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邓育秦 “世上空惊故人少,集中惟觉祭文多。”到了古稀之年,我的老朋友开始一个接一个熄灯了,难免心生凄恻,情难自已。还没走出妹夫去世的悲伤,我的又一个表弟也离开了我们。泪眼模糊中,背影渐行渐远。但他的音容笑貌,依然仍在眼前,一桩桩往事,不时涌上心头,诉说着绵绵思念!
表弟赵革新,生于1952年,是我大老舅的孙子,第一次去老舅家记忆犹新。那年我上小学,梳洗打扮,穿戴齐整,得意洋洋地跟着外婆去三老舅家送表姨出嫁。大老舅赶着他的骡马大车,行走在马家庄到马家窑的盘山路上,车上坐着外婆和我、大老妗,还有一个手里拿着螺丝帽,眼睛大大的男孩,外婆亲昵地抚摸着这孩子的头说:“驹子都长这么高了,真真像个骡驹子。”大老妗让这个男孩叫我姐姐,马车再颠,也无法影响我的好心情。
后来大老舅过生日,跟着母亲又去过几次,表弟拿出袁家庄姑母晒的杏干与我分享。院门上铃铛清脆的声响,院墙外打麦场边五颜六色的蜀葵花兀自开放,牲口在窑洞里安静地吃草,窑门外晒着垫圈的黄土,旁边蒙古包一样的草垛,土崖下的石榴树,场边的杏树,安静得如同一幅图画,美好到刻进我的心里。
爱摆弄机械的表弟长大后如愿以偿进了公社机械厂。他尊敬师傅,团结工友,虚心学习,刻苦钻研,钳工,车工,修理工,样样在行,勇挑大梁,是厂里不可多得的技术骨干。我们建房后剩下两根钢筋,表弟帮我做了两把小椅子,它们陪着我的两个孩子长大,直到现在家里来人,无不称赞其做工精细。
表弟的三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四位老人却日渐衰老,繁重的学费负担和日益增长的家庭开销接踵而来,表弟先承包了乡机械厂,后又离乡背井,在县城的马路边搭起了简易的油毡房,顶酷暑冒严寒,修理机械和车辆。随着业务量不断扩大,他用超前的胆略和精湛的技艺,在城中村办起了农机修造厂,起早贪黑,含辛茹苦,更新技术,诚信经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干就是20多年。
表弟孝敬老人远近闻名,对长辈总是恭恭敬敬。表舅会木工,做些小家具补贴家用,表弟下班回来,不是和弟妹一起拉大锯,就是到地里干农活,常常忙得汗流浃背。那年表舅身休不适,表弟陪表舅去太原看病,表舅竟突然客死他乡,办完丧事后表弟一时难以接受,懊悔不已,心想如果不去外地,或许能留下父亲的性命。他接过表舅的班,继续服侍老舅,端屎接尿,擦洗身子,给他喂饭,陪他聊天,把老舅照顾得服服帖帖,丝毫看不出孤单和寂寞。直到听老姑说父亲是抱养的,对待老人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他的几个儿女对父亲更加肃然起敬!经过无数次的耳濡目染,中华孝道的种子也牢牢地扎根在他们的心田。
表弟待人真诚,宽容大度。无论哪家有事,一个电话,便会欣然前往,从无怨言;不管谁有困难,一声招呼,定会热情相帮,慷慨解囊。他拿钱给兄弟看病,教表侄学技术,把各种关系处理得恰到好处,街坊邻居竖指称赞,亲戚朋友有口皆碑。他与弟妹相濡以沫,同甘共苦,一起打拼出一份家业,几位内亲赠送的功德匾,就是给他的最高奖赏!
