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特殊的汉奸
听说抗联小队要张罗自己和冯生的亲事,枣花就沉浸在一种说不清是害羞还是紧张的情绪之中,她不知道冯生听到这件事会怎样,所以一直期待冯生归来。
冯生和枣花都出生在头道梁附近的这个村子,从小到大,冯生做的每件事,枣花瞅着都顺眼,冯生长大了,枣花看着他更顺心。在冯老汉的带动下,村子的几个人加入了抗联,其中就有他们两个。此后的战斗间隙里,两个人更是经常在一起,在日军断粮道,抗联在山里挨饿的日子,他们一起挖野菜,下套子捕获猎物。
半个月前那场惨烈的战斗,日伪军找到密营,打死了大批抗联,又发起冲击。几天忍饥挨饿的枣花已经没有撤退的力气了,是冯生跑到枣花身边,将她背起来,跟上了冯老汉等人,枣花才没有被俘虏。对此,枣花对冯生心存感激,暗想自己日后要嫁的人注定是冯生。想到这里,那种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害羞的情绪就变成了一种甜蜜。她要等着冯生从县城回来,亲自告诉他冯老汉所说的话,当面看冯生是啥反应。
整个上午过去了,冯生没有回来,枣花还坐得住。算一下县城到这里的路程,冯生这时不回来也是正常。可是到了下午,日头渐渐滑西,还是不见冯生身影,一种忧虑就从她的心底升起来,慢慢地变成了不安和恐慌。
天见黑了,枣花终于坐不住了,去找住在另一个地方的冯老汉他们。进了屋子,见冯老汉、马山、陈武也都闷闷地坐着,都在等待冯生归来。枣花知道大家的心情和自己一样,也就不说什么了。
其实,就是她不说,从进屋的火急劲,几个战士也感觉到了枣花心里在想什么。
在等待的过程中,大家都闷声不响,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着屋子。枣花揉搓着辫梢坐在炕沿上,耳朵却在听院门的动静。陈武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缭绕的烟气飘过油灯,又消散在空气里。马山瞅瞅这个,望望那个,一会扣扣耳朵,一会儿挠挠胳膊。冯老汉还算镇定,眼睛瞪着地面,在想去接头的冯生可能遇到的情况。
枣花的心,一刻都没有离开冯生,村里的狗叫,让她想到那是冯生走进了村子。院外有人经过,让她猜测那是冯生的脚步声。大家都在期待冯生会突然出现,可是直到天色全黑,冯生还是没有出现。
“大家都歇着吧。”冯老汉说:“他今晚要是不回来,明天我就去县城找他。”
“他不会被小鬼子抓了吧?”枣花终于把担心说出口。
“不会,”陈武说:“生子机灵着呢。”
“这可不好说。”马山说:“现在,县城里的小鬼子戒备森严,啥事都有可能发生。”
“万一要是被抓了,生子也不会叛变,他身上流着我的血呢。”冯老汉说:“明天我走一趟县城就清楚了。枣花,你也回去吧,生子要是回来,让他去找你。”
枣花听冯老汉这么说,出了屋子,朝自己的住处走去。她真希望,在自己往回走的路上能遇到生子,可是那种事情没有发生。回到住处,躺在炕上,她还在心神不安地担心冯生。
其实,这是冯生最难熬的一个晚上。此时此刻,冯生正在日伪军的刑讯室里接受审讯。
几只点亮的烛火将刑讯室照得阴森可怖。戴着白手套的河野大佐拄着战刀,端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刑讯。从头道梁回来不久,他就得到了抓住一个抗联的报告,这让他很兴奋。
日军小队长问绑在柱子上的冯生:“说,剩下的那几个抗联在哪儿?”
冯生对着日军小队长吐了一口。日军小队长怒了,擦去脸上的吐沫,又问冯生:“不说是不是?动刑。”
两个拿着皮鞭的伪军走过来,挽起了袖子,对着冯生交替挥动着皮鞭。皮鞭的脆响在刑讯室里不断炸起,冯生的衣服很快就被抽开,每一鞭子下去,都是一道伤痕。
日军小队长摆了摆手,两个伪军停止了鞭打。日军小队长问冯生:“这下肯招了吧?”
