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锄奸行动
是不是铁杆汉奸,纸里包不住火,很快就会露出原形。离山远一点的村子也开始被集村并家,而带头人正是冯生。更多的百姓背井离乡,被赶进“人圈”,更多的粮食集中到日军军营,严密看管。无人区在扩大,不见一丝炊烟升起,不闻一声鸡鸣犬吠,徒剩残垣断壁,荒坟野冢。
阻止敌人断绝粮道迫在眉睫,锄奸也迫在眉睫。
老于说:“咱们不能老在山里窝着,只有下山才能有机会锄奸。
”可是派谁去呢?老于考虑良久,决定自己去锄奸。他说:“这样吧,你们几个留在山上,我下山锄奸。”
“这怎么行,”冯老汉说:“你可是抗联的交通员。”
老于直截了当地说:“因为冯生是你的儿子,是枣花的恋人,是其他三名战士的战友。大家都有情感上的纠结,不适合锄奸,所以还是我去比较合适。这是命令,你们只在山上等着就行了。”
老于故意把命令两个字说得很重,冯老汉当然听得出来。现在已不仅是锄奸的问题了,还有避嫌。万一行动再次失败,就有些说不清楚,他只得点头同意。
老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短枪,下山了。他向县城行了二十余里,忽然发觉身后有人跟踪,就机警地隐蔽起来,待那个人走近,看清却是枣花。
老于从隐蔽处走出来,问道:“枣花,你怎么来了?”
“来跟你锄奸。”枣花说。
“不是交代清楚了嘛,让你们留在山上。赶快回去。”老于说。
“不回。”枣花说:“你是交通员,锄奸是抗联小队的事。”
“你下得去手?”老于问。枣花点点头。
面对倔强的枣花,老于没有办法,只得苦笑一下带她前行。两人正走着,突然看见前方升起一股烟来,跑到一个高处细看,才看清烟是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冒出来的。原来日伪军正在那个村子里烧杀抢掠。
“这回有机会了。”老于说:“这段时间,汉奸一直带着鬼子抢粮。冯生应该在那个村子里。”
两个人隐藏在村头的一片树林里,林中的那条路是日伪军抢粮后运往宝清县城的必经之路。他们在林中潜伏了很久,才听到日伪军赶着马车进了树林。先是过去三辆马车,后来便看见了十几个个日军和十几个伪军。
老于和枣花举着枪,定睛看着。可是日伪军当中却没有冯生。老于泄气了,把枪口垂下来,小声说:“他不在,咱们撤。”
可枣花却似乎嗅到了冯生的气息,坚持说:“让我去看看,他要是在的话,我就开枪。”
不等老于回答,枣花就从隐蔽处走出来,朝日伪军跟去。老于攥着短枪,气得没办法,只说:“这个枣花,怎么不听话呢。”
日伪军走的是林中路,而枣花只能在林木中穿行。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避免被敌人发现。枝叶掩映中,她跟了很久,也没有辨清日伪军当中到底有没有冯生。眼见日伪军就要走出树林,进入空旷的野地,那时即使发现冯生,也会因失去隐蔽而无法下手了。
心急之中,听得林中有一声鸟啼,枣花急中生智。她忽然就想起了抗联小队在放哨警戒时的联络信号。那也是三声鸟叫,只不过那鸟叫是人发出的。他和冯生在学那三声鸟叫的时候,很是特别,最后的尾音向上一挑,清脆悦耳,彼此都能听懂是对方。她在想,此时此刻,如果她发出那三声鸟叫,日伪军当中如果有冯生,他一定会有特别的反应。无论是哪个汉奸,发现抗联就在附件,都会敏感起来。都会担心有一颗锄奸的子弹射进自己的身体。
那三声鸟叫是预防敌人的,而今却要用在冯生身上。昔日在她和冯生听来充满柔情蜜意的声音,今天却成了诱敌和猎杀,这当然让枣花心痛。
她抄近路,到了正在行进的日伪军侧翼,选择了一处便于观察的地方停住了脚,隐蔽下来。她攥着枪,注目看着不远处的日伪军,嘴唇微动,鸟叫声就在林子里猝然响起。
尽管突然、清晰、响亮,可并没有引起更多日伪军的注意。只有一个日军慢慢地停下来,蹲在地上系携带。当所有的日伪军走过之后,那个人慢慢地站起身,扭头朝鸟叫的方向,也就枣花藏身的地方看。
这下枣花看清楚了,日军军帽下的脸正是冯生的。原来他已经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日本兵,难怪枣花和老于没有看见他。
