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畔, 绿色的绸带绵延数百公里环绕着水乡村庄,人们就躺在堤岸的怀抱中安居乐业,繁衍生息。堤外潮涨潮落,浪花飞卷,鱼儿雀跃,苇花胜雪。堤内白墙红瓦,稻浪翻滚,六畜兴旺,菜花飘香。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一场洪水撕裂了堤岸,摧毁了房屋,良田已成汪洋。乡亲们都被政府救助,暂时栖居在地势高的防洪大堤上。清一色的芦苇帐篷密集地排列着,一眼望不到头,有一种清凉悲壮的美。在乡村干部和全体党员的带领下,男女老少齐心协力,天天高喊着“人定胜天”的口号,昼夜奋战在断堤处,堵缺口、固堤岸,继而修复家园。人们把决堤的地方叫“倒口” ,一直沿用至今。倒口处的堤岸已固若金汤,屡次加高,成了环村堤岸的标志性地段,人们依然叫它“断堤”。
由于洪水的强力冲击,倒口里的田地已形成了一个方圆十几公里的深水湖泊,成为了村庄里的天然渔湖,大家都叫它“倒口湖”。 湖边杨柳依依,柔嫩的枝条年年绿影婆娑。倒口湖里放养的各类鱼种自然生长,有满湖的野生水草和雨露滋润,虾美鱼肥,螺蚌丰收。野生菱角葳蕤,乌龟王八纵横。在那物质匮乏与饥肠辘辘的年代,这些丰富的水产资源,对人们有着极大的诱惑力。
倒口湖的防守,历来是生产队里的头等大事,主要是阻挡渔船和捕鱼者的悄然潜入。队里派人夜夜值勤。倒口湖也是乡民喜欢垂钓,捞水草、摘菱角的地方,难得的休闲场所。天高云淡,日头偏西,微风在湖面荡漾,鱼儿在水底潜游。孩子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争相向湖中扔着土坷垃,看谁的水漂打得远;或折根树枝捞起近处的菱角藤,摘下小菱角生吃,又嫩又甜,口齿留香。老爷爷喜欢坐在柳荫下,抱着一杆磨得锃亮的铜烟袋,微眯着眼睛,嘴巴“咕嘟咕嘟”地吸水烟,不时关注着湖面的水纹儿,很有耐心地等待。自制的竹钓竿,尼纶绳子上系着磨尖的铁钩子。钩子上串着蚯蚓或一小块血红的猪肝,已全部没入水中。钓竿晃动时,有鱼儿或乌龟上钩。老大爷轻轻地放下水烟袋,慢悠悠地起钓,仿佛钓到了天荒地老的岁月。
捕获季节, 渔舟竞发。邻近几村的游手好闲者就在密谋闯湖。所谓闯湖就是月黑风高夜,趁其不备,聚众偷袭,大鱼小鱼、螺蚌乌龟,悉数网尽,让队里辛苦了一年的守望落空。但是,这种行为也是被大众所鄙视的。
生产队长是我大叔,他长得浓眉大眼国字脸,精力旺盛,聪明过人,一把军号吹得气势如虹。平日里,乡亲们都是听着他嘹亮的军号声按时作息,生产和生活秩序井然。单调的乡村生活镀上了一层闪耀的军营色彩,显得格外的生机勃勃。农忙时,激昂振奋的冲锋号是生产队的主旋律。农闲时,舒缓的音乐号分外的动听、悠扬。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生活温饱,邻里相处和睦。若不是我那目不识丁的奶奶,在公社的征兵办使劲儿地闹腾,大叔早已成为了一名光荣的特种兵战士。
大叔获悉了闯湖者的阴谋,吹响了紧急军号,召开生产队员大会,共商对策。湖乡邻里间,常常会有些顺手牵鱼的事件发生,都是散兵游勇临时起意,损失和影响都不大。然而,此次闯湖事件来势非比寻常,虽说是乌合之众,但涉及到附近几个村的人,处理不慎,就会有械斗、流血事件发生,影响恶劣,后患无穷。大叔看着自己这边的老弱队员,暗自思忖只能智取。他抽四十名男丁包括我爷爷在内,组建了一个临时战斗队。四十人分成十个小分队,参照民兵连的方式练习正步走。队员统一头缚白巾脚蹬解放鞋,身穿对襟白褂子和军绿短裤,人手一把镰刀当枪握在胸前。一连几个晚上,他都在大队部悄悄地训练着他的秘密部队。
