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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旧赋
一
突然天暗了，我已渡过黄河
西风奉旨追赶这惶恐的脚步
冰霜凝结旗杆，城墙的寒意
犹强秦，欲一统记忆的车轨
梁栋屋宇尚完好，燕子依稀
在虚空上筑巢，等欢宴再开
往昔玄澹又飞扬，酒盅半醉
似翩翩惊鸿，深情翻卷沧海
王朝残骸里，玉玦傲然长啸
若斯辈耶，正当言天人之际
二
穷巷深深啊，分明有你们的
神识和气息，以及浩荡离愁
新邻不晓旧事，笛声促游子
返回故里，我代天放声一哭
当时夕阳西沉，他顾影弹完
最后一个音，说广陵散绝矣
那一刻时间泪涌，洛水倒流
诸夏心灵获得了最高的尺度
松下风萧萧，一个词迸出来
检讨文明成色，与历史押韵
三
我梦见了谁的梦，桃花古渡
殷人和周人犹唱麦秀和黍离
一个世纪追逐一个世纪，我
绝望地为帝国找寻各种注解
这些狂草的流水，惊悸的鸟
中州的昼与夜，白雪的萤虫
催动着竹林叙事，蝴蝶栩栩
唉，旧世界总有感动，我们
需相互砥砺才能直面晦涩的
现实，并述大心事做无用功
四
春愁跃出纸面，你以笔为马
猛踏进皇帝的后花园，那儿
牡丹滴血，深埋的竹简残卷
赫然现宏大构思，一身新衣
燕山雪花如席，你以命作柴
点燃了轩辕台上尘封的烽火
青史欲招魂，君子要立斯文
天知道易水与昆明湖，孰冷
话说完了，兴亡自有其定数
你低头致意，任刀斧掀巨波
五
云述而不作，在黄昏的苍山
我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激荡
落日有全部过往，词语南渡
赋就大人先生的刹那与恒古
万花落深涧，不是谁都配听
广陵散，真名士皆死于复数
音容笑貌将无同，钟敲响处
鹤飞起，对有情道一声晚安
而年岁会继续，隐喻扑过来
我遂写下怀旧诗，作逍遥游
2020
己亥二首
一，又一次
又一次，逆天的寒意
封锁了全部道路
他们要有多大仇恨
才如此肆虐祖先的土地
宿鸟撞向风的铁甲
乌云惊愕这严酷叙事
你枯坐坚冰想念南方
很远的南方，海水似火
君子远离危墙，夫子说
天下已无列国周游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一切体制皆自带邪恶
萤虫僭越，星辰都沉没
黑暗加速批发恐怖
自由是我唯一的政治
覆巢之际复有完卵
旧式抒情生死轮回
心仪的复调若泣若诉
亡羊奋力惊扰神明
催开苍山的岩中花树
二，未来
未来不可期，苍山雪
一阵末日的惊悸
浮云集结，囚徒般
开始了旷世逃离
人民啊，多少新愚行
假汝名急急出列
那些天堂之路最后
全抵达地狱的门
丛林死寂，满目疮痍
几只鹤冲天飞起
万里长空一念间
展现出完美的秩序
我回溯了整个传统
如往圣处困居夷
磨砺一种暮年风格
撼动山河与岁月
无边现实中，要坚定
建立自己的必然性
东方统治者读一部
商君书，夜夜到天明
2019
读曾默躬
一
阅读你等于阅读蜀山
和一种古旧的命运范式
时代的文体晦暗不明
大家都遵循传统和常识
所有的过去构成现在
你知玄知默，洗洗睡了
蠹鱼已三次啃吃神仙字
星空可有我的位置
二
旧江山撩拨起隐隐新愁
潜藏的豹子高卧千秋
母传诗书，父授内经
农事有你的来途与归路
你知晓蜀山的每一条沟壑
不在意别的村庄河流
每一块石头都理路天成
自具道，禅，以及仁
三
游走在儒释道墨之间
仿佛南风吹过川西坝子
文字识心即开始知忧患
想象周遭事物的可能
草舍茅庵皆现成诗趣
祖传美学抚慰乱世创伤
你是真的爱这个世界啊
因此要成为更好的人
四
古人此心今人亦此心
生活与艺术谁更需创新
秋天总带来种种闲愁
山雾出尘，欲作狮子吼
一树梅花推开柴门
只为在千古间找个知己
他挥挥手，万壑松萧萧
我们原枕同一片风声
五
苍山飘过一朵火烧云
心仪的先贤云端上点头