枣花迅速地举起了枪,在她将要扣动扳机的时刻,心还是颤了一下。他到底还是停下来了,因为知道自己就在附近。难道他以为自己不会开枪?不管怎样,她都要射出这颗子弹,因为自己是属于抗联的。她对着冯生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原想在这一颗子射出之后,她对冯生所有的爱与恨都会结束,可是她的子弹却打偏了,没有命中冯生的胸口,而是镶进了他的肩头。冯生用手捂住了伤口,他身后的日伪军随之涌上来,对着枣花的藏身之处射击。与此同时,不想失去这次锄奸机会的老于突然现出身形,匆急中对着冯生的背影开了一枪。不想一个伪军正好跑过来,挡住了子弹,成了冯生的替死鬼。所有的日伪军一起调转枪口,对准老于射击。老于只喊了一声:“枣花,快撤。”就被日伪军的子弹击中。
那是老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喊出的一声,听着让人心痛。枣花一愣之间,看见日伪军已经冲过去,没有再看到老于的反抗,也没有再听到日伪军的枪声。她断定老于已经牺牲,只得忍痛逃进了山林。
日伪军追赶不及,胡乱地放了一阵子枪,然后押着粮食离开了林地。待日伪军完全消失,枣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老于的伏击处,看见老于的确牺牲了。他死得很惨,身上的很多枪眼都在向外冒血,让人不忍细看。她硬是用随身带着的匕首掘了一个土坑,把老于埋葬了。
第二次刺杀行动就这么失败了,冯生只是中了一枪,而老于却失去了生命。
枣花回到了头道梁,向冯老汉报告了情况,悲痛的气氛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老于牺牲了,可他所带来的锄奸任务还没有完成。在沉默了一刻之后,冯老汉说:“这个汉奸一天也不能留了,为了震慑帮着鬼子抢粮的汉奸,也为了给老于报仇,必须除了他。”
“怎么除?”陈武问:“他出现的时候,身边总有日伪军,老于的死就是代价。”
“明着不行,咱们就暗中行动。”冯老汉说:“我想再入县城,除掉这个畜生。”
“你不是去过一次了吗?不容易得手。”马山说:“县城里,敌人的眼线多,很容易暴露。
“你们记着,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打死这个汉奸,这可是上级的命令。”冯老汉说。
“一次锄奸不成,汉奸就变得精了,”马山说:“这样吧,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务必成功。咱们多去几个人,相互照应,配合行动。”
“我还参加,”枣花恨恨地说:“老于的死跟我有关,是我那一枪打慢了。”
冯老汉想了想说:“好吧,就咱们三个去。陈武自己留守营地,七天内我们回不来,你就去蓝棒山总部汇报。”
一切安排完毕,第二天冯老汉、马山、枣花下了山。因为是最后的锄奸行动,这就意味着必须要有个结果。锄奸计划比较周密,他们去水边买了三担鱼,扮成结伙卖鱼的鱼贩,挑着鱼担赶往县城。守城的伪军盘查之后,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便放三人进了城。
因为不知道冯生行踪,三个人便分头行动查探信息,约定中午在城西的关帝庙里汇合。在枣花和马山挑着鱼担离开后,冯老汉想了想,拿了一个主意,朝伪军军营走去。
他来到伪军军营前,放下挑子,开始叫卖。叫卖不久,从军营里走出一个买鱼的,一开口就要十斤鱼。冯老汉问:“您可没少买,吃得了吗?”那人说:“吃得了,我是军营里的火夫,马队长说今天加菜,大厨让我买十斤。”“马队长我不认识,倒见过那个叫冯生的。”“别提他了,”火夫说:“昨天他差点送了命,让抗联打了一枪,好歹命大。”冯老汉故意说:“马队长加菜,肯定是给他压惊。”“压什么惊,”火夫说:“应该是在家养伤呢。”
因为怕暴露,冯老汉不敢再往下问了,他称了斤两,收了伙夫的钱。离开了伪军军营。
贸然打听,还是冒险,想进一步知道冯生的住处,最笨的办法就是走街串巷去看。冯老汉便挑着鱼担拐进附近的巷子。走了几条街,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住宅,中午时分,他到了城西关帝庙,那座庙多年前便已破败了,庙里没有一个和尚,只剩下了灰头土脸的泥塑。
马山和枣花正等在庙门口。冯老汉简单地说了下情况,马山分析说:“这下简单了,找就是了。汉奸住的地方肯定离日军军营、伪军军营近,咱们三个人有两天肯定能找到。”
