不去东北插队。
于老师把我们送到屯子里安顿好,三天后要回北京了。我和同班的两个女生把于老师送到山坡上。后来,于老师告诉我那次从东北回来的路上她流产了。
特殊年代的至深烙印,我对于老师有着特殊的思念和真情,还有陈老师,我不能忘记他。

七十年代初我回北京探亲,给陈老师打了个电话,说很想念他。陈老师没有恢复教课,骑着一辆三轮平板车来到我家门口。他不知道我在东北插队,而是听说我被遣返回四川老家了。我们就在门口聊了几句。陈老师说星期日可以和我去北海玩儿,当时我答应了。陈老师走后,我越想越觉得不妥:我一个女孩子家和一个男老师去玩儿?我打电话推辞了。
次年回京探亲时,我去东四六条陈老师家看望过他。见陈老师正在吃晚饭,白水煮豆腐,蘸酱油。没说几句话,我赶紧告退了。后来老师告诉我,陈老师很纳闷,不知我找他又什么事?扭曲的岁月,心灵也蒙上了阴霾。
当我再次回京打听陈老师,想去看看他的时候,于老师告诉我陈老师已经去世了。
再也见不到陈老师了,我心里充满了遗憾,唯可告慰陈老师的是:我真的进步了。 在东北十七年,更多的时候是想念于老师,常常在梦里见到。于老师每每提起我给她寄过瓜子。我也深深地记着最初几年我回北京探亲时,会立刻给于老师打电话。于老师下课后赶紧给我回电话,下了班骑上自行车到家里来看我。有一次她带我在天安门照相、在红楼电影院看电影、中午又在鸿宾楼吃饭。于老师有老母亲、有家有孩子,却陪了我几乎一天。知道我得了关节炎,于老师送给我一朵天山雪莲做药用。她想补偿作为老师却没有能力把我留在孤身老父亲身边的遗憾。对她心爱的学生,能做的她都做了。 有一次于老师的丈夫沈老师和她一块儿骑车来到我家,说是要见见这个学生,怎么每次一个电话于老师就去看她?他们站在我家那10平米没地方坐的小屋里,我父亲感动地说:“哪有老师来看学生的?”
我想念老师,老师给了我满足。
于老师调到海淀中学后,我们重新联系上,她在北大的家里准备了丰盛的午餐,于老师一边往桌上端菜一边说:“我和沈老师昨天就开始准备”。那一餐就为了我一个人。
为了让我少跑路,于老师骑车带着孩子去北新桥看望老母亲时,约我在她母亲朱大夫家见面。朱大夫叫着我的名字说:“我记得你。”
1985年我以知青身份回到北京,好像有干不完的事业;我在北京有了逐次扩大的根据地,外地的亲朋好友纷纷奔我而来;晚婚晚育,我有了孩子;老父亲帮我抱大女儿以后,生活不能自理了……非常愧疚!我竟一直没有再去看过于老师。
太想念的时候我会和于老师通个电话,表达我的歉意,于老师总是知疼知热地说:“通个电话就行了,等天暖和了、等你不忙的时候再来。”有一次集体户知青聚会时我拨通了于老师的电话,几个同学依次送上问候。二十世纪末我写完一篇文章,在电话里读给于老师,她一直耐心地听。我六十岁自娱自乐编辑了作品集,恭恭敬敬地送给于老师,权当又一份思想汇报。
岁月有情,人间有爱。我和于老师的师生情谊就这样延续了50年。
于老师在电话中不经意地说:“过些日子我就75周岁了,你也64了吧。”
我有心记住了于老师的话,想在她生日那天送上一份惊喜。孰料海淀中学早已变更,辗转着找到于老师退休后的归属学校,辗转着找到管理退休教师的老师,我极力解释:“学生找老师的很多,可是老师找学生的不多,现在是于老师找到我,这让我特别感动!老师您一定能理解我的心情。麻烦您告诉我于老师的生日,我不是骗子,只想在于老师生日那天去看看她。”
好事多磨。于老师生日前三天,我和她联系,不巧,那几天她要在医院陪沈老师。又是为了让我少跑路,于老师约我在医院见面,并给我留了作业:煮点儿白米粥就行了。
酷暑,我带上煮好的粥、冬瓜汆丸子、素炒油菜、炒雪里蕻、一小块蛋糕,还有我新的作品集,赶往医院。“于老师,今天是您的生日,因为在医院,只能意思意思了。”于老师惊讶,感动:“你怎么知道我生日?”“我当了一回克格勃。”我们轻轻笑着。
沈老师饭后,于老师和我聊天。几番劝说,于老师才坐在床边儿喝粥。她笑着问“看着我吃你是不是特高兴?”于老师还是那么疼我。
晚上,于老师回家后给我发来微信:“不为吃,不为喝,就是想见你。想你,骂你,爱你。谢谢你为我过了一个特殊的生日。”
75岁的老师,64岁的丫头。就像于老师在电话里说的,这情有缘故、有原因、有缘分。
2021年,这次见到于老师,她哭了,不住地擦眼泪。是激动,是感动,是疫情之后重逢的欣喜!
记着于老师的生日,心想老师该是八十周岁了,得去看望,必须的。现在北京疫情平稳,可以去。
我约关关,她说正想去呢。得,我俩一拍即合。

走进北大宿舍区,又忘了于老师的楼号,我们也老了?举世新冠疫情,中国安好,北京安好,于老师和老伴沈老师安好。
以前去看望于老师,二位老师一定盛情留饭。我和关关商定:二老高龄了,我们不便多打扰。下午去,不多呆。
看到于老师和沈老师状态很好,我们高兴、放心。于老师的生日之际,学生到来,她一定也高兴。
记得上次陪同学去看望于老师,见面后沈老师对我说:他们夫妇正在从颐和园回家的路上,接到我们快到了的电话,于老师不忍不住催促沈老师走快点儿。沈老师说,还要怎么快啊?不能脚离地吧。沈老师似是诉委屈,其实是在向我们称赞于老师爱学生的情意。
沈老师一辈子在北大从事体育教学,虽八十有余,但耳聪目明,步履稳健,以书法养心。
二位老师反复叮嘱我们保重身体,照顾好家人。
暖暖的真情,弥漫着午后的夕阳。
2021年6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