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乡作协都市头条

我家要有钱了,我家终于要有钱了,这是李林琪近来为之激动的事。说起来,李林琪小时候听过最多的话是父母说长大后你要努力赚钱,让爸爸妈妈住上城里的大房子。现在这个愿望不用通过李林琪实现,反而让她觉得很惘然。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轻飘飘的钞票飞起来,竟也会砸倒他们家的破屋,那些纸,锋利又单薄的纸,突然重得让李林琪发晕。
她偷偷躲在门后,怀疑起自己听到的一切。是不是别人家?单位是万元还是元?他们打算用这些钱做什么?父母的话题却开始变了,两人都不再讲钱的事,转而说起工厂里的活计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这些他们是不让她听的,毕竟学生的任务只有好好学习。可李林琪的成绩一塌糊涂,唯一擅长的事是写作文。她什么事都敢往里写,真实又带着泪。最近老师劝她不要写这么阴暗,要明朗一点,不然容易吃鸭蛋。从此李林琪只会在周记里写真正的生活。可什么是明朗呢?李林琪关紧房门,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想。首先是明,日月,暑热。她穿着长胶鞋在农田里拔废苗,一两天后,又在垄上看父亲拉着牛耕地。牛都要热哭了,它辛辛苦苦,她却在一旁吃西瓜。果肉也是烫的,爆出的汁水里一股闷熟的味。其次是朗,念书,月光。她舍不得买二十元一本的书,借了同学的带回家熬夜看完,然后在同学的催促声里还回去。
这件事她不愿意写进作文里去。她想起钱来,心头涌起好一阵虚幻的快乐。凡事她总爱多想,家人生病住院,她的眼前就浮现葬礼的场景,夜晚一个人藏在被窝里睡不着觉。李家突然有钱了也是这样,这个小小的家庭在她眼里仿佛要被金币砸得稀碎。早知三日事,富贵三千年,没上过几天学的父母在这一刻显露出智慧了,开发商在等着他们城郊这套私人建房的砖瓦掉下去,好建起新的大楼,李林琪也等着父母的安排。
等了又等,好些天过去,开发商的动静越来越大,却丝毫没有听闻她家要搬走的事,家里连刷牙洗脸的水都快要没有了,原来竟是把她家的水电都停了。李林琪的父母在一片黑暗中移动,这场停电虽有预告,真正来的时候仍是让他们措手不及。母亲摸黑从抽屉角落里抽出几支蜡烛点上,先给李林琪的房间点了一根,挪到客厅后又在茶几上点了一根,烛火轻轻摇晃,填满几间屋子。
“日你奶奶的,有完没完,”父亲忍无可忍地喊道,手机几近被捏得粉碎,“说了不搬就是不搬!”
父亲挂断了电话,母亲在他的身侧坐下,拥住他的肩膀。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母亲说。
这种情况下,两人都没想到李林琪正竖起耳朵听。她半天没写下几个字,心全放在客厅的父母那里。
“可是这钱也不够再去买套新的,近几年涨得太多了。”父亲用了一种近乎乞求的口吻。他在乞求谁呢?这辈子他求得太多也太廉价,办成的事当然没几件,此时屋里的另外两个人也没能力帮他。
“不然去问问你弟弟吧,他主意多,也许会有办法。”
“也只能先这样了。”
母亲看了手机显示的时间,让李林琪先去洗漱,抓紧时间写完作业就去睡觉,告诉她水从桶里舀。李林琪去刷牙,镜子里的女孩子做出和她一模一样的动作。她想起听过的恐怖故事,一瞬间毛骨悚然,使劲几下刷出满嘴薄荷味后,逃出了卫生间。

只是她没想到这夜要睡个好觉也这么困难。父母的手机凌晨开始响个不停,凄厉的铃声把三人都吓醒,他们骂骂咧咧关上机后,又躺了回去。正当他们要再次进入梦乡,客厅外的门压抑着惨叫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他们的左邻右舍早已搬了出去,那些人简直毫无顾忌。
李林琪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听见父亲犹疑的脚步声。他走动几步,像是走到了大门后,又走几步进了厨房,应该是在找防身的东西。她的呼吸声渐渐和父亲的脚步声同频了。他走到大门后,没有打开门,只是站在那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大约是那些人走了,她想。这时她才终于有了睡意。
上学的这一天,李林琪始终打不起精神。昨夜的事情让她心神不安。她走到公交站台,这条路没有铺沥青,水泥地面光裸着,滚动的车轮卷起灰尘,她不由捂住了口鼻。四十分钟后李林琪在车上摇晃,拥挤的车厢内,她闻到了不同的气味。这些气味来自房屋的日夜陪伴,清爽的气味来自整洁的家,怪异的气味来自邋遢的家。她身上的气味却有洗不掉的泥土气,这也使她在学校有时会感到勇气不足。
她回家时赶上二叔过来,二叔摸了摸她的头,说快去收拾东西,过两天你们就搬走。
“我们要搬去哪里?”
