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話(随笔)
作者 刘志芳
(一)
我最早见识象棋,是在八岁的时侯。有一天,黄昏时分,鳥雀归窩,鸡儿上架,在村里玩的我们几个小孩,看到一位白胡子老汉,肘下夹着薄木板做成的什么物件,慢慢走回家去。老头的孙子叫小元,正和我们一块玩,他告诉我们:那物件是棋盘。
"棋盘有啥用?"我问。
"下棋用。“
“啥叫下棋?"
他说:“拿棋子摆在棋盘上玩耍。"
奇怪!老头儿也需要玩耍吗?
看来老头也爱玩:几乎每天下午,村里有两、三个老头凑在一块儿玩下棋。夏天,在树荫下;冬天,在阳光里。旁边有二、三个闲人,或蹲或站,眼睛盯着棋盘。大家看着,说着话,兴致勃勃。
那棋子上的字,有一小半我不认识:‘帥"字、"卒"字怎么唸呢?
小元大我四岁,会下棋。他说:"车走直路象飞天,马跳日字炮翻山……"。
趁爷爷不在家时,他偷出棋具,在僻背处摆开,教我们怎样走棋,怎样"吃子”,如何“将军“。玩了半个上午。
一付棋价值几何?不知道。况且,知道也没用,反正我们没钱。
"用泥捏!"大我两岁的阿强点子多,他说。
他一提议,我们都赞成。抓土、团泥,本来就是我们的拿手本领。很块,捏好三十六颗棋子,刻划上车、马、炮……等字,分别拿黑、红二色描一描,一付红胶泥棋子做成了。晾干后虽然裂了缝,缠了几道线线,只要不敲不碰,就不会破碎。再在平地上用小石子歪歪斜斜地画个棋盘,我们小伙伴们也能下棋了。
杜甫诗云:"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做钓钩。多病所需唯药物,微躯此外复何求!"
可见玩耍是老人和孩子共同的需要;老杜即便在生活困顿、体弱多病的境况中,也要苦中作乐。
中国象棋、国际象棋,围棋、军棋、跳棋……,族群种类繁多!甘肃的乡下还有一种棋乐叫“下方"。田畔地头,树下路边,农人劳作乏了休息时,在平地上划个棋盘,其法是画八条或六条横线,再划八条或六条竖线,与横线交叉,形成一个正方形;棋子是就地取材,一方若用小石子,另一方就用土疙瘩,或撕碎的草叶。至于怎样"排兵布阵",怎样"厮杀擒拿”,那些规矩和奥妙,就非我所知了。
‘
据说许多朝代的皇上爷都爱棋;"御棋“的棋子,是精雕细磨的象牙;棋盘是金镶银嵌旳什么红檀、紫楠,十分气派。
棋具好,就能下出好棋吗?没听说哪个皇帝棋术特别高明;棋具坏,棋艺必然低下吗?也没听说哪位冠军是象牙棋子训练出来的。
如果能把金玉的,胶泥的,小石子的,土疙瘩的,木头的,塑料的等等各种各样的棋具陈列在一处,真能使人大开眼界吧。
(二)
民国时,甘肃的一位象棋高手叫彭述圣,人称"彭高棋"。有一回骑驴进兰州,在某处摆开棋摊,以驴为赌注。有一位棋手三盘两胜,赢去了毛驴。于是老彭晚上住旅店,白天坐街头,下棋挣盘缠,维持生计。
一月过后,那位牵去毛驴的棋友又来到彭高棋面前。老彭问:“还想下吗?"
"想呀。今天怎么个下法?"
“毛驴还在吗?”
"在。养得光溜溜的"。
"好说。我赢了,你把驴还给我。下八盘,我赢六盘才算赢;你赢五盘算你赢。行吗?
