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 师
孙 玉 珠
黑龙沟屯东头一户人家,柳条、树枝和秫秸、苞米杆混夹着破烂不堪的篱笆院。两间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的泥草房有点向东用劲,东大山有大小不一、粗细不等的七八棵木头强有力地支撑着。窗户上补丁摞补丁的窗户纸,被风吹得呼嗒、呼嗒直响。屋顶上薄薄的苫房草,破损得大窟窿小眼睛,就跟长了秃疮似的。
院子里很少有人走动的地方杂草丛生,窗台下的小菜园里,生长着好像营养不良的几棵稀疏的菜苗。
几个七八岁、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小子,围坐在院子里没长草的光溜地方,整齐地拍着手,齐声唱着一辈一辈传下来的儿歌:
小小子,坐门墩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妈妈一看慌了神儿,
拿出糖果哄娇儿。
孩子孩子不要哭,
宝贝宝贝别闹人儿。
等你以后长大了,
妈妈给你娶媳妇儿。
举目看得见的远处大山,呈现出高低起伏的黛青色。小屯前的黑龙沟两岸林木葱茏、种类繁多,原始荒野、草长莺飞,但却有那么几分阴森的感觉和荒凉的意味。莽莽原野荒草萋萋的羊肠小路上,有一个人形单影只踽踽独行。他迈着有节奏的步伐,由远而近向小屯走来,在屯头不远处的飞来石前站住了脚步。小屯距离盛产石头的大山能有三四十里,在屯子里找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都费劲。可是屯头道旁边的这块巨石,却有一间房子大小,高出地面一丈多,地下埋多深就不得而知了。从古至今人们也不知道这块巨石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反正一代一代的人都管它叫飞来石。飞来石正东面是一个犹如斧劈刀削似的大平面,上面写着斗大的红字: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飞来石前的人,用他那白皙细嫩的小手爱抚地抚摸着飞来石,并且围着飞来石情意缠绵地走了好几圈,然后慢慢地向屯子走来。他是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他头戴军帽,帽徽闪闪发亮;身着军装,领章异常鲜艳;腰扎皮带,肩头斜挎背包。苹果似的白白净净的圆脸上,镶嵌着一双浓浓的卧蚕眉、一对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座高峰独秀的鼻子、一张棱角分明的嘴。长得英俊帅气。
小伙子走进院子。大人、孩子一看就知道他是解放区的解放军战士,都亲切地围拢过来。在黑龙沟里玩水的、在大街上淘气的那些流淌着大鼻涕、满身脏兮兮的野孩子也都跟着大人跑了过来。
“我是新生小学的老师。”他见大人、孩子都用惊愕的眼神,大眼儿瞪小眼儿地看着自己,有些大人还传出高低不同的嘘嘘声。俊美的小白脸一下子成了红脸关公。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停顿俄而,然后还是鼓足勇气说:“你们认为的老师,是过去那种头顶瓜皮帽、戴着老花镜、嘴下三绺须、穿着长大衫的私塾先生。可是我们解放区创办的学校,老师都是在队伍里通过考试选拔出来的。”那些围着他的大人、孩子,听了他的话,一个个脸上惊诧的神情倏然间烟消云散了。他又笑着说:“我姓肖,你们就叫我肖老师好了。”他说到这里,自己又忍俊不禁地说:“你们如果看我年龄小,管我叫小老师也可以。”人们听他这么说,都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这般如此,刚才那种尴尬与不和谐就一扫而过了。
“咱们解放区创办了许多学校,离咱们屯最近的是新生小学校。”他见大家都认真地听自己讲话,就提高嗓门大声说:“我看大家对我说的话挺感兴趣,那我就多说几句。乡亲们:我们穷苦人闹革命打天下,没有文化是不行的。将来我们坐天下搞建设,没有文化就更不行了。你们这些大人和那些老一辈人,饱受地主老财剥削,吃了多少亏自己都不知道。不就是因为咱们没有文化嘛!以后我们建设新社会,可不能再让我们的子孙,吃没有文化的苦了。”
“是啊!肖老师说的对呀!”
