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丫
文/霞光
(一)
大丫娘做梦都想生个带把的小子,可生娃这事却由不得人。这不,二胎又是女娃。月子里的大丫娘望着怀里的小肉团,心里却怎么也热乎不起来。她愁苦地想:“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的,又添了这个倒贴钱的二丫。”左看右瞅,眼前的肉疙瘩都是个累赘!
嗷嗷待哺的二丫很乖,极少啼哭。用奶奶的话说:“我家二丫好管得很,比狗娃、猪娃都好养。只有饿了、尿湿了,才‘哇哇’叫几声。平时纺线的时候,我把娃搁在炕上,她从来不哭不闹,老是眨巴着那双乌黑乌黑的眼睛,瞅着纺车转动。两条胖乎乎的小腿不停地来回蹬着,还有滋有味地吮吸着自己的小指头,傻呵呵地笑着。”让奶奶惊奇的是:这丫头生上世来,睡了整整一年之后,竟自个爬了起,步履蹒跚地走起路来!
在二丫快二岁时,她娘如愿以偿生了个带把的顶门杠子。这下,全家人众星捧月般围绕着宝贝儿子转。至于二丫,生来就不讨人欢喜,这下,就被娘安排在了奶奶身边。
日复一日,二丫伴随着奶奶“嗡儿,嗡儿”舒缓且有节奏的纺线声入眠。她进入了五色斑斓的梦境:梦中有漂亮的新袄、香甜的糖果、妈妈的怀抱,还有奶奶坐在蒲团上,一腿微屈,一腿压在纺车底杆上,右手摇动纺车,左手扯出长长的线来。车轮儿转得像团雾,在低唱着美妙的、无穷无尽的曲儿……
在奶奶炕头,大二丫六岁的堂姐避过奶奶,总是奚落二丫:“你妈把你塞到奶奶这边,算哪门子事?哼哼!白吃白住,放着你妈那儿不去,死皮赖脸呆在奶奶炕上,得是你妈不要你咧?”
“才不是哩,你胡说!”
“那你回你妈屋里睡去,别在奶奶炕上挤了!”
“我就不去,是你奶也是我奶!再说,奶奶炕头墙上有毛爷爷画像,我就爱看。”
“嘶啦!”堂姐竟把毛主席画像揭了下来:“拿上!滚到你妈那边睡去,挤死了!”……
委屈的二丫噘着小嘴,泪花不停地在眼眶打转转。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娘身边,哭哭啼啼地对娘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娘阴沉着脸,只说了句:“不去那边了,就睡在妈房间。”炕不大,只能容纳大丫、弟弟、娘和父亲四个人睡。大丫娘把一个低短的柜子简单拾掇铺垫了一下,就让二丫睡在上面。
柜子实在狭窄,晚上,二丫在睡梦中多次掉到了冰凉的地上,可她依然还在酣睡。大丫娘瞌睡轻,整个晚上,她多次把二丫从地上又抱回床铺上。改日,娘在小柜子旁边加了块木板,就这样,这个独特的床铺,陪伴了二丫几个春夏秋冬。

(二)
那个年月,常有工作组驻队。每次轮到大丫娘管饭时,驻队的马叔叔总是从兜里掏块糖给二丫吃,并朝盛饭的大丫娘笑着说:“嫂子真有福气,你家二丫既聪慧又漂亮,尤其是她那双大眼睛,瞅人时忽闪忽闪地,仿佛会说话似的。”听叔叔夸自己,二丫羞红了脸,但心里却甜滋滋的。她偷偷朝娘瞥了一眼,只见娘笑呵呵地对马叔说:“你说二丫漂亮我相信,至于说她聪明嘛,我怎么沒发现?要论聪明伶俐,还要属我大丫……”
“呵呵!是吗?”马叔叔抿嘴一笑。
二丫不明白,为什么娘总是拿她与大丫比较?在“笨死了!”、“没眼色!”、“老实疙瘩!”的训斥声中,二丫一天天长大。每每看到姐姐和弟弟扎在娘怀里撒娇的时候,二丫就羡慕得很,她心里比吃醋还酸溜。她多想让娘抱抱她、亲亲她,那怕用手摸摸她也好,可这些想法,只能默默地搁浅在心底。面对既熟悉又陌生的母亲,她从不敢表露心事,也不敢开口要求什么。
1976年闹地震,全家人站在刚搭建好的防震棚里。大丫娘一手搂着大丫,一手揽着儿子,瞅了二丫一眼,语气强硬地对丈夫说:“我娘们仨个住窝棚,你父女俩去学校。倘若有个三长两短,都不会孤单!”