"可以。"
对弈的结果,是老彭赢了七盘。对方心服口服,牵来毛驴。老彭退了旅店,骑驴出城回家去了。他的坐骑,算是别人替他喂养了一个月。那位养驴的朋友其实也不吃亏:一月时间内,如果他以驴耕田、推磨、乘骑、拉、驮,是占了大便宜。
八十年代年间,若在天水火车站广场外闲逛,有时会看到一处人行道的梧桐树腰上,掛一个纸牌牌,上写一幅联句和横披,道是:“雄兵对阵健卒;骏马相逢大炮。试观赢输"。牌牌下坐着一位矮个子年轻人,面相傻乎乎的,外貌虽丑,内才却有;他摆了一付象棋,抽着烟,等待来客对垒,一盘五块钱,谁输谁掏腰包。
乡村的路边,城市的街头,棋摊不难找见。大家以此娱乐;个别人赖以糊口疗穷,以此谋生,那是他的本领。
棋,是何人何时发明?由谁使其更加精彩?小子无知,也没时间考证,不能回答。推想一下:应是从最初的简单变为复杂,从事这种娱乐的精英,逐渐走向了专业化、职业化。过程漫长,历史上贤能辈出;在当代,胡荣华、聂卫平的名字,在棋界和更大范围如雷贯耳。
翻开棋谱,其中的韬略之多、之妙,或可与《孙子兵法》相提并论;聂卫平当年在擂台赛战胜日本人的气概,真如《单刀会》中的关爷爷;再留心一下《胡荣华东南转战录》中的各场鏖兵的激烈:得胜方,非艰韌奋斗,不能克敌;失败方,非山穷水尽,绝不认输!
假如有人将棋局的困危和坚守,联想到楚汉的垓下之役,宋元的厓山之战……;联想到楚霸王、陆秀夫……的殊死抵抗,有无道理?
战士的铮铮铁骨,脊梁的宁折不弯,为国献身精神的养成,需要氛围;这氛围,无疑存在于中国围棋、象棋的棋枰上。
(三)
我于象棋,是接触早,爱下而不会下,如今更加技不如人,走近棋摊,羞于出战,只能观阵。
我的发小,当年教我背诵走棋口诀的小元,如今怎样?
可真是“棋门之子"!曾经三次在市内的棋赛上得奖;他也教儿子、孙子继承;他的白胡子爷爷留下的那付棋具还在:松木的盘子上,墨线已经模糊,没有再描;梨木的棋子非常光滑,不知经过多少次手指的磨娑。如今藏在家里,做为对祖宗的留念。
还有那个指导我们用红泥造棋的阿强,后来在高等学校做讲师。非常遗憾:三十五岁那年,在街头棋摊上,与一个不相识的人对阵。不知为了什么,被那素质差的人用脏话骂了个狗血淋头。他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伤了心,从此洗手,与棋绝交了。
下棋,需要宽恕和忍耐;赢,要光明磊落;输,是抗击不成的结果,要输得自己无愧,敌手崇敬。 技法的高、低,倒是其次的;人品的清、濁更加重要。
庆幸的是,棋坛的大气侯还是洁净的;就是那些靠下棋吃饭的人,也没有抛弃斯文。
有人说:"琴棋书画,文人的玩耍"。棋,竞至与文人和书画琴瑟排在一起!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宝鼎茶余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这些文句描绘的是文人下棋的心绪和环境,是与幽雅与诗意结缘的。
在所有的游戏、娱乐中,男女老少皆宜、各种阶层、各种职业的人皆可的,应该是下棋。因为它雅俗共赏,适宜于各种文化程度的人群;技艺可深可浅,不论白发老者,还是鼻涕小孩,都可一试身手;既普及于里巷,也惯见于"高层"。
晋武帝司马炎的平吴大计,不在朝堂,而是在与谋臣张华弈棋时确定下来;然后才有"王濬楼船下益州,东南王气黯然收“的壮举。
符坚举全秦之兵,意在踏平东晋,混一宇内。大敌当前,谢安却羽扇纶巾,邀惴惴不安的将领,登高游玩,以别墅为赌注,从容自若,以棋作乐。
后当淝水之战捷报传来,谢安看了,心中大悦,面上却了无喜色,与人弈棋如故。
“赖有东晋谢安石,与君谈笑静胡沙"。晋朝士人、武夫的雄健,寓于儒雅之内。它不可避免地见于下棋。
彭德怀将军率军赴朝鲜,在指挥所兼卧室的狭小空间里,看地图,指挥百万雄兵,是战斗;下象棋,调度车马士象,是休息和娱乐。战果是:将十七国联军,从鸭绿江边击退至“三八线“。
俱往矣!远史、近史记载的风云人物,遗留下来的,是关乎国运的宏伟事迹;下棋,属屑小细事,能在笔尖纸角留传一点给我们,已属难得了。
时空在转换,科技的发展到了网络改变人的生活和行为的时代;人们可以与千里之外的人士下棋,也可以与不是人的电脑斗胜。据说,人在比赛中已经不能取胜机器了!
未来棋的世界是怎样的情形呢?不能想象;不能言说。
这篇闲话,也该结尾了。
2022年7月30日于天水
作者 刘志芳,甘肃天水人,从事工程技术工作。好文学,偶尔以诗文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