这夜,月亮躲在云层中迟迟不肯露面,稀疏的星星泛着黯淡的光芒。闯湖者的几十条小木船早已隐匿在树高林密,人烟稀少的大港边整装待发。万籁俱寂,小木船队正在悄无声息地驶向倒口湖,大叔的战斗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急速开上了断堤。
月明星稀,训练有素的十个小分队才开始出场。四人一组,整齐划一,拉开间距,步伐铿锵有力。磨得锃亮的镰刀,如武林人士的明月弯刀握在队员的手中闪闪发光,与星月交相辉映。待队伍全部开过去后,大叔一鼓作气吹响军号,队伍又从头再来,反复表演,源源不断的样子。嘹亮激越的冲锋号响彻整个夜空,传向四面八方,惊醒了多少梦中人。
人们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往倒口湖方向赶,大都睡眼惺忪,意识迷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观众越来越多,大叔的队伍表演得更认真更有气势了。那时候,没有电视转播和手机通讯什么的,乡亲们哪见过此等阵仗?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好威武的队伍呀!” “好像电影里军事演习的节目!”大家醒过神来后纷纷赞叹不已。那些好不容易聚拢来的闯湖者,始终没敢曝光自己的身份,主动偃旗息鼓悄悄地撤离,有的甚至还弃船登陆混在观众中看热闹。此情此景,大叔才彻底放下心来。一场农民实施的类似军演,完全震摄住了那些惦记着倒口湖又想不劳而获的不轨分子,避免了械斗和流血事件的发生,受到了公社武装部的表彰。从此后,倒口湖风平浪静,军演故事的传播却经久不衰。
大叔抑扬顿挫的军号声,依然在广阔的田野上空飘荡。众多的挖泥船已驶进了洞庭湖,开启了洞庭湖的治淤工程。挖泥船把湖底的淤泥吸出,用长长的管道输送,覆盖在各段堤岸上加固。那时,停在断堤外的挖泥船总在不停地忙碌,那黑黝黝的泥浆,像喷井的石油一样,源源不断地射向倒口湖。不久,倒口湖变成了沃土与良田。绿树人家,鸡犬相闻,应时应节,遍地都是金色的稻穗和节节高的芝麻花开。
断堤,附近几个村庄的制高点。水泥路面宽敞平整,连接着四通八达的县级和乡村公路,南来北往的人与车川流不息。改革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市场经济的飞速发展,处于交通中心的断堤,自然形成了各种日常用品与农副产品的贸易市场。大叔的军号收起来了,率先在断堤上建房开商铺。他铺子里的农药、化肥与种子都可赊购,支持乡邻的春耕夏种和秋后结帐,成为了先富裕起来的那部分人。
儿女们大学毕业后,都留在了大城市工作。大叔也离开断堤,举家搬进了省城大都市。在城市建设的热潮中,大叔做着基建工地上输出泵的出租生意,辗转南北各地,财源滚滚。结束了输出泵的生意后,他又在城郊与人合伙承包了一座荒山。建房垦地,裁花种菜,植树造林,一年又一年,荒山披上了绿装。青山绿水,山野人家,鸡鸣犬吠,菜畴成行,世外桃源装点他夕阳的梦境。
如今,年过七十的大叔精神矍铄,军号早已隐身在记忆的深处,依然闪耀着亮铜的光芒。他爱上了唱歌与微信,时常在朋友圈晒一晒自己的歌喉。那独特的嘶哑嗓音,依然中气十足。他还时常驾驶着城市越野车,在都市与村庄的道路上欢快地奔驰,探亲访友,不亦乐乎。亲戚朋友上省城办事都喜欢找他帮忙。年年回故乡,大叔必在断堤上逗留,陶醉在车马喧嚣人声鼎沸的市井嘈杂中,常常忘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