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育秦

      灼热刺目的阳光让人畏惧，头上的篷布捂得密不透风，我们坐在朋友家的院子吃大餐，尽管每个人手执硬纸板在不停地扇动，却还是止不住头上的汗水直往下淌。硬菜一道接一道，人们都不为所动，最后随主食端上的两道小菜凉拌豆芽和青椒炒豆酱，却一下撩起了人们的味蕾，就连不吃辣味的我，也掰了半个馒头，夹了一筷子豆酱，吃得津津有味。         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的那个夏天，记忆在我胸腔里发酵，感情的菌丝也延伸到我的脑际，飘回到家乡小院，昔日校园……    

       童年的记忆里，每到盛夏，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会放一个酱盆或者酱坛，人们称“晒酱”。每年一入伏，就到了晒酱的好时节。

      先是“蒸”。人们把麦面加适量开水拌匀，揉成面团，切成馍剂儿，上笼用大火蒸。当香味随着蒸汽四处弥漫时，馍馍就蒸熟了。

       接下来是“捂”。把刚出锅的热馍摁进铺了一层柿叶的瓷罐里，挤得密密实实、满满当当，上面再盖一层厚厚的柿叶，然后用麻纸扎好罐口，用黄泥糊得严严实实，放进麦糠堆，捂半个月。

       然后是“晒”。半个月后，撬开黄泥，剔去柿叶，馍馍已沤成了酱泥。把酱泥倒进瓷盆，用筷子朝一个方向匀速搅动。随着搅动，酱泥变得越来越细腻。加足量的食盐，再次搅动，酱味就出来了。千万别小看了盐，盐是酱之魂。为避免蚊蝇，用纱罩蒙住盆口。

       这时，该太阳出场了。伏里天日头毒，晒一会儿，就要用筷子搅动一次。我的任务就是搅酱，每搅一次都要舔一次筷子头，然后在嘴里慢慢地巴咂，舍不得一下子咽下去。如此晒够一个月，酱泥吸足太阳的灵气，储蓄足够的能量，颜色慢慢变成暗红，香味日渐浓郁。最后把晒好的面酱装进坛子，放在阴凉通风处，这将是农家一年生活的底气。

     晒面酱的程序很繁琐，是衡量一个主妇的重要标准，母亲是晒酱好手，总是做得一丝不苟，每每忙完，便摘下围裙，长吁一口气。她两颊挂着红云，鬓角淌着汗珠，有一种劳作之后的幸福感。

      俗话说，“穷人一坛酱”。物质贫乏的岁月里，生活十分寡淡，农户的一日三餐，都要靠面酱来调味。

   面酱通常的吃法是，炒菜时先往锅里溜几滴油，然后放入一筷头面酱，只听刺啦一声，香味就被炝出来了。再倒入切好的蔬菜，噼里啪啦一番忙活，菜就炒好了，味道特别鲜美。熬热菜、熬臊子、炒饺子馅儿都是这种做法。

       当时，农村都吃两顿饭，晚上，学生放学，大人下地干活回来，手里端一块抹上酱的馒头，拿一根葱或者一节辣椒蘸着吃。而我的创意是，在馒头中间用刀挖一个方块，把酱抹到坑里，一块一块地掰着馒头蘸着吃。如今那个情形，那种味道，成为了一种乡愁，怎么也忘不掉。

      那年暑假，母亲说，后边你洪爷爷家的湖南奶奶教了我一种新方法，今年我给咱晒西瓜酱。当时我觉得真奢侈啊，居然舍得用西瓜做醬，从小到大，节俭的母亲可是很少给我们买西瓜吃的。