连续两晚,他们都在破败的关帝庙里过夜。第三天上午,不出马山的预料,枣花从日军军营后面的一条巷子经过,看见一座红漆大门的宅院里有三个伪军,她当即敏感起来。紧接着,她就看到了第四个人,那个人正是冯生。受伤的胳膊上打着绷带,挎再脖子上。确定了冯生的住处,枣花赶紧离开,回到关帝庙。
等冯老汉,马山一回来,枣花就告诉他们说自己找到了冯生。
“你看清了?”冯老汉问。“看清了,”枣花说:“就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他。”
“你在什么地方看见他的?”马山问。“日本军营后面的那条巷子里有一座宅子,那宅子是红漆大门。”
“知道住哪儿就好,”冯老汉说:“我去踩踩点,看看怎么下手。”
那座朱漆大门的宅院有点显眼,院东和一座低矮破旧的民房隔着一条道。冯老汉也看到了院子里那三个持枪的伪军,他断定他们是保护冯生的,心里想这个汉难锄。为了进城方便,马山、枣花和自己都没有带枪,只这三个持枪的伪军就很难对付了。日军军营就在跟前,只要一个伪军开枪,军营里的鬼子就会出动。想继续锄奸,完成老于带来的任务,就得想个周全的法子。
他回到关帝庙,和马山、枣花商量行动方案,三个人冥思苦想,都没有思路。
锄奸的事还没谱,当天晚上却差点被巡夜的伪军抓去。月圆星稀,几个巡夜的伪军进了关帝庙,这次好危险,慌急之中三个人躲到了泥塑身后,才避过了一劫。每个人都感觉到县城里充满了危机,如果不尽快锄奸,继续游荡下去,迟早都会出事。
关帝庙已经不能再待了,必须寻找新的藏身地点。想来想去,冯老汉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反正夜宿哪里都不安全,莫不如住到离冯生最近的地方去,那也便于随时锄奸。
他对马山、枣花说出了这个想法,两个人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点头。
于是第一个铤而走险的行动开始了。之所以说是铤而走险,是因为冯生住所东面隔着一条道的民宅里有一条狗,冯老汉刚刚走到民宅前,那条听觉敏锐的狗便在院子里狂吠不止,狗叫声很快将冯生院子里的一个伪军引出来,冯老汉装成一个过路的赶紧离开。
不知院主人能否容留,那条狗已先拒人于门外了。就是能够住进民宅,那条爱叫的狗也很碍事。冯老汉决定先弄死那条狗,可他没有不声不响弄死狗的本事,就回去跟马山商量。马山说:“让我来。”
马山在街上买了一根绳子,揣在怀里,跟着冯老汉来到那户人家附近。他们瞄着院子里的动静,待院主人出门后,他们推开了院门。一条大黑狗扑过来,马山用绳套套住狗脖子,抡了几圈,大黑狗便不再叫了。为了锄奸倒先杀了一条狗,马山觉得有点违心,就对躺在地上的狗说:“对不起了,都是让汉奸闹的。你要是觉着憋屈,来世你就托生一个人,我托生一条狗,你再把我勒死。”
“胡说,哪有什么来世。”冯老汉拽着马山离开那院子。
傍黑天,院主人正蹲在狗的尸体旁抹眼泪,院门被推开,两男一女三个人进了院子。
“干什么?”院主人紧张地站起来。冯老汉说:“不干什么,只想借个宿。”
院主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马山便走过去,推着院主人进了屋子。
三个人来之前就商量过,假如院主人具有抗日倾向,就尽量争取。假如具有亲日倾向,就控制起来。在不知是哪种人之前,还是以控制为主。
院主人被推进屋子,立刻意识到了危险。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抗日的,”冯老汉说:“我们来执行任务,为了不暴露身份,只得委屈你一下。”
马山拿出绳子,要绑院主人。院主人说:“要是抗联,就不用绑了,我也恨日本人。”
马山拿着绳子,踌躇起来。“不绑也行,”冯老汉说:“不能出屋子,也不能大声说话。要是惊动了鬼子,我们只能把你当成汉奸。”院主人点点头。
屋里的东西几眼便能看尽,里屋靠墙是一口破木箱,炕上铺着烂席子。外屋的灶台上嵌着铁锅,菜板上放着一把生了锈的菜刀。
这一宿,三个人轮流睡觉,看着院主人。院主人名唤老何,看起来憨厚老实,一宿都没有异常的举动。可是到了天亮,老何想起来院子里的狗,他不干了,非要到院子里去。
马山拽住他,说:“不是说不能出屋子吗?”
