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文学报
“人这一辈子就像一条河,到时候就得拐弯。”作为作家张炜的长篇新作,《河湾》令许多人第一时间想到了名字近似的一部作品:V.S.奈保尔的《大河湾》。
在《大河湾》中,奈保尔试图塑造作为历史的见证人和观察者的萨姆林,并以他的视角呈现历史与文化的变迁。以“河湾”之名,奈保尔暗示着融合、碰撞,以及一种无根的漂浮感。
《河湾》张炜/著
花城出版社
在张炜笔下,河湾则是自然之河、生命之河。河湾是作品中一处重要的精神原地,等同于主人公心中的“桃花源”,同时,人生本就像河流那样源远流长、蜿蜒流淌,也随时可能因地势改变急转直下,去往另一个全新的阶段。由是,关于“出入桃花源”的选择,关于人生秩序的打破与重寻,《河湾》也被称作有关当代生活的告别与重建之书。
《古船》《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读者熟悉的多部小说中,倔强、坚韧的人物均有迹可循,此类彰显张炜精神世界图谱的人物,在《河湾》中以主人公傅亦衔的出现而再次确立。傅亦衔的生活体面而稳定,但与爱人洛珈却多年维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这段关系也倒过来影响着傅亦衔的人生之道。在漂泊无定的岁月中,他并没有遗失自我,而是在矛盾和困顿中想尽办法突围,越发坚定地走在寻觅安置身心之所的路途上。
三十年前,张炜在八里洼写下长文《融入野地》,他在文中发问与解答:
“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源自何方?它的本源?很久以来,一层层纸页将这个本来浅显的问题给覆盖了。当然,我不会否认渍透了心汁的书林也孕育了某种精神。可我还是发现了那种悲天的情怀来自大自然,来自一个广漠的世界。”
他对于知识分子精神根源的发问,指向了我们在当今世界被有意无意遮蔽的重要认识:人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却在对城市生活(以及附着在城市生活之上的种种欲望)的追逐中渐渐忘却了自身与自然的关系,进而忘却了从自然中汲取慰藉、获得能量的能力。不管是三十年前,还是今天,在自己的写作中,张炜一直呼吁着对世俗的抗拒,以及对自然的重新关照,他说,“在精神之域,人天生就应该是对抗世俗的”。如评论者所言,城市是一个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张炜一直在审视它。他想寻找一个“原来”,呈现自然真实的仪表。
作家张炜
《河湾》以一个看似缠绵眷恋的爱情故事开篇,在逐渐深入的过程中,读者从中读到的却是更深的追索:个人身上承载的家族历史,在不同人的身上产生了迥然不同的结果;拥有至美河湾的“大成功者”看似通透机敏,却视而不见河湾真正的意义,继而困窘于世俗……作品既探讨得而复失,也垂怜“失后更有所得”,于充满思辨的行文中,践行张炜对于自然主义和人文主义的思考。
节选
每次从外地回来,我都要急不可耐地预约。是的,预约,与自己的“内人”或“太太”。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选择一个更准确的称谓才好,因为我和她之间需要全新的命名。这是两人正在进行的一场了不起的实验,这已经在暗中进行了许久:双方刻意保持一种隐而不彰的两性关系,所以也就必须忍受某种煎磨,正像必须享受由此而带来的翻倍的幸福一样。我在电话上说:“洛珈,是我,刚回。下班后?”那边一阵小小的停顿,然后是一声轻叹:“啊”。我心上凉了一下。“真不巧,我安排了别的事情,能否再约?”“嗯嗯。”没有什么“能否”,一切都听她的。
遭到挫折之后,我需要尽快安定下来。她啊,其实应该被我的朋友画到“访高图”里:虽然没有居于高山僻地,但对于我这个寻觅者来说,整个过程等于经历了一次次特异的攀爬,路径曲折,要不怕辛苦,还要有足够的耐心。这又是一次例行的等待,是独自徘徊的时刻。我垂头丧气又不无坦然地回到自己潦草的住处,在一个四十六平米的单身宿舍里待着。这段格外寂寥的时间通常可以用来回忆,从头想起,忍不住一遍遍追忆和重温。
我是怎么走进了这场倒霉的幸福之旅?换句话说,我是怎么遇到了一个女“高人”抑或“异人”?
