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我回来咧!
庞 进
春天的时候,萌发了出境游一回的想法:一来妻子自嫁我后,很少随我出远门;二来据说游一圈之后,还能落一份说不定还能有些什么用处的护照。于是查阅广告,选择了“泰国七日游”。妻子说:这个好,时间短些,花钱少些。
我们是4月下旬同一家旅行社联系的,说是5月22日有一个团,便报了名。接着是交押金、照相、办护照……很快到了五一黄金旅游周。5月4日,非洲尼日利亚的一架飞机一头栽向居民区,148人遇难。接着,5月8日,传媒又报道了北航一架飞机在大连海域坠毁的消息。112条人命啊,转瞬间就没有了。联想到之前,4月中旬吧,国航的一架波音机就撞到了韩国釜山的一座山上,机上的166人,只有38个人侥幸捡回了性命。心情变得沉重起来,对是否还要进行这次泰国之行,产生了犹豫。
5月22日临近了,不见旅行社的消息,打电话一问,说是推后了,大概得等到5月底或6月初了。几天后,就发生了台湾华航的澎湖空难,载有225名乘客的波音747,在三万五千米的高空分裂成四块坠落。看到电视上播放的海上搜救和罹难者家属痛不欲生的场面,心里实在不是滋味。于是,打电话给旅行社,说我们不想去了,能不能把该付的费用一付,把护照拿回来。旅行社回答说不行,护照只能成行之后才能给本人。
5月底没有消息,6月初也没有消息,到了6月13号,突然接到旅行社的电话,说是签证已办好,机票也预订了,16号,也就是三天后出团赴泰。我说你们不是开玩笑吧?事前没有确定,我们的钱也没有交齐,你们订什么机票?再说了,6月20号我要到江苏的吴江市开一个会,冲突了。对方说,庞老师啊,你们这次要不去,我们就赔了,你那个会能不能不去开呀?我说不行,其他会可以不去,这个会不能不去。我说的是实情——中国首届冰心散文奖颁奖活动及“2002吴江之夏散文论坛”在吴江举行,作为获奖者之一,我能不去参加吗?像这样的“高光时刻”大好事情,一个作家一生能遇到几次呢?
接下来的7月、8月,没接到旅行社的电话,却又听到了两则让人震惊的空难的消息:7月2日夜间,一架俄国客机在德国南部上空和一架运输机相撞,机上的71人全部罹难,其中有49名是10几岁的儿童,这些孩子是趁暑假期间前往西班牙旅游观光的。7月26日,东欧某国一架军用飞机在飞行表演时冲向观众席,至少造成83人死亡。于是,就想着还是不出门为好,妻子说,找个熟人说说话吧,将护照要回来算了。
熟人找到了,人家也答应说说看。这期间,旅行社的电话来了,说出团日期已定,9月30号晚上登机,10月7日下午返回。我说我们不想去了,主要是从安全方面考虑。旅行社的一位经理就苦口婆心地做开了思想工作,说:“去吧,东南亚几个国家,就数泰国风光好,又好看又好玩,你们已经报名了,就潇洒走一回嘛!这次时间多好,利用国庆长假,一点都不耽误上班。再说了,上次给你们订好了票,你们不去,我们要赔一半的钱呢!如今,护照还在订票公司那里押着呢……至于安全嘛,大可放心,我们旅行社搞出境游十多年了,还没出过一次事呢!……”

经理的工作没有白做,我的心里又动摇起来:去吧,有点冒险;不去吧,还要和旅行社多说许多话,再说了,多年来感兴趣于宗教文化,对那个神秘的“黄袍佛国”,还是有些向往的……犹豫了几天,去的欲望占了上风,就于9月23日,和妻子一起,到旅行社签了《出境旅游合同书》,交足了费用。不免又谈到安全问题,那位经理便反复强调说不会有事的,妻子说那就多买几份保险吧。经理笑了,说,你们交的费用中,已经含有16万的“旅行社责任保险”了。我说上飞机前还可买航空意外险,具体办事的小伙子则说:我每次带团出去,什么险都不买,没事!
