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
家门口这座山
(下)

秦岭是我国暖温带和亚热带的分水岭,中条山和秦岭隔河相对,二者纬度位置相当。充沛的雨水和茂密的植被,孕育了山上众多的溪流,汇聚成或深或浅的水潭和湖泊。永济市区东面的伍姓湖,是山西省最大的淡水湖,而“时有盈耗”的伍姓湖湖面是高是低,与从中条山奔涌入湖的水量多寡关系密切。站在“澄作汪洋千顷波”的伍姓湖畔南望中条山,层峦叠嶂之奇与烟波浩渺之美交相辉映,令人心旷神怡,是远眺中条山最美的角度之一。
永济市辖区的中条山一线,有多个名闻遐迩的景点,如柳隐山、王官谷、五老峰、雪花山、神潭大峡谷、万固寺、栖岩寺等等,这些景点均可观山势嵯峨、可闻水流潺潺,不过,要说哪个景区的水更具声势,更有特点,神龙潭当属更胜一筹。神龙潭是景区开发后才有的名字,它起初名作溪峪,这名字让人想起素面朝天清丽可人的年轻女子;开发者们却以为它叫起来不够响亮,另起了很大路的名字。我更喜欢溪峪二字,觉得它更有婉约动人的韵致,从字面上解释,溪峪是指溪水奔流的山谷,仅仅是这两个字,眼前已是溪流遍地浅吟低唱的生动与喧哗,令人心生欢欣。盛夏某日第一次和朋友去溪峪,未到景区山门,即闻水声訇然作响,循声而去,在山门东侧,即见一气势颇为壮观的瀑布,落差并不大,却足够宽,从苍黑的石堰上跃下,汇入低处的溪流,奔腾喧哗着向山下流去。溪水边,一位身着蓝白方格衬衫的画家,正立于画架前作画,随着笔势或急或缓的起落,远处高耸如云的山峰与近处湍急的瀑布,移落在雪白的画纸上。入了景区,几乎一路伴水而行,水声时大时小,水流时隐时显。孩子们在浅水边尽情嬉戏,欢愉的笑声与溪水欢快的奔流叠加在一起,于是水声更加响亮——这溪流和孩童,天性都是极其活泼好动的,想必溪流爱见孩童,正如孩童天生爱水一样。

五老峰被称为国家森林公园,林木资源丰富,山上不仅有如油松、白皮松等当地的树种,还有漆树等亚热带树种,据说仅药用植物就达二百余种。每到深秋,五老峰层林尽染,红叶如画。看过著名的香山红叶后,私下里曾作过一番对比,感觉二者实在难分伯仲,只不过香山红叶名头更响罢了,人为附丽更重罢了。五老峰最令人称奇的,是山脚下那两棵据说树龄已达四千余年的古橡树,这两棵古橡树曾于2018年被全国绿化委员会办公室、中国林学会遴选为“中国最美古树”,当时全国获此殊誉的仅有八十五株古树,仅此一点,已让远近诸景区望尘莫及。某一日,和友人前往五老峰山脚下的张家窑探视这两棵古橡树,只见两树像一对情侣一样,挺立在村东南一处陡峭的山崖上,壮硕沧桑。历经数千年风雨,这两棵古树依然蓊蓊郁郁葱茏茂盛,未见丝毫的暮气与衰容。古树树干已部分中空,树洞可以容得下孩童藏身玩耍。同伴兴起,身形轻灵地跃入树洞,洞深没其头顶,而人在洞内尚可活动自如,同行者不禁啧啧称奇。
这古树是村民们眼中的神树,他们像对待神明一样礼敬古树:树身缠着红绸,树下放着香炉。据当地人讲,此树为舜的弟弟象所植。为了侵吞家产,象曾和自己的母亲数次合谋陷害同父异母的兄长,每次舜都能化险为夷,脱离险境后他不计前嫌依然敬母爱弟。兄长的宽容大度,让象倍感惭愧,于姚井旁植下这两棵橡树,“护之于舜”。这样的故事难以求证,但并不妨碍它在民众中的传播与影响——德孝文化已成为中华民族强大文化基因的有机组成部分。仰望古树,我们感叹它异乎寻常的生命力,更赞叹村民们对古树发自内心的敬畏与珍视——对自然多一分敬畏,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就会多一分和谐。