“我要埋了我的狗,”老何哀伤地说道。
“不能出去。”马山警告说。不想老何却瞪着眼睛大喊起来:“我要埋了我的狗。”
说着又向外走,马山拦了一下没有拦住,老何推开门到了院子里。
冯老汉、马山、枣花生怕老何在院子里喊叫,引来仅仅一道之隔的伪军注意,就都跟了出来,紧张地看着老何。好在老何并没有喊叫,只是一心一意地将大黑狗埋在了院墙下。
老何埋完了狗,自动回了屋子,三个人的心才落了体。
马山有些饿了,问老何:“有没有吃的?我给你钱。”说着掏钱给老何。老何也不接他的钱,拿出了一碗杂合面,开始生火做饭。
因为马山第一个说饿,老何便把蒸好的第一个窝窝头递给他。马山拿着硬硬的窝窝头嚼了一口,还没等咽下去,老何又想起了他的狗,突然骂道:“不知是哪个挨天杀的,害了我的狗。”
马山顿时被噎了一下,脸都涨紫了。枣花给了他一瓢水,他才就着水把窝窝头咽了下去。
现在,就在冯生的隔院,可怎么锄奸却成了问题。贸然行动,只能把自己送进虎口,而迁延日久,难免不被敌人的眼线发现。刚吃完饭,老何就说:“你们说是抗联,想干啥可得快点,日本人十天半月就查户口,这次又快了。要是赶上了,我可交代不清。”
冯老汉听出老何是好意,心中更加焦躁。他对坐在炕沿上的马山和枣花说:“都想想办法吧。”
马山皱着眉头,思来想去,愁眉不展。枣花面容沉静,内心却在翻腾。冯老汉在屋地上走来走去。老何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不明白抗联究竟要干啥。
这样,想了半日,也没有头绪。正觉头昏脑胀,冯老汉忽然看到院门外一个背着大枪的伪军闪过,他顿时精神起来,向院外一指,马山、枣花便也朝院外看去。
只见第二个背着大枪的伪军过去,第三个出现的居然是冯生。他的一条胳臂上打着绷带,跟着伪军向前走。冯老汉的眼睛都要冒出火来,假如有一只枪,他真想不顾死活地把枪伸出去,给那畜生一枪。可是手里空空的,连一把刀都没有,只能恨恨地看着冯生走过去。“这是干什么去了?”马山自言自语地说。
“是去日军军营。”在他们身后的老何终于看出了门道,说:“你们不是想除掉这个汉奸吧?”
