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借来挂流三百丈》连载(十七):
脑子进水的感觉真好
张 柯
清晨 我踏上绿色的云 云缝里 涌出一股泉水 把裤脚再挽高一点吧 半空中 竖 起 一 条 河 ——康庄《绿云行》 诗里的水是“小水”,康庄绰号“康大水”。 2014年初的一天,笔者在张登堂先生家,他问:“你注意了吗?康庄画水取得了大突破。”“我注意到了。”笔者回答。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他评价康庄。第二年8月,张登堂先生因病辞世了。有一年张登堂与康庄一起在中南海作画,张对在场的领导说:二十年之内,画水没有画过康庄的。张登堂上世纪七十年代以画黄河、海河享誉画坛,画水下过大功夫,他对康庄的评价绝非溢美之词。 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国画以题材区分画种,比如山水画、花鸟画、人物画等等。一般来讲,大画家们功力深厚,驾驭题材广泛,各擅胜场,像齐白石草虫画得好,画虾尤为出名;徐悲鸿擅画马,李苦禅擅画鹰。在一般画家笔下,马不过是一种动物,或是驮载工具,在徐悲鸿笔下,马是踏着清风从古代走来的泱泱君子。齐白石说过“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许多画家终身模仿名家,就像一味画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李苦禅的鹰,画来画去,把自己画“死”了。书画爱好者照猫画虎,自娱自乐,颐养天年,画着玩是另一码子事,专业画家如此画来,画不出大出息。 康庄画水没有走这条路。他二十多岁时被泰山瀑布震惊,真正琢磨画水,进入画水的堂奥,是在壮年之后,原因是他已经不满意古人画水的程式化了。古人画水是用线“描”出来的。“描”是中国绘画术语,是用线作画的意思。顾恺之创造出“描法”以后,“绘画”才变成“描绘”。“描绘”与“渲染”“烘托”“气韵生动”“画龙点睛”“胸有成竹”一样,都是源于绘画的词汇和成语。读书人明白这一层,会增加对中国语言艺术的理解。 2022年3月的一天,笔者与康庄再次聊画水。 康庄说他画水最早临摹的是马远、夏圭。马夏画水全用线描,二人用“线”已经登峰造极,后人无法企及。康庄说:“西画也用描法,许多外国文学名著里的插图,不就是用钢笔‘描’出来的吗。” 山东关黑弭岳四大家,画水最好的当数弭菊田。弭菊田继承马夏线描传统,画出来的水生动具象,雅俗共赏,老一辈画家画到他那一步不容易。弭菊田经典作品《成山巨浪》《海岛女民兵》,是其画水代表作,也是康庄学习画水的摹本之一。 在省外山水大家名家中,康庄系统研究过傅抱石、黎雄才、应野平、陆俨少、宋文治、孔仲起、童中焘的作品,对他们山水风格烂熟于心。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画家是傅抱石。他15岁见到大师作画,真正懂得大师的高明,是在50岁以后了。傅抱石中年独创抱石皴,破笔乱皴,貌似粗头乱服,实则“法自我出”,画家将毛笔的性能与自己的才情发挥到了极致。 “傅抱石从日本回来后,在水的画法上打破了传统公式化,用散锋乱笔表现山石结构,用留白画出瀑布。他的《镜泊飞瀑》,我临摹过多少遍,这幅画对我画水影响太大了。”康庄说。 “用描法画水最大问题是什么?”我问。 “局限太大,水的结构出不来。其实现代画家画水已经与古人拉开很大距离了。用线描画水像京剧脸谱一样,关公是红脸,曹操是白脸,什么角色勾什么脸,全都形成了模式,多一道少一道都不行。就像戏台上的角色,举起鞭子一晃悠就是骑上马了,这种虚拟动作开始是一种创造,也是一个高度,时间长了有了副作用,变成公式化的程式,把人的手脚束缚了。” “那你是怎么琢磨起画水来的呢?” 