二丫听到娘这句话,只觉得头脑“嗡”地一声,血液像凝固了似的,孤独、失落、悲伤一起涌上心头。她不由得冲娘大喊一声:“妈,您是偏偏心!”……
二丫痛心地想:“我乖乖地听话,为什么就换不来娘的欢心!莫非,我不是父母亲生?”

(三)
光阴似箭,转眼二丫已是九岁,到了上学的年龄。望着小伙伴背着书包,叽叽喳喳、欢快地往学校走去,二丫急得大哭,却换来了母亲一句“上什么学?女娃儿迟上一年半载没啥,你若上学去了,谁照看你弟弟?”
二丫想读书的火苗已被点燃,岂是她娘三言两语就可熄灭?学校离二丫家一百多米,教一年级的李玉兰班主任,这几天,老发现教室半开的窗外有个女孩的脑袋在晃动。了解到真相的李老师心头一热:“这真是个爱学习的好娃娃!”她作了个大胆的决定,只要是自己的课,她就让二丫带着她弟弟,在教室后排旁听……
“小朋友们好!这节课我们学唱儿歌《一分钱》,老师先唱一下,等会再教你们: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把它交到民警叔叔手里边
叔叔拿着钱对我把头点
我高兴地说了声叔叔再见
……
李老师清脆悦耳的声音,像磁石般地吸引着二丫……
在照管弟弟的日子里,在李老师的关照下,她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学到了不少生字,还会唱几首儿歌呢!
大丫娘忙碌穿梭于生产队挣工份,每日上工前,总要叮嘱二丫几句:“给娘看好弟弟,你若让弟弟磕了、碰了,有点啥意外,看娘不打断你的腿!乍没有一点心眼,跟你老子就像脱壳儿似的,气死我了……”
二丫每日战战兢兢,听着娘的训斥。她的心拨凉拨凉地,矛盾极了:“娘总是喝斥我,是我做错了什么?惹恼娘生气…… 难道,难道我是捡拾来的野孩子?”慢慢地,二丫觉得自己不再重要,她变得自卑,变得沉默寡言。和同龄孩子相比,她总显得格外懂事,用成熟的外壳,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自己受伤的心。她脑中始终紧绷着那根听话的弦,不敢越雷池半步。她尽力做个乖乖娃,期望能换取母亲一丁点儿关心。
二丫十岁的时候,学校李老师亲自上门,劝说她的父母。那年,她上学了。在学校,她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一年级,除了留级生,她在班里年龄是最大的;她学习最刻苦,成绩也是最棒的;并且,她还是带着弟弟上学的。
弟弟腼腆、依赖人,也很听二丫的话,她走到哪儿,弟弟就跟到哪儿。二丫上厕所,他就老老实实呆在外面等着,活脱脱一个跟屁虫。
在学校,二丫穿戴最朴素,学习最用功,她总是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静静地看书、写字。二丫的语文、英语、政治几门功课学得极好,她经常参加全年级“点子赛”。尤其是她的作文,每次都被老师当作范文读。甚至,别的老师拿到他们班上,当作佳作去学习。
时光如梭,一晃已到初三中考阶段。二丫填好中考志愿,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步履匆匆地向家赶去。一路上,她开心地想:“娘若晓得明天中考,说不定会给我烙个油饼馍……”
