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靠子的曲折
包焕新/甘肃
父亲还有一个拿手的木工活,就是打造太师椅。

听父亲说,太师椅是古家具中唯一用官职来命名的椅子,原为官家之椅,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放在皇宫、衙门内便带官品职位的涵义,放在家庭中,就可显示出家族和主人的地位来。所有这些我没有去考证,也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我们陇东的民居里就有了太师椅,主窑洞或上房有八仙桌的上位,就是它的专属,凡婚丧嫁娶红白喜事,设宴待客,太师椅就是请客、重要客人或长辈的专利。虽然豪华度、复杂度和大气度不如京城或者南方的圈形太师椅,而且各主要构件之间的联结都呈直角形,但精度和牢靠度绝对堪称一流,所以我们老家不叫太师椅,而叫老靠子。
父亲在临泾塬打造老靠子是出了名的,从我记事的那天起,父亲就经常自言自语地说,我要给咱家里打造一对老靠子,我也亲自见他打造了无数的老靠子,但没有一对是我们的,都被别人抢走了,我就问父亲,为啥不留下来,父亲就会摇摇头叹息地说:“唉,这是人家几年前就订下的,再说马上种麦等钱买化肥呢,你们开学还要学费,以后了再说吧!"
父亲做的老靠子,主体结构主要用核桃木、楸木或槐木,这是我们村里最容易得到的硬木,坐面用松木或楸木,雕花部分多数用桐木,长方形的靠背和扶手是由手工削制成不同尺寸的圆柱形或圆锥形木杆组成的,各个构件都要用粗、细砂纸打磨光滑,然后按特定的顺序用榫楔铆套起来、不能用一颗钉子的,所以各构件的大小长短粗细尺寸、榫楔的角度精度、铆套的手劲轻重是非常讲究的,父亲每做一个构件,都好像在解一道道数学题一样,丝毫也不马虎,一旦那个步骤有了误差,就不会有正确的答案。一对老靠子,没有一星期是做不成的。最费工最难做的,要数雕花部分了。父亲戴上眼镜,选好图册上的图案,用深蓝色的复写纸拓印在靠背板和坐面下面四面束腰的正面上,然后用一把又尖又锋利的斜刃刻刀,像刺绣一样,一刀一刀地刻,一般在靠背板的浮雕上刻制的是富贵花开、双喜临门、或孔雀牡丹,靠背板两侧是二龙戏珠,束腰上是富贵不断头、如意纹、蝠纹、云纹等,正面两腿则刻成盘龙柱,脚线起回纹。这时候父亲注意力高度的集中,既不说话,也不环顾四周,我就乘机偷偷学他的样子,戴个用高粱秆外皮编制的眼镜,甚至做个鬼脸,为所欲为,他也看不见,也就更顾不上泡制我了。 铆套成的老靠子,还是半成品,凡是能看得见的小缝隙、小坑窝,都要用灰刀刮一点腻子,然后刷一层底漆,阴干一两天后,再用纯黑颜色的漆、或者用红漆和黄漆调和成的金黄色漆刷一遍,阴干后再刷一遍,最后再刷一层清漆,光亮泽润,精美绝伦,简直是一件艺术品,这时候父亲就会笑眯眯的、悠闲的卷一根老旱烟点着美美地吸一口,这时候调皮捣蛋的我,用红高粱杆仿制的老靠子也成品了,猛然发现它像一顶帽子,可以戴在头上,于是,跑到玉米地里揪一把玉米缨子插在鼻孔里,一个纵身坐到老靠子上,感觉自己像老戏里的黑脸包公,得意洋洋极了。“下来,"父亲突然腔大一声,原来坐面上的漆还没有干透,我的裤子也被粘住了,父、母亲得为我唠叨和折腾半天。

包产到户那一年,父亲刚过五十岁,那一年,粮食丰收了,父亲高兴至极,终于给我们家打造了一对金黄色纯楸木老靠子,还做了一张八仙桌,按规定配套安放在主窑的首位,母亲每天都要把它们抹洗的一尘不染,父亲还悬挂了一副旧中堂,据说是我没有读过书的爷爷写的,文革时候被父亲偷藏在边窑的土炕箱里,才保留了下来。平时吃饭,母亲是将菜碟、筷子、盐、醋、熟油辣子小罐,或者少之又少的金裹银馒头、粗粮面条放在长方形的大木盘子里,端到厨屋的热炕上,父亲盘腿坐首位,我们围一圈,姐姐先给父亲双手接一双筷子,递一个馒头或一碗面条,父亲开吃我们就吃,父亲先夹那个菜,我们才能夹那个菜,这都是父亲平时一遍又一遍拿出爷爷的家规家训,训练的结果。