曼陀罗枯萎，将死于岁月
倾力打开每一个毛孔
我就是一疋秦砖汉瓦
燕子都望见深沉的古意
存在如找得出确切定义
书也能读到天地轰鸣
注：1，曾默躬，蜀地先贤，诗书画刻医五者通学，以农为主，卓然大家而淹没不闻；2，《酉阳杂俎》载：蠹鱼三次啃食神仙字样后，化为脉望，可向星辰求丹，羽化升仙。
2022
无题
一
谁敢说自己永远胜利
在任何情况下生命都有理
一条铁链和一个女人
把轻浮的盛世打回了原形
燕山雪花再大一些
掩埋完死者，还要覆盖恶
高祖在地下睁开眼睛
世界那样了，我们还这样
二
一夜雨下得地老天荒
正义总是迟到，然后缺席
流言让德行不寒而栗
我直起身来，站在人这边
黑暗竟然如此被加持
生死在这里，家园在别处
他们玩着怎样的游戏
南风掉头，春天失去意义
注：“在任何情况下生命都有理”语出里尔克；“站在人这边”语出米沃什。
2022
在糖舍
一
灵光消失的年岁，清风吹来
一人乡愁遂成众人乡愁
石头和钢铁的神性唤醒
绽放审慎的布尔乔亚魅力
网红的燕子泳池打卡
传递天气以及远方的消息
时代得了病，面孔迟疑
朝向漓江带电的群山
二
岩壁与灌木还有回甘
雉鸟沉溺旧日，惬意的飞
北方封了省南方封了城
出世的鸭子和兔子断舍离
野蛮的叙事剧情飘忽
到处直播，明天悬而未决
钟声做核酸，三千里外
一树樱花正等我归去
三
起初，计划哲学需要糖概念
计划经济要一个糖厂
治大国犹如翻烤红薯
肉体备战备荒，离不开甜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山水已接受历史的歉意
昔时，一只蝴蝶抖动翅膀
今日便有了一场风暴
四
人民喜欢刺激的沉浸
总以自己的矛攻自己的盾
天道轮回，下一站到哪里
先知关闭了带货的视频
我在桃花源里该不该相信
一切会好，春光会照常
但核子的凛冬如骤然降临
当下就是糖舍和乌/克兰
五
白马慵倦，红马目炫
末日四骑士已经到了两个
一念既起，世界危如累卵
我们应如何挺过三月
他知空而执有，一种美学
能拯救这疲乏的竹筏吗
桃花为古训沉默，注定
坍塌的帝国不如死在糖里
注：糖舍坐落阳朔漓江边，由文革期间一个老糖厂改造而成，以建筑设计和绝美山水的极品结合名于世。
3/2022
五月：仿帕斯捷尔纳克
五月，词语砌出一面哭墙
大放悲声抒写五月
直到轰鸣的泪水
点燃满山杜鹃
世界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黑暗叙事再度降临
他们竟然行星般傲慢
向所有植物宣战
我在苍山的千年洞穴
翻检古旧的谶言
夕光中幽幽跑出来
末日的四匹马
有人作恶有人顺从
有人囤积食物和勇气
五月，词语砌出一面哭墙
诗歌挺立石头流亡
05/2022
四月的诗学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T·S·艾略特
一
东方到西方，大地口吐白沫
百年的诅咒魔力依旧
花园里亡灵的回忆和欲望
雨水般催促迟钝的根芽
早晨醒来，四星联成一线
流言已决出黄河大堤
坏消息涌出像自负的苍蝇
我该从哪儿展开写作
二
总有权力想君临天下
总有命相信自己宇宙无敌
宏大的叙事必得人性清零
一个种族就这样葬送
无人知晓明天会发生什么
谁的盛世，谁的炼狱
每颗螺丝钉已经就位
除了顺从，我们不会别的
三
我在二十一世纪的苍山下
竟然怀着杞人的心情
世道看不到光明，南风无信
乌合之众凉薄而苟且
言辞汲汲欲唤醒山水
在文明的废墟中找残留物
劫数加速的方式匪夷所思
还有些东西需要守护
四
四月的人民如此抽象
所有的脸颊上都长着丁香
苦难轮回，白昼黑得绝望
尊严和自由全部让渡
国家本是他们的唯一收藏
一场试验，看汝极限
远处的哭声披红挂绿
这不过几滴眼泪，会干的
五
诗歌不能抵挡一辆坦克
但可以矗立在坦克的对面
诗歌不能打败石头，但可以
只站在鸡蛋这一边
奥斯维辛后写诗是野蛮的
