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补
文/常润芳
一个与我生活少有交集的人,我却忍不住去猜测她的生活,并且已经多年。在她,或许是一无所知的。每一个人是不是都曾经被另一个好不相干的人,关注过?
每次我走在这条古老的小街上,脚步就会慢下来,眼睛感觉不够用。看了刻印章的,看了老照相馆,看了一棵七老八十的树,看了卖丹珍汤圆的店,看了长蛇般蠕动着的买锅贴的人……好不容易挪到了街的尽头处,总要找找她,看她在不在。
她像是这条街的一个句号,一个长故事的结尾。走在这条街上,有点儿像读莫泊桑的小说,收笔处总让人余犹未尽,让人忍不住去抓挂点儿、或猜想点儿什么。
她坐在一把矮脚椅子上,身边紧贴着一个鼓囊囊的提包,提包里蜗居着各种各样的针头线脑盒子,类似老家奶奶辈的针线筐。她满头蓬勃的乌发高挽着,梳得很用心、极精致。我曾一度怀疑她是戴着假发的,但看她舒展而红润的面孔,推测一下她的年龄才感觉那是真实的。
她是一个缝补工。
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不是在收交缝补的衣物,就是在低着头飞针走线。有时我站在她旁边偷看她的手艺,她就扭过头问:你需要缝补点什么吗?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她笑一下,也就不再言语,低头摆弄她的针线去了,仿佛我已不存在,街上熙熙的人流已不存在。
我一直好奇,她能逢补点什么呢?
以前,穿戴离不开缝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是居家过日子的常态。而当下,生活都上了多少个台阶了,那些老奶奶辈的观念早已秃了羽毛。衣服只有过时的,哪有穿破的?有时,孩子们还巴不得衣服早点破旧,好有个借口换新款的。穿着柜里的,瞅着商场的,“喜新厌旧”的快节拍也似乎撵不上新面料、新款式的诞生。因此,有谁还会去考虑一件旧衣服的缝补呢?
倘若,她生活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乡间,她的巧手肯定是最受欢迎的。她这个巧姑娘,也肯定让十里八村的少年郎都做着迎娶她的梦。
她也肯定会嫁一个好人家,生一群可人的孩子。也肯定是做了好多手工,一件衣服老大穿过,然后老二穿,老二穿过,然后老三穿,直到补丁摞补丁,直到面目全非也不放过。破衣烂衬拿去在砧板上糊了一层又一层,再做成鞋底子,让孩子们踩着走向远方。
她也肯定会有一个男孩儿,在爬树捋榆钱时把裤子撕了个三角口,坐在地上捂着屁股掉“金豆儿”;有一个女孩儿,在过年烤火取暖时,把一件花工缎棉袄烤了个洞,哭着不吃饭。
她也肯定会拿出一根针拨灯芯,亮着一朵煤油灯,坐在深更半夜里,缝啊缝,补啊补,让伤口极大限度地复原,直到假的乱了真,直到孩子们破涕为笑。
而活在当下的她,二十一世纪的她,以缝补为业,究竟能做些什么呢?收入能不能维持她的生活?
“你好,我这件双面绒大衣的下摆处有个小洞,可以缝补吗?”一个顾客来了,不用叩门,也不用迈门槛就站在了她的对面,这可能就是在街上露天摆摊儿的简便吧?
“你好,我这件旗袍有个地方脱丝了,可以缝补吗?”顾客娇滴滴地,从包里拿出一件藕荷色的长款旗袍。丝质的旗袍,细滑柔亮,像一帧画牵走了我的眼睛。
她一一收下。我有些明白了,缝补仍然活跃在当下,那些不可多得的面料,那些经典的款式,那些主人爱不释“身”的构图与色泽,那些黏着情意的纪念,即使有了裂缝与漏洞,也是掂来掂去,怜惜不已,哪里舍得轻易舍弃呢?就像人类的生命,即使有疾病、有坎坷、有不如意的地方,也只有缝缝补补,怎么能弃绝呢?
有一次,我走到她这个句号的时候,我惊叹了,于是我不得不把她这个句号,改成了感叹号。
只见她用一个绣花的花箍,将衣服破损的部位圈住、撑开、展平。这是一件粉色的小女生羽绒服。她捻了一根粉色的丝线,阳光在她的指尖,形成一个小小的光环。她蓬勃的乌发高高挽起,梳得很用心、极精致。她捏着银针,翘着兰花指,先纵向缝合一遍,再横向直针编织。缝缝复缝缝,衣服的伤口合拢了、抹平了,一只粉色的小蝴蝶,在粉色的背景上飞起来了,小女生的愁眉舒展了,我惊叹了。
她这手工,像极了美容师的妙手回春。
她缝补时,那种专注而美好的模样,让她瞬间出离于人间烟火,似乎坐在云端之上,似乎坐在一个童话般的宫殿,她手中缝补的物件,也似乎不是人间织物,而是女娲缝补的天空。
她有时候是缝,有时候是补。这是一件男子的西裤,裤腿的内侧有个小洞,小洞一定是男子跷着二郎腿抽烟时,被不小心落下的烟灰烫伤的。像一条新的西裤,或许是妻子特意买给他的生日礼物。男子把它烫伤后,一定懊恼不已。于是,男子悄悄地瞒着妻子,在一个洒满阳光的早晨,经过反复打听,走了很多弯路,终于摸到了她的面前。
她以轻描淡写的话,安慰了他;她以缝补的手工,掩饰了他的诚惶诚恐。
她从各种各样的布头里,挑出一块同面料同色泽的布头,衬在伤口的里层,当然布头只有大于这个伤口,才能包含得住。挑针、选线、找花箍,像一个老道的医师,不慌不忙地做着术前的准备工作。
一切就绪后,手下就快了起来。先在伤口的外围,以隐形针法,飞针走线一圈、二圈。再在伤口的边缘处轻轻折叠,以斜行小针脚,再飞针走线一圈、二圈,然后反复揉摸、压平,使之与原布料的皮肤吻合。最后,撤去花箍,折叠了裤子交给男子。做完这一切之后,她两手相对,轻轻一搓,放在双腿上;整齐的玉牙,轻轻地咬一下嘴唇,轻轻地一笑。男子有点发怔地看着,好久才点点头,慌忙付了钱。
这一刻,她是得意的,有成就感的,也是幸福的。
在这样的缝缝补补中,日子滑走了十余年,我也把这条小街走老了十余年,也注目了她十余年。
这十余年,足以让她成了家、生了儿女。这十余年,不知她缝补了多少人间的裂缝与漏洞,而她的生活是否也曾裂过缝、漏过洞?巧手的她,对付那些东西早已驾轻就熟。她的日子,肯定过得既平淡也美好吧?
来到这条小街上,她仍坐在那儿缝补,乌黑而蓬勃的头发高挽着,梳得很用心、极精致。这条街尽头的一个感叹号,让我长时间地着迷。不知她的缝补何时了,但我想只要人间有裂缝、有漏洞,就会有像她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缝补工。就像只要人间有病痛,就会有医生,就会有诗歌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