旅行社的人说没事,我们的心还在忐忑。当天下午,妻子经过一番咨询,又到南大街一家保险公司,花了50元,买了一种一年内有效的既保乘飞机,又保坐火车和汽车的险种。说,这下就无后顾之忧了,万一出事了,父母亲还能用赔付的保险金养老,否则,岂不白养了我这个女儿一场?又说,她在办这份保险的时候,把上面的这番话讲了,人家营业员都笑哩,说你们的心态有问题,出门旅游嘛,高兴愉快开眼界的事,倒搞得像上战场去送命似的。
难怪我们有这样的心态。因为,虽然说在所有的交通工具中,飞机是最安全的,失事率仅是万分之一,但这万分之一摊到某一个人头上,就是百分之百。况且出境在外,不仅仅是坐飞机呀。而在我们的周围,不也发生了几多“意外”吗?我认识的一位作家的儿子,多么聪明精干的一个小伙子呀,竟丧生于1994年6月6日的西安空难,那位作家精神受到沉重打击,不长时间就患癌症去世了。还有憨厚年轻的大胡子作家黄河浪,回陕北家乡采风,信天游正唱着吧,车就忽然间翻到了深沟里……
妻子去买保险的时候,我正在单位里坐班。一位同事到我们办公室来,谈起日前西安北郊一家歌舞厅刚刚发生的爆炸案,就说还是少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去为好。他的这句话,使我的心里格噔一沉,人多热闹的地方,我们要去的泰国,算不算人多热闹的地方呢?当晚,和出版社一位友人通电话,他说他们社里一个同事到新疆开会,出外参观时撞了车,别的人都没事,就把她给撞坏了,这两天单位上正忙着办丧事呢。这个消息又让我的心格噔一沉,而且是重重的一沉:如此这般的“意外”,会不会降临到我们头上呢?……
思前想后,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10点左右吧,我倾向于不去了。于是再打电话给旅行社那个经理,以国庆假日期间要为某专题片写本子为借口,说去不成了。经理说,不好办了,下午已送到北京办签证去了。我说我们把该付的费用付了行不?你算算看,需要多少钱?那经理就加这加那,连上次没去成他们所谓的损失都加上了,算下来差不多得3000块。还说一个团的人数是定好了的,要再补人的话,已来不及了……至于本子嘛,回来后再继续写嘛,你们当作家的,该休息游玩就要休息游玩,有劳有逸嘛!……说来说去,就是不愿意让你退单。
怎么办呢?晚上和妻子躺在床上再次合计。妻子说,我们是不是把自己看得太贵重了?那么多人都不怕,我们怕什么?我们的命是命,人家的命就不是命?我说也是啊,我们坐一两次飞机就担忧成这样,那些个空姐、飞机驾驶员,长年累月地在天上飞,要怕的话,早就怕成精神病了!不出门就安全吗?你总得上班吧,上班的路上不常常看到车祸吗?昨天还见传媒报道,一辆卡车硬是朝人行道上开,使两个走得好好的人无辜丧命。人说“富贵在天,生死由命”,这话当然不能绝对地去看,但在一般情况下,对一般人来说,你什么时候死,以怎样的方式死,都是你自己把握不了的事情。人是要珍爱自己的命,因为这命只有一回,没有了就再也没有了,但总不能什么地方都不敢去,什么事情都不敢做呀!活人的过程,就是不断体验的过程呀,没有丰富的体验,活一世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不再讲不去的话。开始收拾行李,做出发前的准备。妻子把保险单送到了父母处,我则编了一批节后西安日报副刊要用的稿子,并于9月30日下午,给读大学的女儿写了几句话,留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大意是:爸爸今晚乘飞机赴泰国做短期旅行,相信上帝不会让爸爸碰上“空难”一类的事情,因为还有许多事情有待爸爸去做。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万一发生了意外,切记:一、不要悲伤,要顽强、自信、快乐地活下去;二、爸爸还有一点积蓄,尚能支持你完成学业……
在写这些话时,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想,这些话现在还用不上,我们一定会安全回来的;一方面想,或许这些话还真的成为所谓的“遗言”了呢。同样的心情一直伸延到上飞机。比如离开办公室时,就想这该不是我最后一次上班吧?怎么会呢?我还要在这里编稿子呢!出门去机场前,对家里的书架、电脑、电视、厨房、客厅等等,及大院内外的树木、草坪、传达室、楼房、街道、古城墙等等,默默地说:亲爱的,七天后再见!同时又有一个念头冒上来:亲爱的,我们或许就此永别了呢……
晚上7点,大家在咸阳机场的国际厅集合,办理各种手续,8点半左右,开始登机。在机场的送客车上,我和一起站着的小张唠了几句,我问头回出国吗?小张点点头。是不是有点担心?小张说有一点,还说她所在的杨森公司的一个同事,就是在北京到大连的那趟飞机上出事的。在国外读的研究生,回国工作不久,才二十五六岁,人也长得特漂亮……我说咱们这会儿,就只能把命运交给上帝了。的确,在踩着舷梯登上饰有椰子树、大黄鱼、小海星图案的曼谷航空公司的包机时,在飞机滑行一段后,忽地离开地面,升到空中时,我都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上帝保佑”,尽管我不是基督徒。