“先去水利局那儿,也就是我家附近住几天。到时候你就等着搬进新家吧。”
李林琪觉得简直是把她当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哄了。量词的使用只有对容易相信的人才会不严谨,她小的时候就明白这一点。大人口中的“很快”其实是“很久”,说是“几天”,意味的可能是遥遥无期。某年冬天,父亲带着她回老家,她坐在摩托车后座,手指冻得像萝卜,父亲说很快,马上就到。两个小时后她已经嘴唇僵硬,快不能说话了。
一个月后,李林琪住进了七中附近的一套二居室。这是别人的旧家,却是她的新家。母亲的眼眸中映着头顶那盏吊灯,盛开的淡粉色莲瓣样式,在天花板上投下一个灰黑的影子。这吊灯都比李林琪高兴,它满怀激情地闪动几下之后,彻底不亮了。母亲的直觉很敏锐,她不用听女儿说话,余光一瞥就晓得这小丫头心里在想什么。
“你不乐意什么,你又懂什么?这里离你将来的学校近,破一点,小一点又怎么了?你读上几年,再把房子卖了......总之小孩子别管这么多,把成绩提上去比什么都重要。”母亲说完,提起袖子,扎上两只橡胶手套,去打扫厨房了。

无论在哪里,什么处境,人总是有烦恼,哪怕说起来再光鲜。邻居来打招呼时特地送来一个捕鼠笼,请他们一定放在厨房里。邻居说,这飞檐走壁的老鼠,要联手把它消灭,然后笑意吟吟地和他们告别。李林琪蹲下身子把捕鼠笼放在瓷砖地板上,笼子从来都是空着,吃光的诱饵和四处游荡的排泄物证明老鼠确实曾经光顾。
付星听闻她家搬走了,说想来玩。出于三年的友情,李林琪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只能不情不愿把她往家里带。付星来之后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母亲端来果盘后,她们带着果盘钻进了李林琪的房间。两个女孩子打打闹闹出了一身汗,累了就躺在床上休息。
“今天他听说我要来你家,有意无意向我打听你家在哪儿呢。”付星说。
“那你告诉他没有?”
“当然没有,我可不会出卖好姐妹。”付星笑起来,笑得李林琪有些脸红,她却清楚这不是出于害羞,准确来说是一种厨房里老鼠的排泄物还没打扫,努力藏起的事情将被发现的尴尬。她只能装作去打付星的样子,让这时刻虚张声势地落在付星肩膀上。两人又是一阵闹。
她的确时常感觉到他的目光。他的目光轻盈地飘过她,不叫她讨厌,不叫她喜欢,却让她高兴,仿佛那就是单纯的注视,和看一本书,看一棵树没有什么不同。可李林琪有一种被解读的快乐,像在期待被发现一本书的破烂句子,等待大大方方的承认。什么是美呢?天真眼神,青涩身躯,连产生的疼痛都温柔得像风,这也不是属于李林琪的美。
“你以后要读七中吗?”付星突然问道。
“我的成绩也只够得上七中吧,”李林琪说,“你以后去了一中,一定还要来找我玩。”
