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径文学社作品(夕阳浅唱)
总有一段光阴刻骨铭心
徐巨明
我们的生命时光一小截一小截的逝去,一大段一大段的沉没,消失在记忆的长河里。但总有那么一些日子、一些年月、一段光阴永远的刻骨铭心。
1978——1979年,我永生不忘。
在我的记忆深处,这段时间是那么寂静又那么沸腾,是那么虚幻又那么真实。那段时光,我在一座名叫“高考”的深山里跋涉,挥汗水,尝艰辛,饮甘泉,赏风景。
说“高考”是一座深山,是因为在我们上中小学的岁月里,它离我们既神秘又遥远。那时没有“高考”概念,我们的学制是小学五年,初高中各两年。今天的义务教育要用九年去完成,而当时我们九年时间却已高中毕业了,而且高初中我都在同一个叫白马田的乡中学就读(编者注:白马田中学位于今湖南省新宁县万塘乡白马田村)。高中毕业回农村,似乎是每个同学不用选择的未来。
第一次见到“高考”,是在上初中一年级时。有一天的课间,我们去礼堂打乒乓球,被老师拦住,说里边有人在参加“高考”。我们立刻肃然起敬,往里偷看,两个乒乓球桌上围坐了一圈人埋头书写。老师说,这些人都是各村推荐上大学的候选人,因为名额有限,所以要通过考试筛选。

(当时白马田中学的校门不是这个样子的,只有月台上青石板还在)
我心里陡生向往:有没有哪一天,我也会被推荐上大学,然后这么坐着参加“高考”呢?而高考会考些什么呢?
1977年冬天,离高中毕业还有半年,学校里突然传出消息,不用村里推荐,所有人都可以参加高考了。我们突然感觉有一束亮光在前方闪烁,引导我们去追逐;有一座风景很美而又十分神秘的深山等待我们去跋涉。
1978年,我们高中毕业,那向往已久的“高考”突然揭开神秘的面纱。在期待与焦虑、好奇与懵懂中,我们走进了高考考场,见到了传说中的高考试卷。
我们从没见过印刷得那么精致美观的卷面,从没做过表述那么新颖独特的试题。作文是要求将一篇长文缩写成一篇五六百字的短文,这种作文题我们听都没听说过。从小学到高中,我们的教材,大多是些领袖语录和政治口号,而学科知识多是空白。
1978年高考作文题:缩写《速度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华主席在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上指出……”
匆忙走进高考,落选是必然结果,全校同学全军覆没。就像经历了一场美梦,梦醒之后,我一片茫然。回到大山里的家乡,跟随父母上山下水劳作。天似穹庐,笼盖在四周山巅,曾经美好的向往,“高考”、“大学”这些充满诱惑的字眼都被隔离在遥远的天外。
临近九月,突然收到来自县三中的一封信,招我去三中复读考大学。油印的短信散发出油墨的清香,我读到它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红红的太阳停在远山的树梢上,像一团火。那一刻,我居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三中是县里的名校,校园原来是清末封疆大吏刘光才回乡建造的书院,厢庑游廊,蜿蜒迂回,天井古木,雍容华贵。走进校园,满身清凉,满心安静,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学校……
三中并没有举办专门的文科复习班,我们十来个复读生被安插在应届文科班里。学校离我家有三十里路程,我们在学校寄宿。那时还没有实施双休制,周六下午我们徒步回家,星期天下午返校。我们每周返校时须向学校交上六斤左右的大米,才能领到够吃一周的饭票。最让我焦虑的是家里经常缺粮,我要返校了,母亲却还捧着竹篾筲箕站在门口犯愁,嘴里喃喃自语:“去哪家借米呢?”有时候借到的米刚够我带足,那时刻我心里好痛!
我问母亲,家里没米了,你们在家吃什么?母亲说:“这个你别管,好好读你的书!”