康庄说始于创作大画《惊鸿游龙》的前夜。 “我20多岁的时候,一次深夜登泰山,走到扇子崖下,猛见瀑布如银河倒挂,轰轰泻下,黑黢黢的是山,白亮亮的是水,瀑布声如雷吼,亮如闪电,我一下被水的力量震撼住了,‘惊鸿游龙’一词儿从脑海里跳出来。为什么印象这么深?因为黑夜滤掉了视觉干扰,山黑水白,水势磅礴,水的结构出来了。2007年出版画集书名定为《惊鸿游龙》,原因在这里。” 康庄写的自序,题目亮眼:《脑子进水的感觉真好》。 “脑子进水”用来形容人犯傻,康庄别开心裁,反话正说。自己一天到晚琢磨画水,“水”自然流进脑子。北宋画家文同是画竹名手,与苏东坡是表兄弟,苏东坡请教他画竹。文同告诉表弟:要画好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苏东坡由此提出“胸有成竹”的绘画主张。“胸有成竹”成为中国绘画继“画蛇添足”“画龙点睛”之后又一重要画论,也是后来源于绘画、使用最广泛的成语之一。 “胸有成竹”贵在“成竹”,“成竹”已不是眼中之竹,是画家下笨功夫,经过长期观察体验,了然于胸的竹子。笔者以为,“胸有成竹”画论诞生900年,与之相媲美的词儿,唯有“脑子进水”。同样,画家脑子进的“水”,已非造化之水,而是画家心中之水。如石涛说的“画山水者应脱胎于山川”,“脱胎”之后的山川,是画家心中的山川,不然,画出来的画就是放大了的照片。 康庄系列作品《聒雪鸣天谷》 “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古往今来,描写瀑布的千古绝唱,唯有李太白《望庐山瀑布》两首,前为五言古诗,后为七言绝句。两诗将奇妙的夸张与惊人的想象冶为一炉,惊天骇地,非诗仙不能如此。康庄笔下飞瀑,有的如银河倒泻,飞流自上崩注而下,滂濞恣肆,电骛雷骇,喧豗之声仿佛惊破纸被,直入观者耳鼓,如《惊鸿游龙》《响雪》《悬河之一》《寒烟夕照》《练垂青嶂上》《黄河之水天上来》;有的瀑分几股,挂流如帘,叠泉淙淙,动中有静,诗意满纸,如《泻玉响翠》《沧溟净界》《碧流清似眼》《苏轼诗意》《松谷探幽》;有的“一条界破青山色”,瀑布犹如利刃将山色切割开来,如《泻烟》《观者恫骇心与目》《雁荡山》等等。 有论者这样说道:康庄“开拓出一个意蕴无穷的的世界,他以前瞻性的视角重新建构山水画,成功地激活了‘画水史’的新经典,给了今人关于山水画继承发展问题的无限启示。” 我与康庄夜聊画水,他使用率最高的词儿是“结构”“关系”“变化”,如水是有结构的,瀑布遇到山石是个什么关系?水量不同,瀑布的厚度不同,水流变化就不同。水是无形的,是山石塑造出水的形态,没有山势的不同,出不来水的变化,如落差的变化,透视的变化,高低的变化,其中水口的变化是最微妙的。 康庄说:“站在壶口瀑布跟前,你会看到黄涛奔泻而下,遇到各种崎岖的巨石,形成水势的百回千折。画水要紧的是找出它们之间的关系,找出其中的结构,才有可能画出自己想画的水。” “那就示范一下吧,我想看看你画瀑布的感觉。” “你没见我画画是吧?” 康庄往砚台里倒水少许,用手中的石獾笔(他称“大笔头子”)搅和一下,铺开一张四尺宣,蘸了蘸墨,画起瀑布来。 散锋大笔头子刷刷几下,刷出了瀑流,笔速疾中有涩,腕子提按之间,水的弹性出来了。水墨的浓淡干湿,提按轻重的拿捏,一看就是几十年的火候。 “看见了吗,宣纸非常敏感,画水得找到这种感觉,水流遇到山石,流不那么痛快,你得找出瀑布与石头结构的变化,找对前后关系,画瀑布不画石头,水流动的结构就出不来。”, “看这地方,”画家笔指留白,“这里最亮,要交代出明暗变化的关系。国画不同西画,高光处要用留白处理,水大的地方白就多,要交代出水的层叠感,注意把握水汽氤氲的感觉。” “再看这个地方,实笔与虚笔并用,才出来涩涩拉拉的感觉,交代出水遇到的阻力。”在济南方言里,“涩涩拉拉”读作“shei shei拉拉。” 