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总开车把张振庭送回紫灵山已经是下午一点半,老小田总都不在,她就吩咐食堂:“给我们俩每人做一碗面,多放香油。”就又上楼给张振庭铺床,她下来时两大海碗热气腾腾的手擀面已经盛好,放在厨房一张简易的小方桌上,她搬来两只板凳说:“这地方的香油很好,这就是我的童年记忆。来,吃。”这是一种素面,上面只飘了几片葱花,她却吃得很香,也是饿了——这就是她朴实的一面,处处省钱,一路上那么多饭店都舍不得停下车来请张振庭进去吃点东西。吃完饭她说:“下午没事儿咱们在房间休息,傍晚曾局长会来和咱们商量事情。”就把张振庭安排到了二楼一间很干净的宿舍,床上有他昨晚睡过的艾草被。通过这顿午饭张振庭有两个发现:一、严总在紫灵山只有安排一顿素面的权力,有肉有菜厨师都不给他们放;二、那床被既不是她买的,也不是她产的,而是别人赞助的——出处就在昨天晚宴上的艾草企业家朱总夫妇,当时他听到严总说要给她们做推广,就有了那床被。
“你是张振庭吗?”张振庭的手机里出现了一个上海的座机电话号码,这个号码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是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深沉的声音。
“我是,您有什么事儿?”
“你发现了薜小曼要立刻通知她到庭。”
事情已经过去四五年,上海的法院还给张振庭打电话,看来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张振庭知道妻子在上海的案件的判决结果,她那家P2P公司的高管悉数被捕,董事长以诈骗罪被判无徒刑,八个副总经理之中七个以非法集资罪被判八年以上有期徒刑,只有薜小曼在逃,她被抓住至少会被判八年,这个从小到大的好孩子,这个自认为最讲道德和坚持正义的人,竟然落到这种下场!张振庭说:“她一直是那家公司违法行为的阻力,你们查阅过他们的会议纪要就会发现。”
对方说:“你可以让她到庭陈述。”
张振庭说:“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对方立刻变脸:“我知道你们有联系,你有包庇罪犯的嫌疑知道吗?我们随时可以抓你。”
这种话张振庭不止一次听到,他也不怕了,说:“警官,我知道在中国古代有‘亲隐制度’,不主张亲人之间互相举报甚至举报会受罚;我知道西方的法律也有‘亲属和亲密关系人享有拒绝作不利亲人的陈述的权力,窝藏也可以减刑或免受刑罚’;我还知道中国新的《刑事诉讼法》也规定‘证人没有正当理由不出庭作证的,人民法院可以强制其到庭,但是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除外’——这就是维护社会伦理比法律更重要。”
对方笑了,说:“我们有一千条理由抓你,你信吗?”就撂了电话。
因为两年前薜小曼说她两年后就会回来,张振庭就经常数算着这日子,可现在他不盼她回来了。“难道公民被冤枉没有逃匿的权力吗?”真的没有,所幸薜小曼在美国,他就只能遥祝她平安。
傍晚时分曾局长提着他那沉甸甸的小提包来了,他们在二楼平台的沙发上喝着严总泡的茶、看着院子里那棵独放的月季。
曾局长说:“张院长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南阳在申办国家级生态文明城市,您的专业大有可为呀。瓦店项目您看后觉得怎么样?”
张振庭说:“我原来以为它是个农业项目,现在才知道它是个房地产项目。我原来以为它是在做医疗、康养和养老,现在才知道它想做荣转军人项目。”
曾局长说:“做荣转军人项目可能不行,石桥正在建设一个‘军事运动展览馆’,在国内也是规模最大、最先进的军事科普和运动项目,其中就包括了荣转军人的职业培训和再就业。您看在那边搞职业技术和劳动培训怎么样?”
这时田家父女和那两个浙商都过了来,严总请他们坐下喝茶,转移话题说:“曾局学得是农业,也管过农业;张院长搞得是规划,对农业也有研究,我在南阳做的两个项目都涉及农业,要不咱们请曾局和张院长给咱们讲讲农业?”
曾局长就讲了他坚持十几年到企事业单位和学校搞农业科普,比如给小学生讲番茄水培、给中学生讲番茄土培、给大学生讲番茄雾培,就是在课堂上结合理论和技术做实物种植,孩子们都很感兴趣,回家都嚷着要种番茄,教学效果很好。张振庭也对具体的农业技术很感兴趣,却因为刚才的电话魂不守舍。
“大哥,刚才上海法院打来电话,问小曼在哪里,让她出庭。”张振庭到房间里给他大舅哥薛小根打了电话,全家人都惦记着薜小曼。
“是啊,她怎么惹了这么大的事儿,你知道她在哪里一定要说服她自首,不服可在服刑期间申诉。” 薛小根说。
张振庭不敢把薛小曼在美国的事情告诉薛小根,说:“我哪里知道她在哪里?亏了您照顾父母。”他撂下电话想,多本份的一家人?明明知道薛小曼冤枉还动员她自首,这些年打击黑恶势力的保护伞,清理公检法系统的害群之马,这才发现数量之大,埋藏之深,由来已久,哪件不涉及冤假错案?如何让老百姓相信法律的公平和正义?
张振庭回到二楼平台的沙发上也讲起了农业,却带着刚才的情绪,他说:“曾局是学农业管农业的,在坐各位也在从事农业,你们发现没有?困扰中国农业最大的问题是土地——中国农民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失去土地,你们会说,农民都有地呀?什么地?承包田!在法律上农民的地是租的,这是限制中国农业发展最大的问题所在,因为他们有土地没资产,有房子没房产,不能向银行贷款和向社会融资。”
在座各位——曾局长、田家父女、严家祖孙、两位浙商、还有那天的月季大王赵总听了都很吃惊,却又习以为常,这种事情多了,比如精准扶贫,其弄虚作假和腐败得惊人!中国农民不用政府扶持,把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就好了,比如永远的私田,并且有吃饱了再卖余粮的权力,而不像那些年,饿死的多是种田人。
张振庭说:“发现问题是解决问题的一半,假如有人能把农民的承包田和农宅作为抵押物,给他们升级换代的资金,并且把先进的品种、技术、设备送到田间地头,中国农业就会有质的飞跃,我就想做这件事儿。”
老田总拍手道:“那我们紫灵山就不缺钱了,还用严总?”
严总说:“我三哥最没良心了。”
大家笑。
曾局长说:“政治和法律的问题不是咱们研究的,咱们要研究具体的技术和产业,张院长,我想请您做我们科技局没有工资的首席城乡规划专家,帮助我们南阳建设生态文明城市,您可乐意?”
张振庭知道自己刚才算是“大放厥词”,当地政府的官员能够容忍并且聘他足见他的水平和为人,说:“恭敬不如从命。”
严总说:“我会向市委书记推荐您做他的首席顾问。”
曾局长从手提包中拿出一份装帧精美的聘书恭恭敬敬地递给张振庭,说:“咱们到山门前合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