“我啥也不知道,只是个要饭的。你为啥认定了我是抗联?”冯生说。
“哼,”日军小队长冷笑道:“一个乞丐哪有钱买花布?你还是老实说吧,不说,就会死在这刑讯室里。”
“我不是抗联。”冯生说。他恨自己犯的那个致命错误。
“好,你嘴硬是不是,动刑。”日军小队长对用刑的伪军喊道。
两个伪军又走过来,把冯生从柱子上解下来,架到老虎凳前。一块块砖加上去,冯生晕了过去。他又被凉水激醒,被按在凳子上,灌了半盆子辣椒水。日军小队长将一只脚踩着冯生的肚子上,辣椒水从他的鼻子和嘴里喷出来。冯生痛苦挣扎。
河野大佐站起身,对日军小队长说:“我看你们已经很累了,今天就这样吧。先把他关到牢里去,明天接着审。”
两个伪军就把遍体鳞伤的冯生架出了刑讯室。
只有冯生自己知道这一晚他是怎么度过的。第二天上午,日军小队长带人来提审冯生,他警告冯生说:“一晚上该想清楚了吧?每个人的命只有一条,死了之后,你的脑袋就会挂起来示众,你的尸体就会扔到乱葬岗子上去。那些饿极了的野狗可不分抗联的肉,还是汉奸的肉,直到啃成一副骨头为止。我劝你今天最好招了。”
冯生又被带进了刑讯室。河野大佐坐在刑讯室里似乎等得很不耐烦了,他的脚旁放着一口铡刀。他对日军小队长说:“如果还是不招,就铡了他。”
“你到底招不招?”日军小队长问。
冯生两眼望着铡刀,不言语。“不用问了,”河野大佐说:“我想看看这个抗联的脑袋是怎样被铡下来的。”
日军小队长提起铡刀,两个用刑的伪军推推搡搡,把冯生按在了刀床上。
说吧,再不说可就没机会了。”日军小队长说。
冯生还是不言语。
“动手!”河野大佐说。日军小队长将寒光闪闪的铡刀向下按去。就在铡刀要挨到冯生脖颈的时候,冯生忽然说:“住手,我招了。”
日军小队长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停住了铡刀,问道:“说什么?再说一遍。”
冯生说:“我招了。”
在儿子说出“我招了”的时候,冯老汉正走在县城的大街上,他来到了中街药店附近。因为冯生走后一直没有归来,使得他对中街药店产生了怀疑,就没有贸然过去。
他在药店斜对面的一个小吃摊子坐下,要了两样吃的,一边吃,一边留意中街药店的动静。在结账的时候,他灵机一动,对摊主说:“不用找了,你去那个药店给我买样药。剩下的钱都归你。”
摊主却面露难色:“老汉,不是我不愿跑腿。就是去了,药也买不成。”
“为啥?”冯老汉问。“要不是我总在这儿做买卖,也不会知道。”摊主小声说:“那个药店老板前些日子就走了,随后就有几个人进店找他。没找到人,那几个人倒留在了店里。你别瞅那个店门关着,其实那几个人就在屋里面。不知搞啥鬼,昨天有一个后生去扣门,被人拉进了屋子,后来被架走了。那个店近来不太平,最好别去买药。”
“那我就到别家去买吧。”冯老汉收了找零的钱,离开了小吃摊子。
现在可以肯定,那个摊主所说的后生就是冯生。中街药店这个抗联的联络点已经被鬼子发现了。而中街药店的老板,也就是抗联的地下交通员已经事先得到了消息,提前脱险了。
冯老汉通过了把守城门的鬼子盘查,出了县城,朝头道梁下面的那个村子走去。
进了村子,到了住处,马山他们正在等着他。
“打听准了,”他一进屋就说:“县城那个联络点已经暴露了,我们的地下交通员倒是事先得到情报,逃脱了。生子昨天去接头,被埋伏在屋子里的敌人抓到了,现在一定是被鬼子刑讯。”
枣花一听生子被抓,脸色都变了,问:“那怎么办?能救出生子吗?”
“没法救,”冯老汉说:“就咱们这几个人,去县城跟鬼子较量,那是自寻死路。”
冯老汉的几句话,立刻让屋子里的几个人愁眉苦脸起来。枣花有些情绪失控,她跑出了屋子,来到院外,蹲在院墙下心急如焚。生子刚走时,大家还在张罗她和生子的亲事。说下一次战斗前,就给他们成亲。昨天她还沉浸在甜蜜里,可是今天冯老汉带回来的消息却让那种甜蜜变成了巨大的担心。
鬼子的酷刑,她早就听说过。在战斗到绝境的时候,抗联战士宁肯一死,也不愿被俘虏。因为鬼子的酷刑毫无人性,摧残的不仅是肉体,还有精神。极少数俘虏就是挺不过那种酷刑,最终才背叛组织成为可耻叛徒的。像枣花这样的女同志,如果成为俘虏,被鬼子侮辱,那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情。所以她们最后的一颗子弹都是留给自己的。
现在,枣花几乎可以断定,冯生落入敌手注定九死一生。因为冯生是硬骨头,就是被生生打死,也绝不会叛变。想到这里,枣花一下子愕住,她闭上眼睛,不敢想下去了。
屋子里,冯老汉、马山、陈武还在愁眉苦脸,冥思苦想。可是,营救冯生简直没有可能,想来想去,屋子里只剩下了唉声叹气。
最后,冯老汉说:“都别想了,抓到县城里的人是救不出来的。我的儿子是抗联,死也光荣。大家都留意点小鬼子哪天杀害生子就行了,我应该知道哪天是儿的死期。”
在营救根本没有可能的情况下,包括冯老汉在内的几个抗联战士只有静等县城里的消息。几天过去之后,没有任何音信。马山进了一趟县城,却从亲戚那里听说冯生叛变了,他把这个不够准确的消息带回抗联小队,几个人都将信将疑。
反应最激烈的是枣花,她说:“胡说,生子就是死也不会叛变的。”
“可我那个亲戚说得真真的,他看见了生子和鬼子一起上街。”马山说。
“也许他认错了人。”枣花说。
“他不会叛变的,”冯老汉说:“我的儿子,我心里有数。他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陈武说:“生子对咱们隐蔽的这个村子很熟悉,我看还是转移到山里去。”
“去了山里,找不到粮食,就更是死路一条了。”马山说:“我也不相信生子会叛变。”
“别看是我儿子,他要是叛变了,我就亲手杀了他。”冯老汉说。
几个人虽然没有再回山里,可也做好了应对不测的准备。他们趁夜里挖了一条出村的地洞,并在山上积蓄了少量的粮食。
在没有确定冯生是否真的叛变之前,每个人都希望得到的消息是假的。可是半个月后的一天,一队日伪军进了村子。正在放哨的陈武从望远镜里看到,走在最前头的那个人正是冯生。
他赶紧跑回冯老汉等人的住处,报告说:“冯生确实叛变了,他带着敌人进了村子。”
“你看准了?”冯老汉问。
“看准了,正是他。”陈武从脖子上摘下望远镜说:“有这个,还看不准吗?”