(那时的三中模样早已被埋进历史的风尘里)
我们寄宿同学大部分都不在学校吃菜的,所以周日返校还要带上能吃一周的下饭菜,于是炒酸萝卜丝便成了最好的选择。天气逐渐变热,家里的酸萝卜吃完了,母亲便去亲戚家讨要。有一次,母亲拿了一提兜鸡蛋去看望舅舅,回家时提了一竹篮酸萝卜,她那高兴的神情我至今记忆犹新。现在,母亲已经离世多年,每每想起这一切,眼眶总有些潮润。
在学校,我们生活上遇到的最大困难是缺水,学习上最大的困难是没电。学校地处乡野,没有自来水。校园里只有一口水井,而且水量小,水质差,有时口干得喉咙冒烟,什么脏水都能喝上几口。洗澡是个奢望,许多同学生了疥疮,整日的满身挠痒。我是幸运的,一直没被染上疥疮。

(当时三中宿舍前的天井和石榴树)
我们怀揣着上大学的神圣梦想,对饥饿痛痒之类的困苦渐渐麻木了,唯一让我们焦躁不堪的是学校几乎夜夜停电,严重影响了我们的学习。老师安排我们每四个同学围着一张课桌,共用一盏煤油灯上晚自习。冬天,门窗关闭,教室里十多盏煤油灯喷出烟雾,下自习时,每个人的鼻孔都流出两行黑水。
老师给我们订购的复习资料到年底才收到,五元钱五大本,每个学科一本。那是我们平生第一次见到的装满知识的书本,我们把它捧在手心,仿佛看到了铺满希望的金光大道。老师的水平参差不齐,个别老师的上课内容,我们觉得跟见过的高考试题相差甚远,我们听不进去,于是,课内课外翻来覆去的读那唯一的复习资料。直到把许多的章节读得倒背如流。老师说,我们的底子太差,唯有多背,才有长进。
文言文常识我们几乎是空白,于是老师督促我们把《鸿门宴》、《廉颇蔺相如列传》、《师说》、《劝学》等课文全都背得溜熟。没有考试大纲,没有复习指导,没有迎考经验,也没有外界信息,我们跟老师一起,仿佛行走在没人去过的大山里,埋头跋涉,哪里宽敞哪里便是路。
高考的脚步一天天临近。心,日渐紧张,日益焦虑,也日益孤独。我突然特别喜欢独处,晚餐后一个人坐在操场的一角,心里空落落的,痴痴的望着远方。高考的日子来了,来得那么平淡,那么轻盈。老师没有催命般的念叨,黑板角上没有倒计时数字,仿佛黑夜过去便是白天那般自然--
1979年7月7、8、9日突然就来到我们身边。

(1979年的高考作文题:将《第二次考试》改写为不超过800字的“陈伊玲的故事”)
我们就在本校参考,若在今天,考点少不了节日般张灯结彩的布置,可是,我的记忆里已经搜不到当年有关高考的特别场景了。校园里仿佛没有横幅,没有标语,没有一群一群带着袖章的安保人员,也没有进进出出送考的家长,一切就如往常。我坐在一个平房教室里参考,座位靠着走廊窗户,窗外是老师家属放置的鸡笼,我在里边做题,师母在外边喂鸡。一切都是那么平常,而又那么宁静,我的心也一样。

(少年与中年人同考,那时不是新闻)
1979年,注定是我的改命年。我考上了大学,我的分数刚刚踩到本科线,但我担心录取不上,于是第一志愿填了专科,第二志愿才填了本科院校。(编者:哎哟,怎么啥都与我一样?)
这一年,我把户口从农村迁出,吃上了国家粮。在许多履历表上,这一年,成了我的履历元年。(原文刊发于《高中生》杂志;转载于微信公众号“日月弹”)
编后:经历过你的经历,悲喜过你的悲喜……唉!世无徐公,吾谁与归?
凄美小提琴《过去的好时光》.mp3
作者简介:徐巨明,男,湖南省新宁县人。正高级教师,特级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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