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富农跟贫农不一样,比如吃饭。富农一年四季,顿顿做饭夹瓜带菜。贫农是今天收回麦子,明天准是上顿擀面、下顿烙锅盔。稻子下世,立即晒干了舂皮,杀鸡焖米饭。谁谁没吃上新麦新米就死了,多亏呀。没粮了再瓜瓜菜菜不迟。饿得撑不住了,到人民公社闹去。
1971年魏云龙二年级,来了个风水先生。是个一只眼,左眼瞎的,塌陷一个坑。是爷爷的朋友,解放前一同翻秦岭驮过盐巴。爷爷很高兴,要奶奶擀面。奶奶吩咐魏云龙割韭菜去。
给客人捞了一大碗净面,盖了韭菜鸡蛋臊子。全家老少的碗里,多半是洋芋,浇的酸菜臊子。风水先生很感动,也有点尴尬,要倒回锅里与大家一样吃。当然没准。
饭后,魏云龙跟着两个老汉,转悠周围。过了河,驻足一个小山包下。小山包陡峭,五六丈高处,却有一块两张床大的缓处,长满了荆棘乱草。
“ 我死后就埋那里。” 爷爷抬手一指,“到处修了大寨田,不准埋人的。”
“哦,这——”风水先生手搭凉棚,右眼绿光一闪,“这是龟山延伸,低头河里吸水嘛!”爷爷说他看不出名堂,也不信那些。“不得了,”风水师十根手指头忙活地掐算着,“后辈里要出个大红薯呢!”
方言里把出大官称作出大红薯。
风水先生离去时,忽然踅回来。“我算了天干地支,又仔细看了山向,老哥,忍不住还是说给你吧——你109岁时有一劫难逃。”没容爷爷说啥,重又踅回身,快步走了。
魏云龙不大懂 “一劫难逃” 啥意思,只记得爷爷捋着胡须笑道:吃了咱家鸡蛋臊子面,说个甜嘴话让我高兴呢。109岁?我连活到90岁的人都没见过!
“记住孙子,”爷爷说,“一辈子不要耍巧嘴、贪便宜,咱是富农,命里不缺啥。”
魏云龙后来考上大学,公路专业。儿时被爷爷领着去看公路,翻了三座山,走了两天,亲戚家住了一夜,才见到汽车。公路是他的梦想,可惜爷爷没有见到这一天。
大学毕业分到省城机关,与专业无关,跟着老秘书学写材料。后经人介绍,娶了一个漂亮的女医生。总归一切顺当。因悟性好,只做多学少说话,就被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难道这就是三十多年前风水先生说的“大红薯”?就一个副县级嘛。不过在乡下人眼里,副县长红薯,也够他娘的大了。
副职熬了多年,真该提了。属下有个中药厂,正处级,却是个衰败的摊子。魏云龙被提拔下去当厂长,都看出是明升暗降。没背景,听天由命吧。不管咋说升了半级,像个红薯了。
妻子早成了副教授,肝胆病专家,整天巡回手术,收入是魏厂长的几倍。她要丈夫专心工作,不用考虑钱。又说中医前途大呢,心里实则瞧不起中医。
魏云龙到任魏厂长刚过一周,南方爆发了非典传染病,迅速蔓延。药厂主产品板蓝根冲剂立马供不应求,协作单位间,亲朋好友间,纷纷互赠冲剂为时尚。产量大理应做得好看些。魏厂长请来美院教授会同老中医专家,设计出适合男女老少服用的不同的包装袋,分别印上传统的抗疫诗词、养生隽语。
不出一月,利润就几千万了。单位一有钱,不用跑官,官们自会纷纷跑来指导工作。当时盛行出国考察,考察需要经费,药厂出经费好了。魏厂长就被纳入考察团成员,社交圈子迅速高大上了。
魏厂长貌相周正,人品谦和,凡是上级布置的任务,总能按时完成。就被提拔交流到另一个厅任副厅长了。后再交流成一把手厅长了。
一把手一言九鼎,标准的大红薯了。权大利润大,心里不舒服的人随即多起来。就被举报了,被纪委叫去了。
妻子甚觉意外,莫非也包了二奶三奶开支大?男人就贪个腥!但是,平日里没感觉什么征兆啊。且不管这个,做手术人命关天,不可分心。
一个真正的大红薯(领导)胆结石被顺利取出,康复很好,请她吃饭。作陪者与政界无关:一个是后脑勺留辫子的画家;一个是爱书法的食用菌专家;第三个是身着唐装、脚蹬圆口布鞋的堪舆师,右眼瞎的,凹进一个坑。
女医生心烦,谁敬酒都喝,也没兴致说话。“你爱人的事我听说了,”大红薯说,“当领导哪能没风险呢!要相信组织,不会冤屈好人的。”堪舆师问了魏云龙的生辰八字,指头捏捏,搓搓,说没事。接着左眼绿光一闪,“把魏厅长爷爷的坟,迁了就好。”
原来这堪舆师正是当年风水先生的孙子。风水先生爷给堪舆师孙子留了三个作业,让孙子验证着玩儿。风水占卜这一行里,据说瞎一只眼的最是厉害,最能洞察时空。只是这爷孙俩,一独右眼一独左眼。
魏厅长爷爷的坟,那个小山包的正下方,被高速路隧道洞穿而过,风脉地气被抽走了。
坟被迁后的第三天,魏厅长魏云龙回来了,如常上班。原来是被人诬告的。
不久,魏厅长魏云龙被升迁到外省任省长助理了。他心里反倒愧疚,为了自己变成大红薯,果然害得爷爷不能安息,109岁时遭此一劫。
2022年7月11日 · 采南台

收入微型小说集《赢家》:陕西人民出版社202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