李林琪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来,她的朋友们如同泡沫,不经意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堆回忆造出来的肥皂水,连名字都被洗得干干净净。从李林琪房间的窗户看过去,一线金色在眼前的房屋身后闪动,她看不见那边的太阳,只看得见一扇扇关紧的窗户和静止的彩色窗帘。付星往那线金色射来的方向离开了,她婉拒了李林琪父母为她打的出租,低头走进一辆黑色的轿车里,她父亲的司机被安排过来接她回家。李林琪想,那辆轿车父母得守着那冰冷的机器多久才能赚到啊。
日子倒是越过越像样了。李林琪感觉到整个家庭沉浸在欢快的氛围里,七中在这次的大考中表现异常好,在学校这些消息传得飞快,虽然七中也没有根本上改变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但大家都觉得七中有些不一样了,连带着七中附近的房价也变得很有希望,这种希望也悄悄改变着他们。
有一天母亲很气愤地回来,她为食品的塑料包装打上生产日期时,忘记调整机器,将日期打成了昨天。“竟然要五百块,他们竟然要扣我五百块!”母亲越说越觉得难以忍受,当即决定甩手不干,要在家里休息看看有没有好点的工作,父亲对此也没有异议,只有李林琪还有些担心的样子。
晚餐做了鱼,鱼是从市场里买来的,现挑现杀,母亲仔仔细细按红烧的方法做了,三人还是觉得没有原来自家鱼塘养的好吃。市场的鱼都吃的工业饲料,长得快肉质也糙,毕竟自家用的都是山间拔下来的草料,母亲说。
付星这时候给她打电话,说是有秘密要讲,犹豫了半天,在她忍不住要挂电话时才终于说了。付星说他要转学了。她波澜不惊地“哦”了一声,没有问缘由,“我在吃饭,有什么事之后再说。”然后她们似乎都忘了,也没有再提起。她们还是和以前一样玩在一起,但仅限于在学校。付星总有话要跟她讲的样子,她的预感让她每每看见付星露出那副表情就回避过去。付星约了人出去玩,李林琪明知自己已经不再会被邀请了却还是忍不住期待。

一般来说,不是相似的人更容易成为朋友吗?她与付星如此不同,付星留着齐耳短发,她的头发则长至腰间,两人的差异比头发长短的区别大得多。为了不惹对方不快,她们开始绕开一些话题,这份小心翼翼反而让两人之间变得生疏。但所有人都匆匆忙忙的,学习,考试,时间在这两项事务中越来越密集,有些让人喘不过气。不会做的事就拖着,拖着拖着,日子往后就自然而然会做了,这是父母教给李林琪的人生哲学。
转眼到了暑假。这个暑假李林琪是在老家度过的,父母依旧在上班。她常常帮留在村子里的奶奶做一些农活,晒得黑了,也瘦了,可她到底觉得自己像被放生的鱼,欢快地在水里游动。她给河流中游来吃食的胖头鱼配音,“给我吃一点,给我吃一点。”它们的脑袋大大的,别的鱼是腹中藏书信,胖头鱼和她一样什么都藏在脑袋里,李林琪想。老邻居家的孩子也回了村子,递给她小卖铺里的热可乐,气泡都飞光了,剩一杯甜得发腻的糖水。
“你打算不念书了么?”
“嗯,不念了,可能会去广东。”
“广东?”