“咱们穷苦人,因为祖祖辈辈没有文化,就祖祖辈辈给地主老财当牛做马。这回我们穷苦人翻身了,在文化上也要打个翻身仗。”
“解放区给我们办学校,我们热烈欢迎!”
“肖老师,你来宣传办学校的好处,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你就说,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那好吧。”肖老师因势利导,笑着对大家说:“你们都说办学校好,孩子都要学文化。那么,我们的学校就要开始上课了,我今天来就是招收学生的。我们的招生条件很简单,就是满七岁的孩子,不分男女,都可以报名上学。”他见大家伙不分大人、孩子都自动向自己靠拢,就又接着说:“乡亲们:过去我们穷苦人想上学读书,因为没有钱咱们上不起。现在咱们解放区有共产党撑腰做主,我们也能上学读书了。哪个要报名,到我这里来说一声,我好给你们登记。”
“肖老师,给我家那个淘气娃儿报个名。”
“给我们家的小妞也报上。”
“我家一起报两个,一个八岁的,一个十岁的。”
肖老师在报名册上一一写下孩子的姓名、性别、年龄等等。只一袋烟功夫,屯子里几十户人家,就有十二个孩子报了名。
“还有没有要报名的了?”肖老师抬起头来问大家。他似乎觉得,刚才在登记报名的时候,一直有一双热烈向往的眼睛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写字,看着他手上的报名册。此时,他扣上笔帽,合上报名册,再寻找这双充满期待神情的眼睛时,却不见了。但是,这双有神的大眼睛他记得很清楚。当他举目四顾时,却见那里有个小姑娘正低着头,先前那热烈向往的眼神,此时却黯淡冷漠下来。
肖老师走近小姑娘,情意悠悠地问:“小妹妹,你报名了吗?”
小姑娘抬头深情地看了肖老师一眼,又扭项回头看了一眼在房门口站着的中年妇女。
“那是她妈,孀居守节七八年了,一直领着这个独女过日子。”一个嘴尖舌快的矮个少妇告诉他:“就连她们娘俩住的破房子,都是租人家地主的柴草棚子。”
肖老师抚摸着小姑娘的头顶,笑着说:“小妹妹,想上学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眼圈有点儿红。
“今年多大了?”
“十三了。”她对肖老师报完岁数,泪水却在眼圈里打起旋转来。
“十二三岁早就该上学了。”肖老师提高了声音说。随即他又走到门口,动员姑娘的妈妈:“大婶,让你女儿上学读书吧。”
小姑娘妈妈面色凄楚,泪眼汪汪地说:“好吧,让小老师费心啦!”
小姑娘见妈妈答应了,赶紧走过来说:“我报名。我叫李青莲。”
柳条、树枝和秫秸、苞米杆夹成的篱笆院,没有豁口和断空,比过去整齐、板正多了。两间泥草房经过修缮很是周正,窗户上居然还安上一块明亮的大玻璃,屋顶上重新换过的苫房草平平整整。在院子东侧还搭建起来一座不大不小的仓房,里面茓着粮食,堆放着农具。
院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得干干净净。窗台下的小菜园,被主人栽种得井然有序,生长着郁郁葱葱的各种蔬菜。
又一茬半大孩子,依然在院子里宽綽的地方,蹦着、跳着,唱着他们哥哥、姐姐唱过的儿歌:
高高山上一头牛,
两个犄角一个头,
四个蹄子分八瓣,
尾巴长在身后头。
极目远眺崇山峻岭,形态各异,黛青色更加浓重。黑龙沟两岸参天古树,生机盎然。奇花异草,竞吐芬芳。在辽阔原野的大路上,一个步履坚实的人走到飞来石前站下来。他似乎对飞来石很有感情,举目观赏飞来石上的大红隶书:土地还家日,穷人做主时。
他离开飞来石走进院子,女主人青莲妈赶忙打屋里迎出来。她脸色红润,笑容可掬地说:“呀!这不是肖老师嘛!赶快请屋里坐。”
“不啦,不啦,我还有事。”肖老师头戴旧军帽,身着带着补丁的旧军装,但洗的非常干净,还有折叠过的痕迹。举手投足间,依旧不失训练有素的军人气质。他爽朗地对青莲妈说:“大婶啊,你闺女李青莲在学校里可出息了。小学六年级,她四年就给念完了。现在升入中学,学习成绩还是那么优秀。我们校长说了,等青莲初中毕业,留她在学校当老师。”
“哎呀呀!那可不行啊!”青莲妈就好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似的跳了起来,她觉得李青莲已经留校了,急赤白脸地对肖老师吼起来:“肖老师,你们可不能在二上替我做主,把我们家青莲留校哇!”她气咻咻地说:“肖老师,我们家青莲上学念这几年书,我都给足你面子了。你知道吗?自从土改,共产党分给我房子、分给我土地,我们的日才好起来。这话又说回来,这几年可也把我累坏了。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吧,我得让青莲下来帮帮我啦!”