在面山而居的日子里,家门口有座山,就像生活中多了一位朋友。在我们的相处中,常有一些有趣的故事发生,每每回忆,兴味盎然。
那个雪后初晴的上午,踏雪上山至半坡的停车场,我们背靠着巨大的山石,一边晒太阳,一边拿出自带的苹果和面包慰劳自己。就在这时,一只拖着长尾巴、滴溜溜圆眼睛的小松鼠出现了。松鼠们平素是极胆小的,一见游人,往往“噌噌噌”爬上树干就不见了。可能是因为觅食心切吧,在树丛边一番东张西望之后,这只小松鼠大胆地跳到离我们身边一两米的地方,捡起被我们丢弃一旁的苹果皮,径直吃了起来。我和同伴把削下的苹果皮和撕成碎屑的面包,有意识地放成一堆。很快又跑来了另一只小松鼠,与同伴一起分食。一顿饕餮之后,两只小松鼠拖着剩下的口粮,钻进了林丛。我们很庆幸自己的这次雪后上山——大雪之后,小松鼠们是需要有人送些口粮的。
那天上山的游人极少,三个多小时的山中时光,除了那两只与我们亲密接触的小松鼠,并未遇见一个游人。午后下山至半途,我们与上山来的一僧一道一军人迎面相遇——这样特殊身份的三人组合,边走边谈,可以看得出气氛是和谐而融洽的,他们的出现,让我们这次的雪后山行更添了一层特殊的意味。擦身而过时,大家彼此微笑着默默打了招呼。我不知他们是因为怎样的因缘走到了一起,各自又将到哪里去,但我知道,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爱山的人。

大山是一位宽厚的长者,它的宽厚,常常让我们重新变回孩子。记得一年夏天,苦于山下暑热,我们一家三口去爬欢乐谷——那是和五七五生活区仅仅一路之隔的野山谷。攀上一处陡峭的岩壁,是一相对平坦的谷地。这谷地正好是风口所在,清凉的山风消散了盛夏蒸腾的暑气。一阵山风吹来,绿草仆地,我做诗形容是“风吹草点头”,引得父女二人强烈反对:错,错,是“风过草翻身”。争论未毕,女儿又发现了一只半颗绿豆大小、通体黑色的小虫子,于是三人头顶着头,一起为小虫子加油,兴致勃勃地观看小虫子的旅行:在三番五次被大风刮倒又爬起后,小虫子终于找到正确的行进路线,在我们的目送中消失在厚重密实的草丛中。
至于连绵的秋雨之后去山上采蘑菇,这也是家门口的这座山带给小城居民的乐趣。林下岩隙间,那红色、白色、黄色的蘑菇,星星点点惊喜了我们的双眼;在巨岩旁的草地上,两朵猩红色、状如草帽大小的蘑菇,更是引得人们连连惊呼,围着蘑菇明星各种自拍与合影。

初春时节雨水稀少,没有蘑菇可采,但仰望山顶那一片片黄色或紫色的花海,或者在崎岖山道旁采得一把绿绿的山韭菜或者一大捧鲜艳的野花,或者爬山锻炼时顺道拎一桶清凌凌的山泉下山,都给小城居民优哉游哉的山居生活增添了美好与适意。
在面山而居的日子里,我渐渐对这座山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就像我们认识一个人,我们总是先认得他的相貌,再慢慢了解他的性格与脾性——这山的每一道皱褶里,都藏着属于大山的故事,这故事里镌刻着大山的性格和气质。
我们是在一大片杏树的密实包围中,寻找到“二贤墓”的。那是两个基座很大的圆形墓塚,宁愿饿死不食周黍的伯夷叔齐隐居的首阳山,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站立着——此处的中条山又名首阳山、雷首山。周王朝占领中条山地区后,周武王率领大军向东北、东南出兵,最终剪除掉商朝都城朝歌附近的军事力量,夺取了天下。那伯夷叔齐苦谏周武王失败后,就是隐居此山采薇而歌吗?这里的人们相信是如此,他们相信这里就是伯夷叔齐“求仁得仁”的归宿之地。三千多年来,一代一代的农人怀着对贤者的敬慕,将耕地的犁铧小心翼翼地绕过墓脚,他们不愿惊扰了长眠于地下的贤者。

在号称“中条第一禅林”的万固寺,仰望着与普救寺莺莺塔同样声名显赫的多宝塔,我第一次听说了书法家颜真卿和蒲州的渊源:公元758年农历三月至十月,颜真卿曾担任半年多的蒲州刺史,在蒲州写下了《祭侄文稿》这一被称为“天下行书第二”的千古名作。安史之乱爆发,颜真卿的从兄颜杲卿组织力量反抗安禄山叛军,结果“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安禄山叛乱平息后,经过多方寻找,颜杲卿遗骨得以归葬故里,侄子颜季明只有头骨被找到,送回蒲州。面对装着侄子头骨的棺木,颜真卿悲慨万分,写下了这短短三百字却字字饱含雷霆之力的祭文,写下了他对青春与生命的无尽悲悼、对山河破碎的无尽慨叹、对反叛藩镇的强烈谴责。《祭侄文稿》是在中条山下的蒲州完成的,中条山的猎猎劲风,至今传颂着颜氏一门的忠烈和气节。
史学家司马迁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身不能至,心向往之。”世间崇高的事物,譬如高山与道德,自有感召人心的力量,世人对其向往亲近,也是自然而然的心理。
家门口有座山,心向往则身至,或心向往而神随,可强我身体可养我心魄,何其快意,能不以为幸!


作者简介:王秀梅,曾用笔名王梅宏、梅鸿,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硕士,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中铝集团员工。有作品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山西文学》等报刊及中国作家网、新浪网、凤凰网等门户网站刊发或获奖,并入选多种选本。著有《河之干集》《寂寞国士姚以价评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