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雅茜】
小说窑洞
(原创 《家在山河间》2022-08-21 07:16 发表于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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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说,拥有两孔窑洞,一方小院,篱笆墙柴门,养花种菜,喝山泉水,吃青菜鲜果,是她的目标。我明白,窑洞远离尘嚣,朴素,洁净,安宁,温度适宜,最是养心。上班做事,与人说话无数,周旋无数,心累。需要有个环境独处,读书写字,看蓝天白云,发呆,思考,或者,啥也不想,放空,最是惬意。
朋友年轻,没有真正住过窑洞,她喜欢的窑洞,已成为风景。南山根下的一个个村落,早已人去村空,村民们集中盖了新房,与城里人一样,用暖气用马桶用空调。就有城里人,买了窑洞,粉刷,垒墙,改造成自己想要的“避暑山庄”。其实,窑洞早已不是了窑洞,住窑洞的人也不是了住窑洞的人,前者是千百年来的栖息地,后者是有闲情逸致的养生场所。凿穴为家,是老祖宗们的智慧创造的生存技巧,遗传至今,仍有它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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芮城和平陆,该是窑洞最多的县,因为沟多,也因为土质适合凿窑洞。芮城岭底有个村有最大的窑洞,可以在里面碾麦子。七十年代是大队开会的场所。看看地图,依中条山而下的沟壑数不胜数,聪明的祖先就沿沟凿窑立院,一条路从每家门前穿过,这一沟两岸就是一个村落。也有独门独户的,一般是沟深坡陡,凿窑时与邻居留下厚厚的崖墙,自己开个洞子坡上下出入,这样的村子也不在少数。还有离沟远土质却不差的,就打地窨院,平地上凿下去方方一个深坑,打一圈窑洞,北边主窑住老人,东西边住小辈,南边放柴草或做牲口圈,洞子坡一般在南边,水窨子也在南边,茅厕却在崖上的路边。这些地窨院,也叫地坑院,成为民俗学家研究的新宠。更有脑筋灵活的,窑洞粉刷一新,窑窗贴了窗花,进门一盘大炕,红花绿叶的床单被褥,流水线下来的绣花枕头,墙上贴张毛主席像,几幅样板戏剧照。院子里盘个土灶,有风箱有大铁锅有柴火,窨子井上架了辘轳,可以用木桶绞水。还有牲口窑里,摆一石头槽,拴牛的一应家伙全挂在窑里。地上靠墙摆犁铧、木耧、锄头、木锨等一应农具,窑后支石磨,磨眼里撒满玉米,牲口拉磨时的眼罩也挂在磨边。完全一个小型的农耕文明博物馆嘛。院里的一张张大方桌上摆满大碗的羊肉汤,麻花烧饼摞得小山一般,这才是大碗吃肉大口喝汤,好不爽快。于是,旅游团不断地来,手机不停地拍,朋友圈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引来更多的参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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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世代住窑洞的人都向往能盖起一间房。七十年代去村里走走,凡是在窑洞前又盖了房的,全是经济条件不差的。窑洞冬暖夏凉,我记得割麦子回来,要先坐在门槛上,前胸瞬间凉嗖嗖,后背的汗却要等片刻,汗落了才敢进窑,不然就伤风咳嗽。冬天大都没有炉子,灶火直通坑洞,一把柴塞进去,锅里米汤熬好了,炕热了,窑里也不冷了。遇到蒸馍馍烧火时间长,还要把炕席支起来免得烤焦。这天夜里,谁都想往窗台根挤,靠灶台的炕头会烤得脊背发烫,烙饼子一般。
最烦下雨,像极了南方的梅雨天,窑里发潮,窑壁上挂满小水珠,被子像从水里捞出来。太阳一出来,头件事就是晒被子。“六月六,晒丝绸”,应该与居住条件有关吧。有年大雨下了十多天,地窨院的窨子满了,水漫进了窑,漫进了缸里的玉米,漫上了炕,鞋子漂在水里,人们牵着牛上了崖,搭了草棚住,等着水下去。1962年我们从甘肃小城遣返回祖籍芮城陌南,70元钱赎回被二爷当出去的两孔窑洞。一次下大雨,窑里冲出粗桶般一股水,瞬间漫了院子。父亲冒雨扛着锨上崖,找到进水口——被屎壳郎打通的一个洞,堵住,又挖水沟排水。那一次我才知:父亲当年做生意,在半窑里掏了个拐窑,专门藏银元,出口处挂着一只竹筛子。后来土匪抓他去,母亲用藏在拐窑的银元赎回他,连夜坐煤油桶做的筏子过黄河去了西安,在外漂泊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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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确定自己会一辈子当农民,也想当个合格的女农民——会干农活也学一手好女红。纺线织布做鞋子是基本功,那天母亲去二姨家,交代我只准纺线不准上织机,因为她觉得我还不具备上织机的能力。妈前脚出门我后脚就上了织机,织了不到半寸就觉得自己确实不中用,梭子磕磕绊绊,一下就戳断几根线。赶紧下来上炕老老实实纺线。一根线刚抽出,咕咚一声,我嗖地跳下炕窜出窑,回头一看,窑顶塌下一大块土,就砸在我坐的织机中间。生产队特批了一棵树,木匠来把窑暂时顶住,等以后买砖楦窑顶。父亲用镢头把土块敲小搬出来,说:“算你命大,不然你妈回来我怎么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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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年,我们下滩里种秋,夜里男女分住两面敞口窑里,半夜里一声尖叫,女生全披着被子站在院子里发抖。男生打着手电筒照去,一窑的壁上爬满了白色肉虫,我的枕头下竟然卧着一只蝎子。久不住人的废弃窑洞,那些小生命闻到了人的气味,纷纷爬出来刷存在感。我坐在草垛上乱想,想西北小城虽是租但干爽洁净的房子,想表姐家有房子有窑洞的院子,想将来嫁人的条件是男家必须有房子,哪怕一间。可是命运由不得你,嫁的人家里共有三面窑洞,住着丈夫一家八口和两位叔婶以及他们的五个儿子。我的新房是放柴火的半截窑洞,装了门在院子里,窗户开在临沟的院外。也有有趣的事,三家的鸡们都不会把蛋下到别人家窝里,三家的孩子一大群,拉屎都在自家粪堆前,我上地时,婆婆要做饭,用一块门板挡在没有门的大门前,我一岁的儿子便满院子爬。我回家后得先扒掉套到他脖子根粘满鸡粪的外罩,才能喂奶。
多少年后,看到年轻的朋友那么喜欢窑洞,想,但愿她永远也不要经历这些。但愿在她心里,窑洞就是风景。
最美的风景。
2022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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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雅茜,1950年生于西安。中国作协会员,曾任山西省女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曾在《十月》《中国作家》《上海文学》《长城》《芙蓉》《黄河》《山西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多部。作品被《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散文选刊》转载。《净土》入选“山西文学五十年精品小说短篇卷”;中篇小说《角儿》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中篇奖”。长篇小说入选“三晋百部长篇小说文库”,中篇小说《凤子麻花》入选“山西文学农村小说六十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此生只为你》《依然风流》《烛影摇红》《走出红尘》(台湾);中短篇小说集《五里一徘徊》《角儿》《红颜三重奏》《净土》;文化散文《永乐艺风》《永远的风景》《稷播丰登》;随笔集《我的道观》及报告文学《大医之道》《龙门之梦》等多部。共出版文学作品18部40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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