一切还得从那个干草垛说起。那真是一个终生等待破解的谜语,是一场宿命般的遭遇。谁也想不到一座堂皇的学府会突兀地出现一个干草垛:干草,非常新鲜,一看就知道是刚刚收割晒干堆起来的,约五米多高,好大的一个垛子啊。它浓烈的气味吸引了我。当时我正从外语楼西边的一条红砖路往北,准备利用去学生食堂前的一小段时间在杨树林里散一会儿步。我踏向斜坡,再往上,就被一种秋野中特有的香气笼罩了。这种诱人的气息难以形容,它在深深的记忆中,以至于一阵微风吹来,我就不由自主地迎着它走去了。就这样发现了一堆干草。我从来没有想过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干草的颜色让人亲近,它现在已从翠绿变成浅绿或淡灰。这里好像堆积了整个秋天,我挨近它,长时间地抚摸着,鼻子正用力吸吮。
这是晚霞铺展的时刻,干草沐浴在霞光里,让人有些莫名的欣悦。我倚着它坐下。有些想家了。其实我没有家,只是想很早以前的一些场景。正在冥思,突然听到一阵嚓嚓的响声,我吓了一跳,倏地站起。我寻着声音转到草垛另一边:老天,这一瞥啊,这遭遇啊。一切简直太突兀了。就这样,我毫无预料地走入了一个不可抵御的“生命瞬间”。我这样说,是因为只有用某种书面语才能确切地表达那种时刻、那个人生阶段。
草垛的另一边是一个女生,显然早来了一步,这会儿正被我惊扰,微微仰脸看来。我不会忘记她那一刻的神色:有些长的内眼角,眼里有一丝责备,但随即化为温煦和平静。这草垛可不属于哪一个人,我们不过是一次偶然相遇。可是从这一刻开始,她将再也无法让人忘掉:一双塔吉克姑娘才有的眼睛,一张微黑的面庞;两条长腿使她看起来很高;两手插在裤兜里,我以后会知道这是她惯有的一个动作。她在猜度和打量对方,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眸子,也许还有其他,这一瞬间击中了我。是“击中”。我实在寻不到更好的词儿来描述这一霎。那个年代,人的所有力量都积在深处、在内部,人的热情还没有像现在一样外溢,它憋在那儿也就更加可怕。显而易见,要出事了。
我们各自走开,背向草垛,走向不同的方向。彼此连声招呼都没打,更没有问一句姓名之类,因为一切都来不及,更因为隐隐的慌张。事后回想一下,她好像很淡然,但并不说明是什么老手,很可能是过人的美丽掩盖了什么。一个女子竟然可以这么完美,生出这样的一张面庞特别是这样的一双眼睛,令人窒息。我转身走开,发出害冷一样的咝咝吸气声,走了一段才努力回忆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哦,主要是眼睛,长腿,还有颀长的身影,离去时就像风中的一株缬草。我后来想不起她当时穿了一件什么颜色的上衣和裤子,只记住她微鼓的额头上方,有一些浅黄色的绒发。扎了辫子,长不及肩。
一切快速出现又快速消失。剩下的只有干草垛。我在差不多的时段踏着那条红砖小路走向斜坡,然后背倚香气四溢的垛子坐上许久。总是离晚餐不远的时候,我常常因此而忽略了吃饭,弄得饥肠辘辘。有一天我一直坐到月亮升起,全身都沐浴在清晖里。我闭上眼睛,真的忘记了身在何方,因为钻进鼻孔的气味能够把人牵到很远,让人好像置身于广袤的田野。后来竟然听到了蛐蛐在唱。它唱啊唱啊,伴我在少年的原野上奔跑,流浪,想念,两手空空。就这样不知沉浸了多久,突然觉得有人就在近处,在看。猛地睁眼:啊,真的有一个人站在面前。明明白白,这可不是做梦。
就这样,我在月光里第二次看到了她。回头想一下,一切都是天然一般设定,完全不可思议。我们对话了。我次让她领略了自己浑厚的男低音:一副稍稍沙哑的嗓子,那种因为少年苦难或其他,在寒冷的北风中弄坏的声带别有一种魅力。不知是因为这嗓音还是其他,反正草垛边的男子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顺便说一句,我身高一米八三,是校男篮主力,胸肌发达,双臂粗壮。可是在她面前,我那会儿好像是一个十分羸弱的人,正需要某种援助。
积几十年之经验,我可以由衷地、负责任地说:就综合指标而言,我在这之前或这之后,还从来没有发现比她更美的姑娘。她是一个除了肤色之外毫无瑕疵的女子;不,这微黑的皮肤使之看上去更为紧实收敛,就像某种高级哑光。总之这是一个不可企及的女性,对此我从未怀疑。她,这样一个女子,将让人终生如履薄冰。我由此更加认定:任何人都难以拗过命运。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摄图网、资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