三个人都愣了,回头看老何。“你有办法?”冯老汉问。“没有,”老何说:“这个汉奸是河野大佐眼中的红人,帮着鬼子抢了不少粮食。他被专门保护着,你们三个赤手空拳对付不了。”
马山说:“要是能混进那个院子就好了。”
老何说:“那院子从来不空人,现在还有一个二鬼子守着。要是枪子一响,军营里的鬼子就来了。”
冯老汉所担心的事,被老何几句话就说得一清二楚,未了他还说:“听我的,你们还是走吧,这几天鬼子就要来查户口。”
“鬼子,鬼子,他娘的鬼子。”冯老汉骂道。
此时此刻,在日军军营里,河野大佐正站在几座粮垛前眯着眼睛笑着。
几个女人被日本兵追赶,大声哭喊着在粮垛间逃窜。那是几天前日伪军在抢粮时抓来的。河野大佐很喜欢看这种捕猎游戏,他的那根绷紧的战争神经能够在欣赏这种捕猎游戏时松弛下来。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变态心理,实际上整个日本军队都在想尽招数招募女人,当日本武士道精神不足以维系战争动力时,便靠在女人身上发泄兽欲来鼓舞士气。
河野大佐正看着,冯生在两名伪军的保护下来到了他的面前。河野大佐对那几个追赶女人的士兵摆了摆手,那几个士兵就抽出腰带,连抽带打,把惊魂不定的女人赶进了粮垛旁边的两间屋子。很快,屋子里就传出女人的哭喊声。
“冯桑,看到那些粮食了吗?”河野大佐指着粮垛对冯生说。
“看到了,”冯生说:“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关东军司令部正在准备进山讨伐,命令我们把这些粮食运过去补充给养。我考虑了,运粮最近的路就是通过头道梁,而那里的山路你最熟,我想让你作为向导,引领我们进山,可以吗?”
“当然可以,”冯生说:“只不过山里面还有几个抗联,路上会遇到些麻烦。”
“我们带着重武器,那几个抗联不足为惧。我只是担心你的伤。”河野大佐说着,用手抚摸冯生的伤臂。
“这点伤算什么,”冯生苦笑道:“抗联最恨汉奸,我的命迟早都会被他们拿去。”
“不要悲观,”河野大佐说:“我会增强对你的保护。你细点一下粮食,安排车辆,听候我的命令。”“嗨!”冯生回答道。
冯生在谋划帮助鬼子运粮,冯老汉却在谋划除掉这个汉奸儿子。三个人想来想去,也没有稳妥的行动计划。
“要不我直接闯进去,把那汉奸杀了。”枣花说。
“你杀不成,就是杀了,你也跑不了。”老何又在旁边冒出一句话来,把枣花心中的怒火熄灭。
“你咋知杀不成,”马山说:“不行,来干脆的,一会儿冯生回来我就动手。
”“你连把刀都没有,还锄奸呢。哼!”老何哼了一声,他说话的语气中带着轻蔑。
“你这儿不是有一把菜刀吗?你可别小瞧抗联。”马山有些被激怒了,瞪了老何一眼。老何不再作声。
直到傍黑天,冯生才回来了。两个持枪的伪军跟着他出现在老何家院门前,冯老汉眼见着汉奸儿子从眼前经过,只能恨恨地说:“再让他活两天。
”这一晚上,和抢粮、烧村、把老百姓赶出家园,把抗联小队逼上绝境的汉奸只隔着一条道,可是却无计可施。躺在炕上的冯老汉、马山,枣花瞪着眼睛瞅着房梁,各想各的心事。
冯老汉绝想不到,有一天儿子会成为自己的猎杀目标。他不明白,自己的种怎么就成了汉奸。他甚至后悔派冯生去执行那次接头任务。可是冯生是汉奸已经成了事实,并且惊动了兰棒山二路军总部,特派员老于也因此而死,锄奸已经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他不仅要把刀磨快,并且要狠狠准准地砍出去。现在那把刀也只能是老何家中生了锈的菜刀。
枣花还在回想老于的死,那是她所目睹过的最惨烈的死。仅仅老于的牺牲就够了。老于的死让枣花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锄奸时刻那一犹豫,不想却以老于的生命为代价。她在黑暗之中咬了一下嘴唇,不再让从前的冯生来扰乱自己的情绪。她必须认清形势,现在经常出入日军军营的冯生随时随地都会置抗联小队于死地。
马山则在斟酌这次任务的实际意义,冯生住所的警戒情况已经摆在那儿了,如果用三个抗联的命去换一个汉奸的命,或许不值,这会减少头道梁的抗日力量,让原本严峻的形势更加雪上加霜。可是行动已经进行到离汉奸近在咫尺的程度,也只能进行下去。他在苦想怎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锄奸,想来想去,他只得到了几个字,那就是需要机会。而老何所说的“查户口”却大大缩小了这种机会,增加了风险。如果明天再没有办法,他就要跟冯老汉商量一下是否取消这次锄奸行动。