康庄接着说:“我用大笔头子画小画,勾皴擦染一次完成,都是傅抱石山水的画法,不像有的画友,先勾再皴三点染。” 瀑布画完了,他开始补石头。 “你画山石追求什么风格?” “画山石也是画结构,要画出山石的质感,古人讲石分三面,树分四枝。怎样找出石的三面、树的四枝,就看你的悟性了。” 说话间,石头画好了,真有体积感,不像有人画的石头,又薄又脆,跟三合板一样,感觉一掰就断。 听康庄讲水,看康庄画水,感觉只能一种:他真的脑子进水了。 脑子不进水,怎么这么多画水的道道? 论者又怎么会说,他的“艺术达到了无可复制、出神入化的境界。他笔下的富有性格的‘动态之水’,可谓开一代画之风,填补了画史的空白。” 留法大画家赵无极说过:“我要求我画的和别人不一样,和我以前画的不一样。” 康庄山水画突破瀑布之后,开始向海涛巨浪发起冲击,这注定又是一场挑战自我的搏斗。海之惊涛与山之飞瀑迥然不同,要画好海水,就得摸透海的脾气,非如此,不能画出大海的魂魄。为此,他搭上渔民的小船驶进了公海。 从未见过的大海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海色出现了。过去他只看到过湛蓝色的大海,深蓝色的大海,这次他见到了漆黑如墨的大海。深海里浊浪排空,浪涌如山,画家心灵受到强烈震撼,画海的感觉找到了。 康庄描绘大海之水再获成功。成功标志是他2008年《踏浪系列》作品问世。《踏浪系列》以搏击浪潮的冲浪运动员为题材,画面上的弄潮儿,猫腰立在冲浪板上,时而被惊涛推上峰巅,时而被骇浪卷入旋流,时而又堕入浪谷。前边万顷浪,后边千堆雪,人在浪里飞。在透视关系作用下,冲浪板犁出的涡旋,与其说扬起在运动员身后,不如说腾起在健儿上空。画面极具动感、陌生感和视觉冲击力,给人以力与美的享受。 中央美院教授、美术评论家邵大箴说:“在他的笔下,笔墨的张力被舒展到了一个无限宽广的境界,他要走一条与一般画家不同的绘画之路。他以极具个人风格魅力的作品,为当代中国山水画发展的历史长河,增添了一抹动人心弦的‘水色盎然。’” 在我熟识的画家中,康庄是个肯下笨功夫的人。笔者有个颇为自赏的观点:最聪明的人下最笨的功夫,没有不成功的。我曾将此话说给大作家张炜听,他甚为赞许,他说我们不是最聪明的人,但不妨碍我们下最笨的功夫。张炜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你在高原》,煌煌十巨册,洋洋450万言,为此他记下数十本田野笔记,搜集民间资料几大箱。外出考察时曾被困在大雪天的深山老林。这笨功夫下得有多大。 画家写生要下笨功夫,写生回来还得下笨功夫。这很像记者采访,记者采访归来,要连夜整理笔记,才能留住感觉;画家写生归来,同样不能偷懒,要趁着感觉抓紧创作。不然感觉丢失,再也找不回。康庄采风不管多累,回到家马上创作。记者不能懒,画家懒不得。有些画家去的地方不少,写生回来没有作品,吃亏吃在动笔晚了,感觉丢了,笔性没了。 2000年济南文化代表团赴欧洲九国交流。几年后团友们一起吃饭,聊起访欧经历,康庄如数家珍,有位团友惊讶于他的记忆力,他解释说:自己有笔记,“天天都有。”“天天都有”的笔记和天天都画的速写,做成一本插图散文集《异域采风》出版了。 2014年7月14日,“借我山水——康庄美术作品展暨康庄美术馆开馆仪式”在济南举行。在开馆座谈会上,老画友张宝珠看了康庄访欧绘画精品,当着一屋人发起感慨: “我们一块去的欧洲,人家康庄画出这么多好作品,我为什么没画出来?” 张宝珠是山东画坛上得黑伯龙艺术真髓的艺术家,他的真诚打动了与会的人。会后我对康庄说:“老艺术家能这样反思自己,不是一般画家能做到的。” “是啊,是啊。”康庄点头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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