肖老师听说屯子里有几个半大孩子没去上学读书,都是让父母留在家里,帮助家里干农活。他对这些目光短浅的家长多少产生一丝怨怼情绪:这些劣根性不改的农民,解放了、翻身了、有土地耕种了,怎么能不让孩子去学校读书呢?因此,他放弃星期日休息时间,专程来招收这几个孩子上学。
肖老师离开青莲妈,向屯子里走去。有的人家远远地见他走过来,隐隐约约地听得见小心翼翼地关门声。他心里不免产生一缕怅惘的情丝。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肖老师终于走进一处马架子房屋的小院子,他见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身穿一件没有大襟的小褂,下身围着一块麻袋片,在那里帮助妈妈喂猪。
女主人见肖老师,就是一脸讪讪的神情。她说:“我知道肖老师是来招我们家孩子上学的。”这个聪明的农家妇女,红着脸说:“肖老师,我不怕你笑话。你看,孩子连一条裤子都没有,出不去门啊!”
“大嫂,你说这话我能理解。”肖老师面现同情的神色,抚慰地说:“大嫂,你不必介意。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建立,百废待兴。暂时穷困的,不只是你们一家。我们在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下,一切困难都会克服的。”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两元钱来,递过去说:“大嫂,给孩子扯块布做条裤子,让孩子上学吧!”
两间低矮的泥草屋,被房主人翻建成三间大房。屋顶红土瓦,四壁白粉墙,朝阳面安装清一色玻璃门窗。院落四周是泥土打成的高高院墙,黑漆大门高耸宽阔,砖铺甬路直通上房门口。院子东侧的仓房已经失去它的意义,既没有粮食也没有农具,只能堆放些柴草和存放些杂物。
院子虽然被主人收拾得干净利索,但是几畦蔬菜好像没人管护一样,不但在那里蔫头耷脑、呆死不活,而且还荒芜不堪。也真难怪,人们都吃大食堂了,谁还在乎自家这点儿菜蔬。
院子里有几个梳着枯焦小辫的小姑娘和几个满脸抹蝴蝶的淘小子,在那里不厌其烦地唱着他们热衷的儿歌:
一个蛤蟆一张嘴,
两只眼睛四条腿,
扑通一声跳下水。
两个蛤蟆两张嘴
四只眼睛八条腿,
扑通、扑通,跳下水。
三四十里远近的大山,时不时传来犹如沉雷一般的开山爆炸声响,千年沉睡的山岭惊醒了,平静的大地战抖了。原来的黛青色也被巨大的爆炸声响释放出来的滚滚浓烟,冲击得一片片溟濛不清。千百年来生长在黑龙沟两岸的粗大树木,被那些狂热的人们砍伐得七零八落,那原始荒野上的植被千疮百孔,只能在那里无奈地叹息、呻吟、啜泣。苍苍茫茫的辽阔原野,大路却宽阔了许多。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径直来到飞来石前停住了,凝神观看。飞来石上两行大字的颜色已不甚鲜艳,但依然清晰醒目,那略带疯狂的草书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骑车人是肖老师。他似乎心情不爽,睥睨飞来石上的标语,沉思良久,然后推着自行车缓缓地走进院子。他梳理着偏分式发型;身着浅蓝色三兜制服,上衣兜里插着两支钢笔;藏青色裤子,裤线笔直;脚下穿一双棕色翻毛皮鞋。面目依旧白皙精神,只是眼角上偷偷地爬上来几条细细的皱纹。虽然当老师多年,但还保持着坐有坐姿、站有站相、步履铿锵的军人风度。
看见陌生人推车进来,孩子们反复吟唱的儿歌一下子停下来。孩子们用怯怯的眼神盯视着生人。一个大脑袋小男孩起身跑进屋门,大声高喊:“妈妈!妈妈!来了一个不认识的客人。”
随着孩子的喊声,女主人走出屋,是李青莲。
“哎呦!这不是肖老师吗?”李青莲十分热情地大声说:“肖老师,你可是稀客,快请屋里头坐!”