可是第二天早上起来,他就把这个念头打消了。因为他看到了冯老汉那种坚定的目光。那目光是不可动摇的,让马山把来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三个人正闷声不语,忽听到老何在灶间使劲地踩踏着地面。他们站起身去看,只见一只干瘪的老鼠从老何脚下溜过,钻进墙角的一个鼠洞中去了。原来老何正在做饭,饿急的老鼠却钻出鼠洞,溜到灶台前。老何怒不可遏,直想踩死老鼠。
望着钻进洞里的老鼠,老何骂道:“狗日的,这点粮,你也惦记。”
冯老汉定定地望着鼠洞,若有所思,他对马山和枣花说:“你们等着,我出去一趟。”
“不用单独出去,”老何说:“过会儿,你们一起收拾收拾,走人吧。”
冯老汉不理老何,兀自走出去。马山和枣花眼见他走出了院子。
冯老汉回来的时候,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把铁锹,他拎着铁锹进了院子。老何迎出去,愣愣地看着。冯老汉把铁锹拎进屋子。老何跟进屋里,问道:“弄这干啥?”“锄奸!”冯老汉只说了两个字。不光老何没弄明白,就连枣花和马山也糊涂了。不明白一把铁锹怎么就能锄奸。冯老汉不做声,只用铁锹在屋地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圆。
这天,冯生照例去日军军营准备运粮的事。后来又在两个伪军的保护下去戏园子看戏,直到很晚才回来。
月儿高照,几声狗叫。那两个伪军一前一后保护冯生走进了日军军营后面的居民区。来到宅院前,两个伪军让冯生先进去,他们又在房前屋后巡查了一番,才放心地走进院子,进入了厢房。
正房里,冯生把枪套摘下来,挂到墙上,然后脱下了衣服。洗漱完毕,他抻了抻腰,躺在了炕上,吹灭了灯。他有些累了,不久就打起了鼾声。夜半,冯生一觉醒来,觉得口渴,就想点灯。他摸着了炕边的火柴,抽出一根,刚刚划着。火苗却被人一口气吹灭,随即他的嘴被堵上。他意识到了危险,拼力挣扎。可是来的人绝非一个,一起将他按在炕上。有人扭住他的手腕,有人将绳子缠在他的身上。就这样,他没有发出一声,就被擒住。
他喘着粗气被人拉下炕,走到外屋,被人朝地面上按去,这才发现地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掘开了一个黑洞。他被塞进黑洞,推搡着猫腰向前走,不一会儿,就从老何的屋地中钻出来,那正是冯老汉用铁锹划了圆的地方。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就听有人说:“咋处置?”
只一句话他就听出是马山的声音,另外两个黑乎乎的人影犹疑了一会儿,一个说:“还能咋处置,不是来锄奸吗?就地解决。去把菜刀拿来。”
那声音正是父亲冯老汉的,冯生心里一凉,用力挣扎,马山在身后死死地将他箍住。
菜刀拿来了,那个递菜刀的人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冯生听出那是枣花。他挣扎得更厉害了,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要说话的样子。冯老汉把菜刀举起来,就要砍下去。马山说:“老哥,慢着,要不让他说几句吧。”未等冯老汉回答,老何就在旁边说:“不行,他要是喊起来,隔院的二鬼子就会过来。你们锄奸,不要让我吃挂落。”
老何说得没错,此时拽出冯生的堵嘴布确实是冒险的,谁都不能预料一个汉奸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万一惊动了一道之隔的伪军,这次锄奸行动就会前功尽弃。而通常最省事的方法就是立刻除掉,然后走人。
“那就动手吧。”马山说。
冯老汉再次举起了手中的菜刀,又要砍下去,老何又吱声了:“不行。”
“你还想说啥?”冯老汉停住手。
“我这屋子里可不能杀人,”老何说:“你们走了没事,我这屋子还住不住了?”