母亲往往一人在锅台案头忙,我们叫她吃,她说她已经吃了,但有几次我发现,母亲一直等我们吃毕了她才吃,但往往吃的给她就没有了,这时候她就铲锅底的焦糊粑粑(当地人叫呱呱)吃,有一次我和妹妹看见母亲铲出锅底的呱呱很脆香,竟然跑过去稀里糊涂的抢了吃,父亲就把他正吃的半个金裹银馒头放下来不吃了,下了炕,穿了鞋,一声不吭的去边窑里做木活去了,年幼的我们都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自从主窑里安了老靠子和八仙桌,如果有晚辈的亲戚来,吃饭时间,父亲和母亲就会被他们同时礼让坐到老靠子上的,如果来的是父母亲同辈的亲戚,一个人的,父亲就陪他一块坐老靠子位,两个人的,父亲就坐旁边作陪,父母亲的长辈,就更不用说了,这时候,我和姐妹坐八仙桌一起吃饭,就要更懂礼规,格外的小心,否则,客人走后,就会被父亲或者母亲训斥一顿,被迫重温一下所谓的你爷爷当年是怎么说的。我就很不明白,这个我已经想不起的爷爷,没有读过一天书,怎么会写毛笔字呢,听人说还写的相当不错,还有那么多恼人的样样太多的家规家训。直至上了初中后有一天,父亲才对我说,你爷爷小时候,是满清年代,因为家大人多,生活困难,读不起书,靠给地主放羊喂牛为生,好在这户地主家里有很多废弃了的书和字帖,爷爷就拿几本字帖照猫画虎,边放羊边用指头或柴棍在地上练习,久而久之,竟然能够把一本字帖从头至尾默写下来,当然他是没有文房四宝的,也不知道字音字义的。地主的儿子与我爷爷同龄,是读了书的,他们经常一起玩耍,看到我爷爷如此聪悟和痴迷,惊奇不已,于是就给我爷爷教认字,教读音,背诵四书五经,硬是把爷爷教成了一个土秀才,爷爷也就成了弟兄六个人里,唯一的读了书的人,竟然还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土写家。
爷爷没有念起书,却把念书的重任强加到大伯、二叔身上,爷爷用给别人家做苦力,或者写中堂、对联、四条屏换粮食,奶奶用纺线织布换银元,供大伯、二叔读书,大伯书读得最多,初中毕业后,就被安排到屯子闫孟完小教学,可惜的是教书时间不长,因突患中风,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导致语言障碍,被迫回家务农,正在读完小的二叔也被迫辍学,回家伺候大伯,父亲虽然成为爷爷最后的希望,但到父亲读书的年龄,由于奶奶有病,加之战乱饥荒,爷爷已经无力支撑这个家,于是父亲仅仅上了半学期完小,就辍学在家劳动了。
到了父亲手里,爷爷的前院水又流到了后院,据母亲说,爷爷去世前,再三地给父亲交代,说现在新社会了,条件好了,一定要叫娃娃把书读好,于是没有读过几天书的父亲如同爷爷当年一样,把读书的重任和希望寄托在我和姐妹身上,也就不时地拿出爷爷的家规家训来,怪不得父亲一直自言自语,念念不忘地说,要给我们家里打造一对老靠子,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为了借此把爷爷写的家训中堂挂出来,教训教训我们。
我在四川上学第二学年的一个暑假前夕,不知何故,父亲应该给我的路费却迟迟没有寄来,学校就安排我们这些没钱回家的学生去参加勤工俭学,我被安排在学校图书馆抄写图书卡片竟然挣了一百多元,完全够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当寒假来临兴冲冲的回到家里时,突然发现主窑里那对父亲引以自豪的老靠子和八仙桌不见了,只剩下爷爷写的中堂孤零零的悬挂在窑掌里,母亲身体非常虚弱,父亲也苍老了许多,听父亲说,有个熟人来掏个高价硬拿走了,我怎么也不相信,最后妹妹才告诉我,原来母亲得了急性阑尾炎,要做手术,父亲为了凑钱,便宜卖了。母亲住院期间,为了不影响我学习,叫父亲在信里千万不要告诉我。我这才明白没有收到路费的原因!我暗自下决心,等参加工作挣了钱,一定帮父亲给家里打造一对老靠子。