肖老师在门旁一张条凳上坐下来。面对着李青莲说:“我又是来招生的。十三年前我来招你入学,现在又来招你的娃儿。”
李青莲瞪着惊愕的大眼睛,十分不解地说:“肖老师,你现在不是都当校长了嘛,怎么还下来招收学生哪?”
“老师们都下去招生了,我手头上的工作也处理完了。”肖老师平静地说“我就和教导主任要一个情况比较熟悉的小屯,下来帮助老师们做做招生工作。”
李青莲一只手搭在儿子的肩头,另一只手抚摸着儿子的大脑袋,诚恳地说:“肖老师。咳!应该叫肖校长。”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接着说:“我这个娃是应该接受启蒙教育了。但凡有点儿办法,我都会让他上学的。我妈要是不走,我也早把孩子送到学校去了。”李青莲面现凄苦之色,眼圈有点儿湿润,苦笑着说:“自打我结婚以后,我就托人给我妈找一个年貌相当、品行合适的男人。我就寻思:我妈二十来岁就孀居守节,苦熬苦做拉扯我长大成人,是多么不容易啊!我可不能让我妈后半辈再吃苦遭罪了!”李青莲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她停顿稍顷,觉得有肖校长在面前不能失态。于是,破涕为笑,继续说:“肖校长,当前的形势你是知道的,自打成立人民公社,我们社员哪有消停的时候啊!不是大炼钢铁,就是大办食堂;不是烧砖烧炭,就是大拆大建;不是土地深翻,就是消灭四害。等等不一而足。”李青莲喘了一口粗气,又接着说:“我们两口子一天忙个死、累个死,哪有时间管孩子的事啊。另外,我还得让孩子看家望门呢。肖校长,等形势稳定、情况好转,我一定把孩子送到学校去。再说,公社下来的干部,开会时也说过:孩子适龄上学,应该让孩子读书。”
肖老师叹口气,转身问其他几个孩子:“你们想报名上学吗?”
他这一问,倒把几个孩子给问跑了。
他无奈地推起自行车,摇摇头起身上路了。他想:我要向上级反映这种情况,争取尽早解决这个问题。
李青莲把肖老师送过飞来石。
就跟变魔术似的,红瓦白墙的三间正屋毅然推到,一百多平米的砖瓦大房傲然挺立起来。墙上粘贴的马赛克玲珑剔透,屋顶上的红色彩钢释放出一片霞光,落地窗玻璃门跟城里楼房装修没什么区别。院落四周换成清一色的红砖院墙,砖门楼红漆门古色古香。全砖的东仓库也很高大,一头盛装杂物,一头存放家庭轿车。
院子里栽植十几棵果树,海棠果挂满枝头,鸡蛋大的李子压弯了枝条。小菜园各种蔬菜生长旺盛,新鲜的菜花招引蝶舞蜂狂。
远山叠翠,近水波杨。黑龙沟两岸一行行人工栽植的杨柳随风飘舞,劫后重生的一片片松柏荡起无休止的绿浪,植被得到良好的恢复,浩茫碧野,草绿花香。这一切给富庶安宁的小屯带来蓬勃兴旺的景象。原野上宽阔平坦的沙石公路,各类机动车穿梭似的来来往往。公路两旁整齐挺拔的白杨树,就像忠于职守的仪仗队,在那里迎来送往。这时一辆黑色捷达轿车随着刺啦啦的刹车声停在飞来石前。车门开启,鱼贯下来几个人。一位头发花白老人,额头上带着沧桑岁月留下明显的痕迹,但两颗明珠似的眼睛却炯炯有神。身着一套半新不旧、整洁笔挺的铁灰色中山装,足踏一双老式三接头黑皮鞋。他带着几个年轻人,径直来到飞来石前,举目欣赏飞来石上七个遒劲有力、鲜艳夺目的大字:发展才是硬道理!