“对,有朋友在那里,也有意思些。”
老邻居家的孩子比她大上几岁,可她却好像看到了他以后的人生轨迹,平庸又充满烦恼,也许有点机遇,也或许某一天就倒了大霉,简直是翻版的她父亲。新学期开始后,李林琪如同忽然开了窍,成绩从班级中下游冲到了前几名,之后虽也有波折,但整体是上去了。父母很欣慰她成为一个即将有点出息的人,零花钱越给越多,像是多花钱就能买到分数,花在自己身上的钱却依然斤斤计较。他们没有念过几年书,因而对李林琪这个读书人有了一些崇敬,提起念书的事情,他们总是一副自己不懂,她说得都对的样子。倒是付星的表现让她很不是滋味,向来她被付星压了一头,付星通常都是鼓励她,现在她能够和付星一起考上一中,付星完全不是高兴的样子,李林琪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仿佛把付星打败了,心中藏着一点卑劣的得意,李林琪知道这样不对,却控制不住情绪的生根发芽。
不高兴的事情还有一桩。父母想趁着房价热的时候把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卖了,换一套新房,将来李林琪是要上一中的,大约是觉得没有必要再留着这套房。来看房的人很多,大多在李林琪上学的时候来,她觉得自己的隐私被人窥探了。玻璃窗筛下来黄昏的光,她看见陌生人带来的灰尘在一片寂静中回旋,这灰尘来自路边,来自乱七八糟的、不知道的地方,令人生厌。李林琪闭了一下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老家的画面,夏天的西瓜和冬天的火堆,以前受过的冷和扛过的热竟也成为一种独特的体验。
李林琪第一次收到别人的羡慕是在随着父母来到城里的第二年。她说话不再粗声粗气,不再动不动就大呼小叫,这样会被别人瞧不起。遇到惊讶的事情她就轻轻捂住嘴巴。她的心里时时刻刻在担忧,我刚刚说过的话,是不是又令人不高兴了。那次她回乡参加爷爷的葬礼,丧乐吹打了一路,纸钱也扬了一路。纸钱上写着“天地银行”,是地名加银行二字的取名模式。爷爷也是去了天地间,她这么想,不然爷爷定然收不到他们的思念。火星子追在她的身后,老邻居家的孩子站在山坡上也追着她走。
后来下起了细雨,她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到山上去,踩了一脚的黄泥,黄泥湿漉漉地粘在她皮鞋边沿的凹凸里。老邻居家的阿姨把李林琪拉去他们家,用院子里的水泵抽了一盆水,拿着毛巾给她擦鞋。李林琪单脚站着,另一只脚被阿姨抓在手里,她有些不自在地想抽回来,阿姨却喝了一声“别乱动”。那孩子站在一旁边冷笑边看她,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笼罩了她,她感到自己被怨恨。阿姨给客人的宠爱不仅出于对晚辈的关照,还出于他们之间的不同。他人的人生际遇有时会被尊敬或轻蔑,李林琪也不知道为什么对几乎不会有很多联系的人也会有这种情感,明明过好自己的生活已经足够累了。
她也会这样看人。某一次李林琪这样盯着别人的时候猛然惊醒,原来她也会这样看人,这种眼神人人都会有,自己也不例外,只不过有人藏得好不被人发现,有人怎么藏都藏不起来,有人藏的时候面目扭曲还自作聪明。

来看房子的人中,有一个开出了父母理想的价位。李林琪恨着这个穿绿色夹克衫的中年男人,他仿佛是夺走自己安定居所的凶手,同时又忍不住爱他出手阔绰。他像一只大金袋子,抖一抖就让他们家轻松好几年。这件好事的发生在亲戚间口口相传,他们说连李林琪家都要住上城里的好房子了,说李林琪家难得交了大好运,说什么时候他们会把老人接过去享福。李林琪听着这些话,忽然发现自己长大了,有些话也能听出言外之意了。这件事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付星不再和她说话。不是刻意地不去说话,而是没有到必须要说话的时候两人就不说话,这比吵架更让李林琪难受。她有时想去和付星争吵,互相浇倒怒火,可连吵架的由头都没有,没有谁做错了事情,何必去怨怼,去惹嫌呢。
只有李林琪的父母是真的高兴。父亲工作回来仿佛是度假回来,他精神满满地讲起来厂里各种事,母亲则整日盘算着新家该买些什么样的东西。
房子的装修很慎重,李林琪的房间是特地带她去家居城挑选的成套家具,从晾衣架、衣柜、床头柜、床到书桌。她说自己不喜欢粉红色,店员和父母却都说女孩子嘛,粉红色好。他们冷落了她的愿望,她为此觉得无力,好像他们一厢情愿地成全着自己的少年时代。但真正住进去以后,在整晚粉红色的梦寐中,她又确实感到亲情的流动,真矛盾。