随着我和姐姐的相继参加工作,家里的日子也渐渐的好起来,父亲领他的弟子正奎、世海等给家里做了大衣柜,高低柜,还包制了一套沙发,打造了一对带八仙桌的老靠子,把主窑和对面的三间房布置得满满的,我们家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老靠子。原来父亲为了给我找对象,害怕家里太空荡,一旦对方姑娘来觉得太寒酸看不上家道。果然有很多媒人领了好多姑娘来看了家道都很满意,但听说我在外地工作,就弹嫌了。直至我工作调了回来,终于按照家乡老一套习俗,在老家举行了圆满的婚礼,这对老靠子带八仙桌的,还有高低柜带沙发的,就成为我的新房摆设品,并且一直保存到了现在。那一年在城里买了家属楼,客厅里没啥坐,竟然回来把老家的沙发拉了去。
到了九十年代初期,浙江新式时髦家具打入并垄断了本地市场,做老式家具尤其是老靠子、八仙桌的就越来越少了,村民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强,生活一天比一天富裕,于是父亲也就带着他的弟子及时转变观念,与时俱进,四处搞基建,修一砖到顶的新式房子,新式平顶子大门,引导村民逐渐的告别土窑洞。父亲六十八岁那年,患脑梗康复之后,又悄悄地打造了一对老靠子,还有一张八仙桌,还是给我们家里打造的。也许是年老力衰,头昏眼花的缘故吧,竟然花费了将近半年时间才完成。
父亲把它安放在一砖到顶的三间新房里,正墙壁上挂了一副当地书法名家邓博五写的中堂。这对老靠子靠背上面雕刻的图案不是二龙戏珠,也不是双喜临门,而是耕读传家,父亲不知听谁说的,黑色代表正直、严肃,所以把它们统一漆成了黑颜色。听母亲说,这对老靠子,是父亲给他正上初中的孙子专门打造的,希望孙子以后不要忘记他太爷的家训,做一个正直的人,更不要忘了根,忘了本。


包焕新,甘肃省镇原人,生于1966年10月,硕士研究生学历,党员,笔名惠风,斋号惠风堂、忞齐斋主。曾任镇原县广播电视台主编,业余爱好文学、书法。1986年在《小小说》发表《山村牧歌》处女作,1990年在《甘肃日报》发表散文《戴银项圈的小姑娘》,1996年在《散文月刊》发表散文《祝你好运》。2017年学术论文《弘扬包公精神,力行勤政为民》发表于《包公廉政文化论文集》(暨南大学出版社),并应邀参加了在广州肇庆举办的全国廉政文化学术研讨会。2018年在《陇东报》发表散文《老家的野雀窝》,2019年在《北斗》文学杂志发表散文《难舍的土窑洞》;2020年散文《黄牛的眼泪》发表于《黄土情韵》(甘肃文艺出版社),散文《老靠子的曲折》刊登于《潜夫山》。2021年报告文学《为了这一方青山绿水》发表于《黄土大原》(中国文史出版社),2022年报告文学《满山翠绿满山香》发表于《走近镇原》(甘肃文艺出版社)。2021年,书法作品在建党100周年“桃花山杯”全国书画展终入展,在全国“翰墨飘香”书画大赛中荣获二等奖。近年来,在《书法报》、《甘肃经济日报》、《陇东报》、《中国作家网》、《江山文学网》、《杨柳岸网络文学网》、《祁连文学》、《定远文学》、《天水文学》等发表散文、小说、报告文学、书学论文等200多万字。编辑出版了《镇原书画挂历》、《西苑志》、《刘生学国画作品集》等。散文集《故土情深》即将出版。现为甘肃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庆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杨柳岸网络文学特约编辑,江山文学签约作家,暗香文墨社团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