表弟读书不多,工作中往往力不从心,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头,深深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他披星戴月,艰苦创业,以单薄的肩膀挑起全家人生活的希望;他呕心沥血,无怨无悔,用一腔慈爱温暖着儿女们的心房。他用微薄的收入供孩子们上学读书,接受良好的教育,让他们拥有了心仪的工作,奠定了人生的立足之本。如今三兄妹努力上进,爱岗敬业,孝敬父母,扶老帮幼,家庭幸福,孙辈优秀。
表弟上班赶集来来去去常到家里看望我母亲,孩子考上大学会与母亲分享,家里的红白喜事总是提前告知母亲。村里铺上了油路,请来剧团唱大戏,据上一次村里唱戏足足间隔了60年,表弟高兴地来请母亲:“姑,到舅家看戏走!”母亲从小在舅家长大,故地重游,老友重逢,回来脸上笑开了花,不知念叨了多少遍“我又走了一回舅家”,那种心情绝不亚于八十岁老太太回了一趟娘家。
我母亲去世后,表弟来参加葬礼。从墓地回来,家里空荡荡的,望着母亲的遗像,我悲痛欲绝,哭诉从此没有娘家可去。表弟安静地看着我的悲伤,动情地说:“姐,以后马家庄就是你娘家!”他那笃定的、坚强的目光仿佛在告诉我:有我哩……这句话一直温暖了我20多年。
真是今生有缘,我们没商量,房子却买到一个单元,远亲成了近邻,我则欣喜于茫茫人海中,以后就不会孤单了。从此我们形影相随,一块逛大街,一起看演出,早上做做操,晚上跳跳舞,新衣共欣赏,好饭同分享,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相处得跟一家人一样。表弟开车拉着我们上集购物走亲戚,小区停水了,他让女婿送来爱心水,老伴病了,他拖着刚做完手术的病体联系120,有他在我就底气十足,他是我实实在在的靠山!
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沧桑和跌宕起伏,他们已满头白霜,身体也亮起了红灯,于是停了厂子,照顾孙子,彼此成了身边唯一的宝。像“人”字一样,能在晚年守在一起,相互支撑着走脚下的路,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然而这种温馨和宁静,却终止于2020年11月13日,突如其来的病魔击垮了操劳一生的表弟,脑干梗死,血栓发作,四肢瘫痪,呼吸困难,弟妹吓得瘫倒在地,儿女心情压抑沉重,奔波在求医问药的路上。虽然从死神手里夺回了生命,但是再也找不回那个生龙活虎的身影了。
病情稳定后,一家人贴心照料,擦痰按摩,买回护理床和站床等工具辅助锻炼,请来护工悉心护理,把最高规格的物质享受和最温暖的精神陪伴送给表弟,盼望他早日康复。600个日日夜夜,他和死神一次次谈判,一次次抗争,一次次擦肩,次次危险次次赢。正当大家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 ,病魔又一次找上门来,他带着万般的不舍和对家人无尽的牵挂 ,离开了苦苦留恋的家园。
接到噩耗后,我立即赶去给他穿我缝制的寿衣,感叹他走得太早了,如果能在10年20年以后再穿这身衣服那该多好。看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摸着那双软弱无力尚有余温的手,我热泪滚滚:就是这双灵巧有力的手,曾经创造了多少财富,在儿女身后筑起一道坚实的屏障,托举起他们奔向理想的蓝天,得以让他们在人世间行走,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如今那道屏障轰然倒塌,周围变得无遮无拦,孩子们再无退路了。那个瞬间,我陡然明白了什么是“晴天霹雳”,什么是“猝不及防”,什么是“回天无力”,什么是“悲痛欲绝”。
人生犹如一趟单行列车,漫漫旅途中,总有人在某个站点提前下车。余光中说过这样一句话: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但我认为,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站,遗忘才是。
表弟,我们不会忘掉你。你知道吗?你最小的外孙女儿朵朵,自你走后,每餐都要把饭送到你的病床上。你走了,并不想在留下的光阴里让亲人与痛苦陪伴。你多想手牵弟妹,畅游祖国大好河山;你多想陪伴儿女,开心快乐颐享天年。
驹子,“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尽管命运无情,相聚无期,我仍然会感激上苍,让你陪我走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兄弟,我在你曾走过的路口张望,寻找你留下的足迹。如今这一切都变为回忆,化作两行相思的泪,成了我笔下的文字……
2022年8月19日
责任编辑:张忠信
审核:张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