“妈,我回来了!”二丫的脚步刚迈近门槛,欣喜的声音便飘进屋内。“回来就回来啦,有什么嚷的?”只见灶房烟雾缭绕,大丫娘“啪嗒、啪嗒”拉着风箱,往锅底下塞着有些潮湿的柴火。
“哼,像猪似的,真能吃!谁一天老侍候你哩?少拿我蒸的馍!你躲在学校舒坦、避清闲,让我成天在家做这苦累活。嫑念书了,給我回来!”大丫不分清红皂白,朝着刚进门的二丫开口骂道。
二丫一下子被大丫连珠炮似的骂声震懵了,气急之下,她脱口反驳:“谁让你中考没考上?语文考了36,英语只得个8分……”
二丫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竟惹恼了麻迷子。只见大丫蹿步上去,就揪住了二丫的头发,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你个小蹄子,得是长本事咧?说话还这么损!哼,今天非要收拾收拾你!”二丫个头低,又是从小被大丫用拳头征下的兵,她只有挨打、忍痛、嚎啕大哭……
我遭了啥孽了?乍生下你俩这不怕人笑话的东西,都给我住手!”大丫娘气得直跺脚,朝两个撕打得不可开交的女儿大声吼着。
在娘的训斥声中,占足了便宜的大丫才住了手。她指着哽咽的二丫,狠狠地说道:“今天不准吃我擀的面条,不许拿我蒸的馍去学校!”
“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再吃你蒸的馍了!”从小被欺凌惯了的二丫,面对蛮横无理的姐姐,忍无可忍,她满腹委屈地冲出门外,抽抽噎噎着,向回学校的方向奔去…… “
二丫—— 快回来!真真是个犟驴,跑得那么快。饭沒吃,馍没拿,你到学校吃啥哩?”大丫娘追出门外,恼火地喊着。
二丫听到娘喊她,眼泪不争气地又来了。她回头对娘大声说:“娘,别管我……”
造化弄人,命运真是个捉弄不透的东西。由于种种原因,二丫中考时,以5分之差落了榜。为了求学,她向父母哀求、抗争过。在彷徨、忧虑、万般无奈之下,她想起荀子《天论》中的“人之命在天”的语句,屈从于命运的安排,选择了漫长的打工生涯。尽管如此,但她从没放弃自己深深热爱的文学写作。

(四)
岁月带走了二丫的青春,带走了二丫的韶华年月,一晃间,二丫已步入中年之列。大丫娘也老了,她常常呻唤着,不是腰腿痛,就是手腕关节疼,要么就是肩颈酸痛。大丫孩子多,负担重,俩口子在外挣钱养家,极少回来,与娘的联络仅限于电话。儿子、儿媳在西安上班,平日也极少回家。
二丫家在邻村,娘的冬夏衣物、炕单,灶房、家务琐碎活计,她义不容辞地全包全揽。五年多的时光,是二丫同母亲走得最近的年月。二丫公婆早逝,平时,只要她做了改样饭,第一时间骑上电摩,送给父母先尝。娘喜欢吃她手工蒸的馍馍,用母亲的话说:“我二丫头蒸的馍又白又圆,比女人的奶子还要饱满,吃在嘴里,香甜在心里。”
平日若有空闲,二丫便隔三差五去娘家转转。母亲真的衰老了,她惧怕孤单,心底渴望着孩子们的陪伴。二丫的体贴有心,让娘越来越依赖于她,越来越心疼她。
农闲时候,二丫忙碌于家务琐事,母亲常打电话:“二丫头,吃了吗?”
“妈,我刚刚吃过,正收拾碗筷呐。您有事吗?”二丫嘴里应答着母亲的问话,一边利索地刷洗着锅盆碗筷。
“嗯,也沒啥事。就是随便问问。”二丫心里明白,这是母亲想她了,又怕耽搁她的正事。
二丫冒着凛冽的寒风,带来了娘最爱吃的小笼包子。娘咬一口,满嘴流油,二丫赶紧用餐巾纸给娘擦拭着嘴角。娘乐呵呵地嗔怪着二丫:“这瓜女子,你就不嫌冷,说来就来了!”