除非把灵魂撕裂成碎片
见证，通古今，储存记忆
终要向时代作出交代
六
幸或不幸，都在历史进程里
每个季候都有它的抒情
当下正让唯美主义者
也要产生意识形态的激越
其实落日已很落伍了
象征不能使我们感到幸福
四月的诗学应该指向
那些无可置疑的最高真实
七
燕子一头扎进了苍山深处
不忍看人类的乱象
樱花起义，众生恶意种田
要证明自己曾经活过
此刻词语起幻觉，枕戈待旦
携千年机锋直取长安
伟大的美都诞生在
人天交战之际绝望的角落
八
如果现实比隐喻残忍
诗歌将如何建立起合法性
雷霆头顶轰响，韵脚庄重
带来了潮汛与拯救
春风又吹绿江南岸
明月照亮热望尚存的句子
诗者，天地之心万物之户
所以诗人，请言志
注：米沃什有句“用文明废墟中的残留物来建构诗歌”；“这不过几滴眼泪，会干的”语出陀思妥耶夫斯基；“落日已很落伍了”语出王尔德；“象征不能使我们感到幸福”语出加缪。
04/2022
闲情赋
坦万虑以存诚
憩遥情于八遐
——陶潜
一
蚊子踢了我一脚，命数即改
晋耶宋耶，城头变幻大王旗
空洞的名号无需惜，山与河
打谁的封印，反正一场游戏
种桑长江边，三年期可采摘
帝国没有真相，只剩下传奇
文明老了，时代病了，诗家
高蹈的腹诽，今天怨恨昨天
他打起灯笼，白日行走街头
哪儿能找得出一个像人的人
二
所有盛世都遵循同一条铁律
对恶失忆，不追究恶的源头
从美学到存在，我倚窗格物
细细读风中飘忽的美人香草
她乘云而来，玉佩叮当作响
一种身姿让落日迟缓了步伐
缤纷的花雨拨动清弦，说美
是绝对的，生生要逼退时间
鸟儿忘回家了，停住琴声里
秋天羞惭，让黄叶重返树枝
三
愿作你衣袖，感受你的温度
或者一根丝带，绕着你纤腰
要么作你黑发的魂魄，抑或
眉间的萤火，随你顾盼飞扬
愿作卧榻的草席，守护你的
气息和春秋梦，愿作你的鞋
要么作你白日的影子，抑或
夜晚的烛光，照亮你的镜子
愿作你南山的梅花，愿作你
鸣琴的梧桐木，枕在你膝上
四
十愿连翩，我本拟重塑爱情
明日太不确定，到处不对劲
发烫的隐喻勾连深沉的念想
我做我自己，虽九死而无悔
年少游好六经，古史里那些
抽象的时刻，正好安宁相处
雪峰闪烁阳光下，宛如奔马
一排鹤过，成我究竟的老师
相思被辜负，先贤止于零度
桃花断了远游路，淹留故土
五
为闲情作赋，流水倒挂罡风
噫，一枚意识形态的小红薯
其实，人人都有一个待罪身
何如自己放逐，逃向元宇宙
世间语疏离，旷野草木疯长
我放得下骄傲，放不下自由
满堂文武研习燕子的读心术
方法论用到极致，终至悟空
道德和铁骑护着王朝的体面
人生实难，挺下去是大问题
2022
六月之诗
夏日一如既往的盛大
耗尽了我们的热情和耐心
北方蒙尘，南方屈辱
斯文旦夕委顿一地
如果所有底线被击穿
活着便成为一件堕落的事
自由的价格从来就昂贵
因为付出的是灵魂
这块土地我忽然心生恐惧
每片树叶都带秘密邪恶
我要自己把一切看空
西风紊乱，不渡劫难
此刻天空如此明亮是种羞耻
光让我们更黑暗
六月，诗歌跌倒无人问津
雨水誓言不过秦岭
注：“此刻天空如此明亮是种羞耻”语出马拉巴特。
06/2022
赵野：当代诗人，1964年出生于四川兴文古宋，毕业于四川大学外文系。出版有诗集《逝者如斯》（作家出版社，北京，2003），德中双语诗集《归园Zuruck in die Garten》（Edition Thanhauser，Austry，2012），《信赖祖先的思想和语言—赵野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武汉，2017），《苍山下》（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北京，2022）。现居大理和北京。
《南方诗歌》2022年8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