几个人在那里指指点点。原因是在“发展才是硬道理”下面,人们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没有清除干净“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痕迹。
老人和几个年轻人,说着、笑着,缓步向小屯走来。他们走进李青莲家的院子,听见两个小孩儿童声童气地唱着那古老的儿歌: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
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耳朵,
一只没有尾巴,
真奇怪,真奇怪。
两个小孩儿见来了一帮不认识的人,撒腿就往屋里跑。小男孩儿在前面喊着“奶奶、奶奶”,小女孩儿在后面叫着“姥姥、姥姥”。说:“外面来人了,你快出去看看吧。”
李青莲步履蹒跚地来到门口台阶上,举目仔细打量来人。恍然一下认出那位老人,便踉踉跄跄地跑下台阶,高声喊起来:“哎呀!你不是肖老师嘛。不不不,你是肖校长。”
“老人家,你说的都不对。”一个青年小伙子指了一下老人,很有耐性地说:“这位老先生是我们县教育局的肖局长。”
“哎呀呀!我们的肖老师,几年没见都当局长了?”李青莲瞪着惊讶的大眼睛,现出迷茫的神情,她问跟她说话的青年小伙子:“肖老师当的这个局长是多大的官呀?”
“他是全县教育界最大的官。”青年小伙子怕这个老婆婆听不明白,就又补充一句:“咱们全县的中学和小学都归他管。”
“好了,好了。咱们还是说点儿正经事吧。”肖局长满面笑容地说:“我这次下来主要是看看咱们屯的‘普九’工作。”
“什么是‘普九’啊?”李青莲懵懵懂懂地问:“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哪。”
“简单说,就是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肖局长看李青莲还是没有明白,就接着说:“再简单说,就是适龄儿童要全部入学,青年人没达到九年文化程度的,通过补课也必须达到九年文化水平。”
李青莲点点头,似乎听懂了。她想了一下,说:“这事还用你这么大的局长亲自下来过问吗?”
肖局长和善地说:“我想把‘普九’工作做扎实,尽快实现全县达标,争取接受国家第一批‘普九’验收。”
肖局长稍事停顿,巡视一下几位随从,就又问李青莲:“据你所知,你们屯的适龄儿童是不是都上学了?中途有没有退学的?”