娘嘴里虽数落着,可二丫看到的是,老人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怜爱!娘把一碗滚热的红糖水递给二丫,又顺手给二丫手里塞了两颗小蜜桔。
此时,二丫的心里暖烘烘的,眼睛一下子变得潮湿模糊起来:“娘啊,原来您心里还是爱女儿的。尽管这份疼爱来得迟了点,但这份爱,足以慰藉您二丫头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吃过饭,二丫替娘洗了脚,让老人家坐在沙发上,自己坐在娘的面前,开始给娘剪脚指甲。她手握指甲刀,把娘的脚拉到自己怀里。娘的脚五指并拢,青筋突暴,厚厚的灰指甲,粗糙不堪,剪起来很是费劲。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剪着,如同在雕凿一件工艺品。沙发上的娘望着孝顺的二丫,眼眶里流出了晶莹的泪水……
晚上,娘俩躺在火炕上,新棉花被子,散发着阳光的味道。睡在娘身边的感觉真好,二丫仿佛找回了久违的舒适和坦然。夜深了,娘一直在和二丫唠叨着陈年旧事。一会儿二丫给娘拉拉被角,一会儿娘给二丫拢拢头发,满炕充满了温馨。
二丫依偎在娘的身边,听着娘的喁喁细语:“妈生了你们姊妹三个,只有我娃最让妈省心,既懂事,又孝顺。你遇事胆大冷静,好主意、瞎主意都拿得出。不像你大丫姐,吃个饭、放个屁,都要汇报一下……”
听到娘的夸奖,二丫笑了,但心里却在流泪:她从小就懂得,自己一旦倒下,背后将空无一人!由于没有人保护,她才努力把自己变成了,不易受到伤害的刺猬。

(五)
人吃五谷生百病。这不,大丫娘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姊妹三人分了工:姐姐眼软,看不得母亲在病中呻吟,只安排她做饭,料理家务;二丫和弟弟昼夜轮流,负责照顾着病榻上的母亲。
大丫娘病中喜静,惧怕吵闹,不愿别人碰她一下,保括她的儿女,但对二丫却是例外。轮到二丫值班,母亲若是醒着,二丫便把娘枯瘦如柴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娘冰凉的手背。她脸颊贴近娘的额头,柔声地说:“妈耶,您会很快好起来的!从小到大,女儿还没在您怀里撒过娇,还没有亲吻过您哩!待您康复了,女儿把您接回家,天天陪着您。
听着女儿柔声细语的开心话,大丫娘灰暗的眼神竟有了光亮。她嘴角露出一抹安祥的微笑,满眼慈爱地瞅着二丫头:“我娃心底善良,又有本事。写的文章竟能印到书上,如今还是省上的作协会员。如若早知你这么有出息,妈和你爸,当初就会像供你弟一样,继续供我娃念书。就是贷款,我们也愿意!如若那样,我二丫肯定比你弟弟更出息。唉!都是命,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二丫,我娃千万别怨妈,都是贫穷遭的孽啊!”
娘掏心掏肺的一番话语,让二丫热泪盈眶。她背过老人,擦掉了眼泪,撒娇似地对娘说:“妈,我怎能怨您?您把我养这么大,女儿感恩还来不及呢!”娘儿俩相依相偎、幸福陪伴,推心置腹地心灵沟通,让二丫重新找回了“有妈的孩子像块宝”的感觉。
撩起儿时的纱,宛若梦境一般:二丫看到那个不太受宠的自己,看到那个努力讨好大人拼命表现的自己,看到那个攥紧了拳头想讨一个说法的自己,二丫并没悲伤和不甘。她坚信:今天的努力,必能造就明天成功的自己!她笑着眨了眨眼,告诉心里那个小孩:一切都过去了,没关系了!
作者简介:赵利,笔名霞光,陕西渭南人。中国现代作家协会会员,渭南文坛特邀作者,五谷文学社特邀作家,作家故事编委,一个手执烟火以谋生,心怀诗意以谋爱,在文字里恣意纵横的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