      她把黄豆倒进簸箕，一粒一粒地拨开，把虫子叮咬过的坏豆挑出来，留下金灿灿颗粒饱满的豆子，泡胀后煮熟，手捻起来有点面为佳，沥去水分晾至半干，倒在案板上均匀摊开，再在上面撒上面粉，然后用手轻轻搅拌，让面粉把黄豆裹严实，接着把拌好的黄豆均匀摊在木盘或箥箕上，上面盖上报纸之类的东西，既防尘又保湿。最后，放在温暖、弱光下自然发酵，七天后，豆粒上便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长出一指长的白色或黄色菌丝，散发着一阵阵浓郁的豆香。每粒黄豆都像穿上了一层黄色的棉袄，胖乎乎的像蚕宝宝一样躺在那儿酣睡，既神气，又可爱。黄豆沤制好了，抖动簸箕，让发酵好的豆子滚动均匀，然后放在太阳下晒干成豆豉。

       在等待黄豆发霉的过程中，母亲清洗好瓷坛，备些花椒大料，然后再买几个熟透的大西瓜，准备装坛。

       一切就绪，开始腌制西瓜酱了。母亲先将西瓜一切两半，挖出瓜瓤，把全身长满毛的黄豆倒入盆中，再加入食盐调料等，一般来说，一斤黄豆配三四两盐、四五斤西瓜瓤。紧接着，用双手将盆中的材料掺和均匀，最后装入瓷坛中，封严坛口，盖上瓷碗，再用泥糊好缝隙（防止苍蝇下蛆），至此基本大功告成。 把瓷坛放到光照充足的地方，接受夏日火辣辣太阳的热吻。如此做出的西瓜酱，才汤色红润，浑而不浊。

       腌制西瓜酱，选好时间很重要，三伏天正是做西瓜酱的好时机。早了西瓜不熟，晚了气温降低，做出来的西瓜酱入口味道欠佳。这正如种庄稼一样，只有把握好时令，才好获得好收成。

       大概一个月以后，西瓜酱就可食用了。到开坛时夹一小块入口，一定是满嘴生香，每一口都有丝丝的回甜。如果运气好，还能吃到小块的西瓜，浸满了酱的鲜香，充盈在口腔和鼻腔，这种滋味会渗透到人的灵魂深处。这土生土长的农家小菜，就像是浓浓的亲情，有着儿女们永远也嚼不尽的滋味。那黑里透红的色泽和咸咸甜甜的口感里，隐藏了夏日的热烈与丰盈，见证了中华文明数千年生生不息。

      母亲做的西瓜酱，颜色鲜亮，浓度适中，酱香浓郁，咸甜鲜香，还有太阳的味道。不恋山珍海味，我就好这一口。从初中到高中，每个周末回校，母亲都会让我带上一罐头瓶炒好的西瓜酱，在清汤寡水的校园伙食中，它确实是我一周中最美的伴菜。         

     父母晚年，体弱多病，陪伴照顾的那段日子，天天都是大太阳，天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母亲看着门外炙热灿烂的阳光，口中喃喃，伏天晒酱正当时，不晒点酱，都可惜了这大日头！

　　因为母亲的叹息，也因为割舍不下美味的西瓜酱，我在母亲的指导下，一趟一趟出去，买回来需要酿制西瓜酱的材料，亲手沤制豆豉，挖西瓜，拌调料，勤翻搅，让太阳把沙甜可口的西瓜酿晒成美味的西瓜酱。

        那一年，我将自己酿晒的西瓜酱分送给亲友品尝，还把晒好的豆豉邮寄给远方的朋友，让他们自己拌上西瓜晒，那种学而有成的喜悦让我感觉到了自豪和满足。

　　跟着母亲，我学会了一种技能，并受益终生。善于学习，勇于尝试，于实践中取益，这是我从聪慧刚强的母亲身上得到的生活哲理。

      现在，我已衰暮，久居城市，故园如梦。而今想起，仿佛发生在昨天，母亲依然年轻，而我也还是那个刚刚上初中的懵懂少年，那么真实，又那么的近……

        2022年8月25日

原载:一个家乡的平台 故乡万荣

责任编辑:张忠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