飞机不算大,120多个座位全坐满了,绝大部分是西安人。空姐们开始服务了,很热情,也很到位。她们该是代表泰国水平的人尖子了,身材高挑是不用说的,眼睛大,鼻梁高,唇线分明,皮肤画了妆,看不来黑白。妻子说,和咱们中国的美女比,她们的五官更有棱角些,像混血儿。一个穿黑色T恤的小伙子要了一杯啤酒,一边喝,一边大声地用陕西话夹普通话再夹几句英语的方式说着笑话,一个穿花背甲的六七岁的小女孩洋洋自得地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我的座位靠着过道,右前方坐着一个老外,光头,大鼻子,串脸胡,满胳膊黑毛,指头上还戴个大箍子。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家伙会不会是一个劫机犯?就想,如果出事,比如爆炸吧,这小孩、这小伙、这一机舱人,连同这几位漂亮的泰国空姐,怕都会粉身碎骨吧……好在这个老外用毕晚餐,靠在椅背上打起了瞌睡。
这会儿,坐在我们前边的两位翻开了带上机来的报纸,是当天的《华商报》。他们把报纸高举着看,我稍扬扬头,便看着了几个题目:《投毒害死38人 南京今日审恶魔》《西安颜家堡一家三口中毒事件原因初步查明 饭菜中查出夺命“毒鼠强”》《提着百包鼠药街头叫卖 西安太乙路街办查获一兜售“三步倒”等剧毒鼠药商贩》……翻过来还有:《孟加拉影院马戏场连环炸 至少10人丧生200多人受伤》《印度火车站发生践踏事故 16人死亡44人受伤》《沉船事件已确认有399人死亡 塞内加尔人冲击总统府》……看看,这就是当今的社会、当今的世界,而我们就生活在其中!人啊,你只要能安安全全地活到七八十岁,就实在应该知足了、谢天谢地了!
据说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候是容易出事的时候,从西安到曼谷要飞四个多小时,中间还要在清迈停一下,这样就是两起两落。当舷窗下西安城的灯光消失之后,我说此行的四分之一安全了;当飞机落稳在清迈机场的时候,我说不错,四分之二了;当飞机把清迈的灯光甩到后面的时候,我说好啊,四分之三了;当飞机奔着一大片璀璨的灯光下滑,最后挨着泰国地面的时候,我说感谢上帝,四分之四了!这期间还有一个担忧:节前单位组织查体,查出我的右肾上长了一块长0.7公分的结石,大夫问我有感觉没有,我说还没有。大夫说目前的位置靠上,如果朝下掉,掉到膀胱里或尿道里,就疼了,要做手术了。我真担心这块结石,早不掉,晚不掉,偏偏在我乘飞机时朝下掉,那就惨了。我的父亲和弟弟都患过肾结石,也都是好好的,忽然就疼起来了,疼得满头大汗,说简直受不了。想到这一层,我不禁摸摸右下腹,还好,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上帝保佑!
接下来的七天应该说还是比较平安愉快的。泰国人信佛,心情平和,做事慢慢的,一路转了那么多地方,行了那么多路,路上的车又那么多,却好像就没有看到过什么车祸。给我们开车的泰国师傅,五十多岁,留着花白的上髭,不言不语的,车却开得特稳。
回程是下午上的飞机,还是那架波音737,还是去的那些人。种种担心如同去时,不必细述了。只说飞机轮子一挨咸阳机场的跑道,机舱内便爆起一片掌声!那个穿黑T恤衫的小伙子高喊一声:“祖国万岁!”又用陕西话大叫道:“西安,我回来咧!”……然而,当飞机渐渐趋于停稳的时候,一股类似于橡胶烧着了的焦煳味冲进大家的鼻腔,我的心弦立即又揪紧了,大家也都纷纷从座位上站起,紧张得面面相觑……好在直到舱门打开,没有任何异常发生。待结结实实地踏到家乡的土地上的时候,我蹙蹙鼻子,望了望浑乎乎、灰蒙蒙的原野,说,这煳味是咱大西北的空气吧?咱这几天闻惯了泰国清新湿润的空气,这一下飞机,便有了反差。妻子点点头,说可能吧。回到家中的第二天,看了晚报上《烧玉米秸秆烟雾又漫夜空 空气严重污染致使郊区居民关门闭户》的报道,才释然。

(初作于2002年10月16日,2022年8月29日改定。图片采自网络)
作者简介:庞进 龙凤国际联合会主席、中华龙文化协会名誉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西安中华龙凤文化研究院院长、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中华龙凤文化网(www.loongfeng.org)主编,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副总编辑。197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化研究,出版《创造论》《中国龙文化》《中国凤文化》《中国祥瑞》《灵树婆娑》《龙情凤韵》等著作三十多种,获首届中国冰心散文奖、首届陕西民间文艺山花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奖、西安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奖项八十多次。有“龙文化当代十杰”之誉。微信号:pang_j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