冰冷的家里没有人味,于是他们邀请很多亲戚到新家做客。饭厅一张圆桌旁不停地加凳子,加到最后坐不下了,母亲站起身来说她就站着吃,匀出一个人的空当,众人才肩膀紧贴肩膀坐好。饭厅所有的灯都打开,有一盏灯意外地活泼,红蓝色光条不断在所有人脸上跳跃。满座都是笑脸,李林琪也是,仿佛这是乔迁饭桌上的义务。
付星最后一次打了她的电话,从此那个熟悉的号码再也没有来电,也不再备注上“可爱星星”这一类亲密得肉麻的名字。它只是万千号码中的一个,排列组合的数字游戏。
“你出来一下,我们可以到老地方。最后这件事我还是想要跟你说。”
“......电话里说就好,我听着呢。”李林琪有些呼吸不过来,手指也在发抖,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委屈得要命,又为什么止不住流泪。
付星的呼吸声也在加重,有什么卡在她喉间,她声音嘶哑,每说几个字都要停下来平复一下。
“我其实,一直嫉妒你,从外貌到后来,你的成绩,还有,很多。”
李林琪忽然笑了,这笑有点突兀,不那么恰如其分,却是她的真情实感。
她说:“我也是。”
她们又说了一些话,和以前无话不谈时一样,什么都聊,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但谁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这是她们无声的默契。
“再见。”
“再见。”
电话就此挂断了。
在重要的日子里人们会想起过去的遗憾,不由感叹我们竟蹉跎了这么多时光啊,为了和解我们各自牺牲了这么多啊,要是早点和解就好啦。没有离散就没有和解,大概只是自私地想要没有心结,想要余生轻盈。显然有些自恋,她和付星都是,包括这刻意的、姗姗来迟的和解,不过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

眼下李林琪刚刚记住新家的位置,6号楼在小区的中间段,离马路有些远,因而也听不见车辆的声音,颇有些静谧的好处。李林琪有时会围绕着小区内的花坛跑步,到了略微倾斜的下坡路开始冲刺。她渐渐体会到生活的重量,只有这时她才感觉脚踏实地,像是过去她坐在田垄上看日升月落,一把竹椅一坐上去就咯吱响。后来他们在酒店正式办了一场乔迁宴,李林琪坐在前面帮忙记录礼金数目,一百元,两百元,礼金簿翻了一页又一页。曾经自己在门后偷听父母的对话,想到这她不禁哑然。
新家也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好。窗户很小,楼层又太高,时常晒不到阳光。夏天总是闷热,空调整天整天开着让她嗓子发疼。要说缺点也真是一大堆。大概是期望已久的事情终于实现,失去了那种令人心焦的渴盼,反而变得毫无吸引力了。
毕业时,李林琪抬眼看向那个空空的座位,想起付星告诉她的事情,成全她虚荣心的男孩子已经早已离开了这个学校。又想,世上凡是消失,都有难言之隐,无论是突然间还是隐秘无声。
付星在讲台上指挥大家把桌椅摆好,一副小领导的派头,与她的父亲一脉相承的严肃模样。然后再是整理各自的东西,书本摞起来,足足有一人高。书中飘出一张铺满文字的稿纸,飘到李林琪前桌的脚边,前桌捡起来问这是谁的,传来传去,到了第一桌同学的手里。
付星隔了点距离大约认出那是李林琪的笔迹,刚要拿过来就被传走。她只能大声地喊着让同学们停止传看。
李林琪也喊道:“快拿过来!快还给我!”这时的她笨拙又冲动,惹出大家一连串善意的笑。她憋红了脸,在一片喧闹中怅然若失,那些稚嫩的语句让她觉得羞耻。她写作文写周记总是很认真,那些无法吐露的心思她绞尽脑汁用文字粉饰,逐渐成为她一人的暗语。怀念吗?也未必。写过的东西都是从她身体里掏出的过往,她并不期待被还原真实,也不希望再次体验那些狡黠的,避无可避的情绪。
快还给我!快还给我!
她急得要流泪,冲上前去夺过那张纸,几下扯成碎纸片,纸片像树叶发出干枯的碎裂声。
那小小的、无名之辈藏起的心声在空中分裂成无数块,如同纷纭的尘屑散落天涯。他们哄笑着,打闹着,敷衍出一段属于他们最后的欢乐时光。男声女声此刻交织成一团,渐渐淹没了她与付星的声音。她们不小心对视了一下,然后淡然地各自移开了视线。


【作者简介】吴越,女,1999年10月出生于江西萍乡,迄今在《中国校园文学》《清明》《高中生之友》《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乡风》《星火》《胶东文学》《微型小说月报》《初中生之友》等国内近30家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300余篇(首)。江西省第五届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在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