枣花一听,二话不说,一把抢过陈武手中的望远镜,跑出屋子。
她爬上一棵树,从树上刚好可以看到村西的情形。只见一队日伪军进了村子,百姓们慌乱地关门闭户。日伪军的队伍前面,一个很像冯生的人进入了她的视野。她举起望远镜,那个人的脸进入了镜头。这下枣花看清楚了,不是冯生是谁?在头道梁村从小一起长大的冯生,枣花不可能认错。
她的心一下子就冷了。心想,马山带回来的消息没错。果不其然,冯生成了可耻的叛徒,成了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他是带着日伪军来搜查抗联小队的,现在正奔着抗联小队的住处而来。
形势紧急,枣花下了树,跑回抗联小队的住处。几个人紧张地看着她。
“是他吗?”冯老汉问枣花。枣花点点头。
“让我毙了他。”冯老汉拔出短枪,就向屋外走。马山一把拽住他。“老哥,敌众我寡,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马山说:“大家快撤吧。”
“你们撤,”冯老汉说:“我要亲眼看看这小子是怎么变成汉奸的。”
“不能啊,”陈武说:“等你看到他,就很难脱身了。”
几个人正说着,日伪军的脚步声就在院外响起来。只见两个伪军踹开了门,闯进了院子,随后跟进来的就是冯生。
这下,冯老汉看清了。惊愕、羞愧、愤怒火焰一般在他的胸膛里烧起来。面对儿子的叛变,他有点失去理智了,瞬间举起了短枪。可是未等扣动扳机,马山就一把夺去了他的短枪,陈武推着冯老汉进了地洞口。
枣花最后一个进入地洞,没走多远,就有子弹射进地洞里来,好在没有打中她,她赶紧跟上冯老汉等人。
日伪军并没有进入地洞来追,他们向地洞了放了几枪之后,将一颗手榴弹投进了地洞。
轰然巨响之后,地洞的入口被炸塌,一股火药的烟气在地洞里弥散。枣花、陈武、马山、冯老汉一边咳嗽一边朝前走,好在他们事先在地洞的上方留有气眼,才没有被呛坏。
他们钻出了地洞,跑进山里。居高临下再看村子,抗联小队的住处已经被日伪军点着了,火烧得正旺。冯老汉从望远镜里看到,村民们被赶出屋子,日伪军在挨家挨户抢粮。
他甚至想象得到,乡亲们眼瞅着度命的粮食被抢走时那种煎熬的滋味。不久之后,这个村子就会有人被饿死,就会出现更多的乞丐。而他和另外三名抗联战士的处境将更加艰难。他就想不明白,一向作战勇敢,意志坚定的冯生怎么会背叛抗联,成为可耻叛徒的。
“幸亏我们几个人都是单身,没有家口,不然这次就糟了。”马山说。
“前天还把他当成一个英雄,怎么突然就成了汉奸。”陈武说。
“这个畜生,我早晚要杀了他。”冯老汉说。
他们的身后忽然传来嘤嘤的哭声,冯老汉回头一看,见枣花正蹲在一块大石头下,捂着脸哭泣。没有等到下一次战斗,她与冯生成亲的憧憬就在泪水中化为乌有。而下一次战斗,她和冯生已经成了敌人,他们将把枪口指向对方。
本文发表在2022年第二期《今古传奇》上。感谢作者刘志文老师慷慨赐稿。感谢读者诸君踊跃点评以及热情洋溢的点赞和支持!

【作者简介】刘志文,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吉林省中青年作家班学员。1976年出生于吉林省长岭县巨宝山镇左克垒村。2006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今古传奇》、《短篇小说》等文学期刊。2008年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劫年》。2015年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家恨》。2018年改编出版四册连环画套书《最后的渔猎部落》。2019年12月由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吉林省志·税务志》。
网络文学方面,有声小说《劫年》在喜马拉雅平台点击率逾九十万,由北京汉字城堡录制的长篇童话《穿越三界的猫》,在口袋故事平台播出,截止目前点击率逾四千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