李青莲笑着说:“现在一家就那么一两个孩子,谁还舍得叫孩子失学呀!”她看了一眼肖局长的反应,又看了一下其他几个人,继续笑着说:“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父母只管叫孩子在家里干活,管你念不念书哪。”
“你们村的支部书记是谁呀?”肖局长问:“我想让他统计一下,全村还有多少青年人没有达到九年文化程度,然后我们好采取措施给他们补课。”
“你不用找我们村的支部书记了。”李青莲有点骄傲的神情,她很自信地说:“我儿子大山是支部书记。等他回家,我把你的意思对他说清楚,保证不带走样的,保证能完成任务。”
“那就谢谢啦!”肖局长对李青莲非常信任。
本来的砖瓦大房就够气派的了,可是小院主人却在砖瓦房前面,临街修建起一座洋气大观的二层别墅小楼,给时下新农村建设增加很大的闪光点。院里铺设斗大方砖,那真是一尘不染;室内席梦思床、沙发,舒适美观;电视、电脑,一应俱全;厨房一律使用煤气、电器,不用生火就可以吃饭。
院子里除了用于点缀景色的那点儿花草树木,一个蔬菜大棚,可保证一家人一年四季吃上新鲜蔬菜。
远处高低起伏的大山,那诱人的黛青色使人充满遐想;黑龙沟两岸枝叶繁茂、苍翠欲滴的树木令人赏心悦目;碧野葱茏、花香四溢的芳草地给小屯平添无限风光。在安宁祥和的愉悦氛围里,隐隐约约地听得见屯子里荡漾着奶嗅味的儿歌声:
小红鲤,红红鳃,
上江游到下江来。
上江吃的灵芝草,
下江吃的绿青苔。
灵芝草,绿青苔,
芙蓉开过牡丹开。
小屯儿标志物的飞来石,在公路旁绿树的映衬下,八个箩筐般的鲜红大字,格外耀眼:大干四化,实现小康。
笔直宽阔的水泥板公路,从小屯一直延伸到原野深处太阳升起的地方。这时在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里,有两辆挂着黑纱的黑色轿车,车前面佩戴着斗大的白花,稳稳地停在了飞来石前。从车上下来七八个胸佩白花、臂带黑纱的年轻人。其中一个男青年恭恭敬敬地托着一个一尺大小的黑白照镜框。照片上的老人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堆累,中山装的风纪扣和领钩,扣得板板整整,两只洞穿一切的眼睛还像生前那么明亮。另一个男青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覆盖着红布的精致美观的骨灰匣,其他人手忙脚乱地摆上一张供桌,把镜框和骨灰匣放好,摆上果品等祭奠之物……
小屯的男女老少不知就里,都跑来竞相观看。李青莲手拄拐杖,在青年人的搀扶下,也来看热闹。当她把目光停留在镜框上的时候,一眼便认出那是肖老师——肖校长——肖局长。她不顾一切颤颤巍巍地走到那几个年轻人面前,大声说:“你们在干什么?镜框里的照片不是我们的肖老师吗?”
那几个年轻人用肃穆的点头答复李青莲老人家。那个年龄稍大点儿的小伙子,用双手扶住李青莲的胳膊,缓缓的说:“老大妈,你说得对,他是你们的肖老师。我们这几个年轻人都是他老人家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侄男甥女等等。”他长出了一口气,打了一个咳声:“咳!我父亲临终前留下遗嘱:他说不搞张张扬扬的发丧活动,只准许我们几个至近的后人送葬。他还要把骨灰撒在这块飞来石周围,他要永远在这里和飞来石一起见证时代变迁,观察人世沧桑,审视风云变幻,品味世态炎凉。”
“不行!这样就太委屈了我们的肖老师了!”李青莲甩掉了手中的拐杖,推开了搀扶她的人。双手叉腰,用手指着一个小青年大声呼喝:“二小子,快去把你大山哥叫回来,我们要商量一下肖老师的丧事怎么办?”
时间不长,李青莲儿子,本村支部书记大山骑着摩托一路扬尘飞驰而来。
李青莲母子和肖老师的儿女们简单地协商一下,最后决定:肖老师生前对飞来石有感情,逝后就把他留在飞来石旁边。也因为他在几十年教育生涯中,给予当地人民群众和青少年许多恩惠,所以顺应民意,在飞来石旁给他修造一座坟,竖立一块碑,以志后人纪念。
(《巴彦文学》2015年第1期54页)


【作者简介】:孙玉珠,男,一九五零年七月出生。大专文化,中共党员,一九六八年参加工作。早期做过小学教师,教导主任,校长工作。后来调入乡政府机关,先后任业余教育专职干部、党委秘书、组织委员、纪检书记、副乡长等职务。哈尔滨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坎坷少年》,时有短篇小说 ,小小说和诗文发表。


2022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