“你以为这屋子还能住?”马山说。
老何望着黑洞洞的地道,带着哭腔说:“那你们也不能在这里杀人,除了这屋子,你们在哪儿杀,我不管。”
本来已经杀了老何的狗,现在又要在老何的屋里杀人,的确不太地道。冯老汉不再难为老何,他在思考着下步怎么办。
抓捕汉奸是成功了,可怎么出城呢?一直待在屋子里肯定是危险的,因为明天一早伪军就会发现那条连通到老何屋子里的地道,几个人就会被连窝端。冯老汉问老何:“你有什么法子能连夜出城?”
“做梦,”老何说:“这时间城门紧闭,谁敢去叫城门。就是白天过去都难。”
“那也得出去,找个僻静的地方把他解决了。”冯老汉说。
“那你们就赶紧走吧。”老何说。
“这不行,”马山说:“你也得跟我们走一趟。要是我们前脚走,你后脚就去报信,日伪军还是会抓到我们。
”老何说:“我跟你们去,鬼子就不会抓到你们了?河野大佐在夜里增加了警戒,好几伙人都在巡查。”
“还是跟我们走吧,到山里当抗联。”冯老汉说:“你这屋子是不能住了。我可不是吓唬你,明天一早二鬼子就会顺着地洞钻进你屋子,再把你抓走,带到鬼子那里。小鬼子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老何立刻被吓到了,他想了想,最后只好点头答应了。
“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啥办法?”冯老汉问。老何想了半天说:“城门走不得,那只能走城墙了,县城西北那段城墙僻静人少,先到那儿看看,不行再说。”
“可以试试。”冯老汉说。
确定了翻越城墙走,又考虑到敌人的巡逻队,几个人简单地商量了一下,万一惊动了
日伪军的巡逻队,只能就地除掉冯生。如果被巡逻队冲散了无法汇合,那就只能自己想办法出城,之后到城外的野林地碰头。野林地要是见不到,就直接回头道梁。”
商量妥当之后,冯老汉、马山、枣花押着冯生出了屋子。老何瞅了瞅屋地上那个要命的地洞,拿了马上当初要绑他的那根绳子跟了出来。
老何路熟,引着几个人走背街小巷,可是还没走到县城西北,不愿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一支六七个人的鬼子巡逻队突然从一条巷子里拐出来,跟他们撞个正着。
冯老汉想就地锄奸,他抽出腰间的菜刀,可是被堵着嘴绑着上身的冯生比他反应更快,他一头把冯老汉撞开,飞步朝日伪军的巡逻队跑去。
没有枪支,无法对抗巡逻队。情势紧急,冯老汉瞅准一个伪军,把菜刀撇出去,喊了声:“快跑。”冯老汉、马山、枣花便分别跑上了三条街。老何迟疑了一下,瞅准了冯老汉追过去。
鬼子的巡逻队分成三伙,在三条街上追赶打枪。
等冯老汉甩开巡逻队停下来时,身边只剩下了气喘吁吁的老何。
“他娘的,差点没被打死。我看还是先出城。”老何说。
冯老汉点点头,老何分辨了一下方向,领着冯老汉又赶往县城西北。
他们在城墙下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马山和枣花。那时鬼子的巡逻队又过来了,两个人不能再等,只得借助绳子爬上了城墙。
他们跑到了城外的野林子,可是等了半宿一天,也不见马山和枣花。冯老汉心急如焚,望着县城的方向直叹气。
本文发表在2022年第二期《今古传奇》上。感谢作者刘志文老师慷慨赐稿。感谢读者诸君踊跃点评以及热情洋溢的点赞和支持!

【作者简介】刘志文,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吉林省中青年作家班学员。1976年出生于吉林省长岭县巨宝山镇左克垒村。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今古传奇》、《短篇小说》等文学期刊。2008年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劫年》。2015年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家恨》。2018年改编出版四册连环画套书《最后的渔猎部落》。2019年12月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吉林省志·税务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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